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瑰》食霍白驹

1、沉瑰.第一章

　　清河人事
　　序言
　　从前有座城，城里有条河。
　　城名为怀瑾，取“君子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之意，河名为清河，和武松却无甚关联。
　　清河将怀瑾城环抱，河水缓缓地向东淌着，如一条青碧色的绸带朝远处延伸而去。
　　河水空灵纯净，映衬着蔚蓝如洗的天际，几株垂柳零散地排布在岸边，时不时有几缕柔条依依拂水，引得游鱼浮出水面，竞相啄食。
　　沿着清河岸溯流而上，便是一方少有人烟的世界。这里静谧而祥和，群山连绵起伏，亦无人知晓清河的源头是从哪座山流出的，唯见几道飞瀑从山间层层跌落而下，溅起苍茫的水雾。有氤氲的云雾终日缭绕在山麓周遭，在深山老林中，又有几缕袅袅娜娜的炊烟升起，几幢小屋子在林子深处明灭可见，像极了诗词文言中的隐士居所。
　　曾有几户人家在这依水而居，清河水不知流了多少年，这几户人家亦不知在此住了多少年。
　　数十年后，数百年后，清河依旧淌着，城市渐渐成形，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只有几段平淡的故事被人们当作村谣俚语，作为闲谈的野史，流传了下来。
　　壹.沉瑰
　　(一)
　　夜深了。清河源的夜总是阒然无声的，鸟儿早已归林，偶有野兽踩碎枯枝发出的细微声响。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他的那些玩意儿。桌上摆着苦橙叶，香草，白豆蔻，麝香等材料，一旁的茶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火苗却仍在跳动着。他鼻翼微微翕动，将烧开的茶盅浸入冷水。纤长的手在桌上摸索着，似乎是在找什么。
　　突然间，一只手握住了他。
　　他不惊也不恼地回握住那只手，缓缓地站起身来。“回来了？”他笑着问道。
　　借着房间的微光，那人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暗叹一声。
　　清俊白皙的脸庞线条柔和，薄唇轻抿，秀挺的鼻梁长得端正，额前的碎发服帖地躺着。
　　只可惜了那双眼。细长的睫毛下，那双狭长的眸中是死寂空洞的灰色，这也注定了他只能做一个闻香师。
　　“怎么了？”他无意识地在来人面前挥了挥手，打断了那人的思绪，“世勋？”
　　“无事，只是刚回来便见你在捣鼓这些，有些不悦罢。”吴世勋的语调略微上扬，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
　　“啊，我只是突然有了配制百里香前调的灵感，过来香坊试一下。”男子轻笑道，将手中的一束香茅草放入茶盅内，“帮我把这些白豆蔻研碎。”
　　他将麝香研碎，按比例掺入豆蔻，苦橙叶，再倒进盛着温水的铜制蒸馏器中。
　　不一会儿，一股清香从盆中漫出，盈满香坊。但是男子细长的蛾眉依旧紧锁着。
　　“不是这个味道。”男子将蒸馏器中的液体倒掉，再用茶盅里的香草水倒进蒸馏器中冲洗。
　　吴世勋望着他有些懊恼的神情，不由得勾唇轻笑。每次见到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鹿晗都很想逗弄他。“鹿晗，你这瓶香调了大半年，连前调都没想好，还是算了吧。”
　　往日总是炸毛的小晗儿没有回应他，默默地收拾着残局。
　　“行啦，不就是一瓶香嘛。”吴世勋将他拉入怀中，轻拍他的背，“没事，早晚能成的。”
　　“早晚是多久？”鹿晗反问道，“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他的语句中透着一股苦涩。
　　“早晚就是早晚，会到就是了。”吴世勋轻吻他的发梢，长期待在香坊让鹿晗的身上沾染了几分清新的苦橙味儿，沁人心脾。
　　“麝香的前味儿不够浓烈，需要龙涎香才行。”鹿晗喃喃自语道，“可是外界战火纷飞，加上饥荒瘟疫横行，正是天灾人祸之时，民不聊生，又何来的龙涎香？”
　　“该有的总会有的。”
　　“但愿吧。”
　　黑夜中，吴世勋凝望着鹿晗黯淡的脸，心没由来地一揪。要不是为了躲过这场劫难，谁愿意隐居在这荒芜的山林中呢？
　　鹿，逐鹿天下，鹿本为国姓，晗为天之将明之意，更是尊贵的皇室中人。但这些殊荣集于一身的人，往往却是活的最辛苦的。
　　——更何况鹿晗他是一个瞎子？
　　国之大厦将倾，吴世勋将鹿晗带来此地，只是为了保全鹿氏一族的血脉，鹿晗自幼无身在帝王家应有的雄才伟略，只是成日研究这些香水，如同那不闻朝政的千古词帝。
　　想到这些，吴世勋又是一声轻叹，怜惜地看着怀中的人。
　　最终还是护不了他的一世周全。
　　(二)
　　吴世勋在林间穿梭着，采摘清早带着晨露的金银花和做下饭菜用的蒲公草。他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旁，一身朴素的布衣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他一边将金银花的枝叶择好，一边思量着今天要不要到县城里买斤排骨，鹿晗虽然一直喜食清淡，但总还是要给他补补的。
　　正想着，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一股干净的清香传入他的鼻间。
　　“你要不要这么无聊？”吴世勋勾唇轻笑道，“多大了还玩这些把戏。”
　　鹿晗的下巴颏搭在吴世勋宽阔的肩上，舒服地眯起眼睛。“这不是想你了嘛。”他撒娇道，那声音就像清河的水，干净，明亮。
　　“大早上的，别闹了。”
　　“我今天去一趟县城，买些日用品顺便再给你做套衣服。”吴世勋轻声叮嘱鹿晗，“等一下有情况吹石南埙，躲到密道里等我回来。”
　　“他们找到这儿了？”鹿晗有些讶然。
　　吴世勋刮了刮他的鼻子，“还没呢，别乌鸦嘴。”

　　微风吹起清晨的一缕蒲公英，停驻在鹿晗的鬓间，仿佛是上天有意为之，阳光如流苏大片大片地洒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一切是那么祥和。
　　吴世勋微怔，随即抿起凌厉的薄唇，别过头去。脸庞的潮红延伸一直至耳根。
　　“我先走了。”他仓皇地站起身。
　　鹿晗起身踮脚，环住吴世勋的脖颈，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早点回来。”熟悉的语气如同最平常不过夫妻对话，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柔而不媚的少年脸庞熠熠生辉，眸底间却是一片黯淡。
　　吴世勋不禁莞尔道:“当然会。”

　　鹿晗一个人待在香坊，识别苦橙叶和橄榄叶。百里香的前调已经有了门路，只可惜后调需要龙涎香。这几年朝廷忙着解决靖安王的叛乱，怀安兵变至今，国家已经将海岸线彻底封闭了三年，而今国破家亡，海上的渔业尽数停滞，要去找一头抹香鲸实属不易。
　　这就是亡国。如浮萍般漂泊无依，只能在这片山林里了却余生。
　　实在是不甘心呢。鹿晗漠然地将苦橙叶顺着脉络剖开，他没有太多奢求，对权势亦不渴求，但这些对于吴世勋来说，却是不公平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吴世勋。那是一年初夏，许是七月的朔日，那时的他，眼睛尚且明朗，他第一次在将军府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冷厉的眸子如同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独自在校场上练剑。
　　时过境迁，他已经将这匹小野马驯得服服帖帖的。
　　想到这，鹿晗不禁发出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