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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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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抱佛脚啊。不过,菩萨不会小心眼。”芸娘坐在床边看着丈夫,目光里满含骄傲。崇绮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外经商,夫妻相聚的日子极少。在金家固然难熬,可有他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运气再好不过。
小时候看他在祝家进进出出,和阿爹谈生意,并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自己的夫君。福州女孩子出嫁晚,十五六岁的芸娘还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可她发现崇绮不同于其他商贾,身上总流露出一种高华的气质。每次看到他春风和蔼的面孔,芸娘的心便快乐得猛跳。
媒人来提亲时,一听是金家大爷,不顾阿妈反对,她硬是应下了。祝家虽不富裕,一向把一双儿女含在嘴里养,舍不得叫他们受半点儿委屈。阿妈是个明白妇人,并不贪图金家的财势,只怕女儿嫁过去遭欺凌。富贵人家势利眼多。况且还是填房,前头人丢下的女儿都八岁了。婚后果真受了委屈,她也从不向阿妈诉苦。她也是娇养惯了的,能忍,全是为了他,为了永夜枕旁的人。春宵一刻,来之不易。
熄灯歇下,芸娘紧紧挨着崇绮,抓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温柔可靠。耳畔似乎有个女声在讲:“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对,她迷迷糊糊地想,就是这样。
而崇绮想到的却是另一句诗:“桃生露井上,李生桃树旁。”
那是早春,浅金色的初阳照耀下,万物生光辉,连脚下黄土也变得鲜润可爱。落叶树才抽出嫩翠的芽,井上桃花开得红艳艳。芸娘和她的小兄弟珑儿携木桶来打水。珑儿才下学归来,看到小桃树脱口而出:“桃生露井上,李生桃树旁。”
“什么?”芸娘好奇道:“你再念一遍。”她不识字,但这辞句音韵婉转悠扬,环佩叮当,听起来很好。
珑儿又念了一遍,芸娘偏着头细细品味。她梳抓鬏,发线洁白,戴一副碧玉耳珠。缓缓摇起辘轳,水声哗哗。看不出她纤小的个子力气恁样大,拎起满满一桶水还气定神闲。行走时,水珠泼溅出来,梅青衫子湿处颜色加深,绿如翡翠。
瞥见崇绮,她浅杏色的脸上飞红,忙向珑儿道:“快去告诉阿爹,金家大爷来了。”
珑儿飞跑去报信,羊皮小靴踏在青石板路上啪啪直响。祝家商号的旗帜在春风里微飏。
崇绮要帮她拎水,她笑着推辞了。做佣仆的活儿没一点儿羞赧,芸娘天生豁达开朗。把她移植到金家的土壤中?丧偶六年,阿妈一直劝他续弦,不为自己,也该为金家子嗣着想。二奶奶莲娣过门后接连生了两个丫头。虽说老太太孙子孙女一样疼,可偌大家业将来需有人继承。大家庭中的倾轧,崇绮不是没有顾虑,但心智单纯的芸娘不会像结绿那样敏感。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决定。
“崇绮。”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双眼,向帐外看。桌上烛泪结了厚厚一片,已是午夜。窗外树影微微摇曳。
“崇绮,你来。”声音虽小,可是无比清晰。
是她。他的心头一颤。可随即想起,他们现在是同类,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她还曾是他的妻。
“崇绮,你没听见我讲话?”满含幽怨,不耐烦地问。
“我就来。”他起身披衣,小心地不吵醒芸娘。她睡得很安稳。
结绿坐在院中石凳上,崇绮才要提醒她不要着凉,又想起她已不怕冷了。
“结绿,你怎么来了?”他远远地停住步子。
结绿迎上来笑道:“自分开后我常来,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你怎么没去投生?”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巧巧,舍不得这一辈子。崇绮,我总算等到你了。”
纤纤素手伸来,崇绮握住,冷如霜雪。
“结绿,我真没想到。”他道。
“你不开心吗?”她仰着脸问。过世的时候,她二十一岁,熬过地府八载,她的容颜仍美如昔时,只是寒气逼人。
“我没想到你用情这样深。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吧?”他心生怜悯,沉寂多时的感情在复苏。
她凄苦地一笑:“你想象不到的寂寥和单调。可心中总有个念想,想着我们能团聚。如今,终于成真了。崇绮,你随我走吧。从今而后,天长地久,我们都在一起。地府没有生意,没有家务,没有老太太,莲娣,丽儿刁难我们。只要我们愿意,永不必分离。做鬼又有何妨?”
“啊不!”崇绮猛地抽回手。
结绿诧异地望着他:“你不愿意?”语气中透着失望。
“我,”崇绮结结巴巴道:“家里的事还一大堆,我怎么好走开?阿妈要是知道了真相,不知有多伤心。”
结绿一笑,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令崇绮心寒:“永永远远你都会有未了之事,永永远远你都准备不够,死就是这样突然,决绝,逼着你撒手。崇绮,人鬼殊途,你不可留在这里。我是为你好。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想你想得这样苦,却只能躲在角落里看你?身为鬼是不能再接近生人的,我怕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