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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外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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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刚至,天色已变得相当晦暗,云层厚重低矮,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宁寿宫各处的灯笼陆续亮起,随着升平署戏子和打点筵席的奴才纷纷到来,向来清冷的宫院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无语沉吟,意如乱麻。痛生生怎地舍官家……”
皇考陈贵人锦云,见那些唱昆曲的小戏子从廊下走过,不禁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一阵难掩的感伤涌上心头,才忍不住念出了旧时熟悉的唱词。
看着房中插瓶的那枝腊梅,拈花一朵轻嗅其香,浓郁沁脾更盛龙涎。但她心怡的并非此花,而是艳丽如火的千鸟红梅,可那样色彩艳丽的鲜花,是不许在如她这类年轻太妃的阁中出现。
关好门窗,寻出久已不用的钥匙,重新开启那尘封的樟木箱,穿上了旧时的大红戏服,又为自己上彩、贴片、梳大头,看着镜中的影像,时光仿佛被拉回二十年前。
陈锦云是汉人,并不在旗,原是雍亲王府养的戏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戏又唱的极好,最擅出演《长生殿》的杨贵妃,因而深受雍正帝喜爱。
可明艳伶俐招人妒,她奉乌拉那拉氏之命去热河行宫献唱昆曲,竟然康熙爷看中,一夜之间成了贵人,但红墙内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阴暗。
入宫不到一年她就怀上龙嗣,生下了康熙朝的最后一位皇子。至今她都清楚的记得,胤禐出生时哭声洪亮,身体健康,康熙帝对这个老来子甚是喜爱,几个乳母也都说这孩子面相好,以后一定福气大。可第二天清晨,还沉浸在喜悦中她却被告知小阿哥夭折,不顾一切的冲到侧殿,抱着早已冰冷的孩子,泪水一滴滴落在孩子的脸蛋上。她发疯似得质问太医,责骂乳母,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解释,她唯一的孩子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孩子没了,恩宠也没了,她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直到康熙帝大行,看着那些因前程而哭泣嫔妃,她却在心中开怀大笑。终于,她们平等了,无论是得宠的,还是失宠的,从今天起都成了没有男人的寡妇,以后不用与人争,也再不会有争的机会了。
宁寿宫就是先帝遗孀的人间冢,清心寡居多年,原以为自己早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直到三年前看着那些从顺贞门进来的秀女,锦云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她不甘心就这样没有滋味的过完一生,反正对一个置身坟冢的人而言,死并不可怕,只要能凭心一次那就此生无憾。
所以她任性的去寻回曾经的遗失,做回原本的自己,但也迎来今晚这席鸿门宴。
“禀皇考陈贵人,筵席已齐备,请移步皇极殿。”
门外传来宫婢的声音,锦云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瞬间散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才脱掉这艳丽华美的戏服,开门时她已换上了藏青缎子掐银丝线的礼服,可头上却戴着一直红珊瑚梅花簪,在素白银饰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恕奴才多嘴,娘娘今日这穿戴恐有不妥……”宫婢菱歌本是好心相劝,却被那阴冷的一瞥吓得不敢继续往下说。
“熹妃腊八设宴与我等共度佳节,这十年难得一次的大喜日子,哀家稍作装点有何不妥。”锦云眸透寒光,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是你们传话,说熹妃希望今日宁寿宫喜庆些吗?”
菱歌忙不迭道:“是的,熹妃娘娘是说要把皇极殿布置得喜庆些,同时希望各位太妃不要穿得太暗沉,但是娘娘这支梅花簪太过打眼,恐怕和贵太妃见了会不高兴,到时候又会找娘娘麻烦。”
锦云虽不是太妃中最年轻的,但因她是戏子出生,康熙朝时只得贵人位份又无封号,所以在宁寿宫她的地位最卑微。数月前,因为她一时兴起随口唱了几句昆曲,就遭和贵太妃严词训斥,下令她禁足房内自省,并罚抄《金刚经》百遍。
“我会怕她吗?”锦云语带不屑,冷冷一笑。
腊八节宴后,她的人生就会走到终点,这十年来她忍耐了太多,所以今晚她不想再压抑自己,要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活一日。
说话间已到皇极殿,今日这里一改暗沉,处处布置得华丽贵气。每席旁都添放了高几,下层放青玉嵌红宝石炉瓶三式,内焚华帏凤翥香;上设雅致白瓷净瓶,插着娇艳欲滴的红梅。
此时熹妃尚未到,而诸位太妃除了佟佳氏称病不来,其他人早已落座。
打发菱歌随一众奴才去西偏殿后,锦云故意走到瓜尔佳氏面前,“锦云向和贵太妃姐姐请安。”
果然,见其头戴色泽鲜红的珊瑚梅花簪,瓜尔佳氏脸色一沉,说道:“今日虽然过节,但这里毕竟是宁寿宫,我们乃是先帝遗孀,你这只发簪太过招摇……”
锦云秀眉一挑,仿佛是听到笑话一般,毫无顾忌地呵呵一笑,说道:“姐姐你看一下四周,处处都是红梅,多我这一支又有什么问题?今日乃当朝的熹妃设宴,是为了与我们同乐,不是办解秽酒,怎能个个都衣着暗沉如丧考妣,让熹妃误会我们这些前朝妃嫔不识好歹。”
惊讶锦云这番阴阳怪气的反驳,瓜尔佳氏正欲严厉训斥,却见熹妃入殿,而锦云也已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惹得她满心火气无处发泄。
作为当朝后宫地位最高的妃子,毓媞头戴点翠嵌珠五凤钿,身穿石青色寸蟒妆花缎朝裙,和彩云金龙妆花缎褂子,脚踏红缎绣花卉花盆底鞋,惊鸿夺目又不失高贵温婉,年逾四十姿貌不减,似乎还更胜当年。
不过那身穿着倒是值得让人玩味,按照宫中规制,唯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衣裳,毓媞虽享受着贵妃待遇,但毕竟只在妃位,再想彰显权威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所以褂子下的那件朝裙是双色相拼,上用正红四合如意云纹织金缎,下用石青色寸蟒妆花缎,说来是有些自欺欺人,却也实实在在的满足了她觊觎后位的野心。
“今日虽是本宫设宴,其实乃皇上的心意。”说着,毓媞命人将御赐的腊梅酒抬进来,殿内顿时飘散着浓郁的梅香。“今年冬日特别冷,四阿哥一片孝心,亲自制了这些腊梅药酒敬献皇上,寒天饮用最能活血暖身。”
除了应节的腊八粥,其它珍馐美馔都先由尝膳太监试吃,在捧给毓媞过目,合心意的才送分到各席,都是些活血药膳。
同时,熹妃又命银杏去为众太妃斟酒。
瓜尔佳氏只浅尝了一口,便连声赞道:“果然好,酒香馨然,酒味甜醉。”
“那这第一杯酒,本宫就敬和贵太妃,感谢这些年您对弘历的抚育之情。”当年毓媞封妃时,对外宣称是四阿哥生母,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弘历需交给其他妃嫔抚养,而瓜尔佳氏也受仁寿太后托付,遂自请代为抚育,且雍正帝也觉得由先帝遗孀来教养皇子会避免许多后宫争斗,也就欣然同意了。
“应该的,怎么说弘历都叫了我一声皇奶奶。”瓜尔佳氏得意一笑,正因为抚育当朝皇子,她才能成为宁寿宫之主。
见状,众人也都陪饮。
杯至唇边,腊梅芬芳的确浓郁,但锦云仍然能闻出其中混入了哪些药材,更清楚这杯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却依旧浅笑着一饮而尽。这场鸿门宴办的确实高明,不过毓媞的这种心战,只能赢得了雍正帝,却还不是她的对手。
银杏为诸位太妃一巡又一巡的斟酒,锦云也就一杯接一杯的喝。
直到宴罢,众人都移去殿内的东暖阁,戏台早已搭好,台下放了三排紫檀花卉纹藤心圈椅,每一张椅子旁设紫檀镶楠木心长方杌,又摆好各类精致点心与果品,却没有上茶,而是又烫了新酒送来。
升平署总管呈上戏单,诸位太妃推让了一圈,最后还是瓜尔佳氏点了一出《桃花扇》,毓媞又加了《长生殿》的《惊变·埋玉》这两折。
难为那一班女戏子个个都扮相端丽,嗓音华美,唱功不输男班。尤其是演杨贵妃的正旦,身段婀娜,姿态高雅,惹得人在那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中沉浸叹息。
戏方唱罢,因瓜尔佳氏甚是喜欢那做正旦的,所以让升平署总管带她来跟前。
“怪可怜见的,不想你有这副好嗓子。”毓媞随手拿起一个果子赏给正旦,吩咐一会儿还要另赏钱,又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谢娘娘赏赐。”正旦连忙磕头谢恩,才回话道:“奴才叫涟漪,今年十二岁了。”
“不错,好名字。”毓媞再额外多赏了两个荷包,又对升平署总管说:“难得她天资好,定要好生教习,说不定日后能唱出头脸来。”
瓜尔佳氏微微侧目身后,笑道:“天资好不好,这要问问锦云妹妹,那《长生殿》可是她的首本名曲,能唱动先帝爷的心,这才是真正的头脸。”
锦云知道瓜尔佳氏是为刚才的那口气,才故意搬出她卑微的身份来打趣,对此她倒是没有不满,因为早就习惯了。但她就是看不顺眼那张得意的老脸,所以故做妩媚地盈盈笑道:“是啊,康熙爷最喜欢听我唱《重圆》那一折,这当中的情意旁人是体会不到的。”
“好了,今日这酒饮得真是开怀,戏也不错。”见瓜尔佳氏脸色一沉,似要动怒,毓媞赶紧扯开了话题,而且她也不愿意被卷入这些寡妇的争斗中。“但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本宫不胜酒力,甚觉疲乏,就不陪诸位太妃玩乐,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毓媞又留下景仁宫的首领太监姜浩然,吩咐打赏所以献艺的小戏和侍候夜宴的奴才,方领着银杏起身离去。在踏出东暖阁之前,她笑盈盈地回望了一眼,正好与锦云视线相会。今夜她们并无太多交集,可这一眼对望却别具深意,两双看似含笑幽眸都藏着死亡的阴冷。
见毓媞已经离开,且二更响起,诸位太妃也慢慢散了。
奴才们进来撤去残席,清扫地方完毕后,才纷纷到姜浩然那边领赏,可这堆人里面竟不见康嬷嬷身影,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的。
而另一边,毓媞刚出了蹈和门,就吩咐银杏道:“盯着点,有动静就来报我。”
银杏点了点头,便从东筒子夹道往外廷而去。
在此期间一直有个黑影躲在暗处,只待银杏其走远了,才现身出来。
“熹妃娘娘请留步,奴才有话要回娘娘。”
“你是?”毓媞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人,思索了半刻才恍然道:“你是撷芳殿的康嬷嬷。”
“是的,正是奴才”康嬷嬷连忙行礼,说道:“请熹妃娘娘恕罪,奴才是为了撷芳殿的主子……”
“本宫知道了。”毓媞截断康嬷嬷的话,轻叹一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景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