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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反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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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四年,八月十九,白露。
缠绵了半月的秋雨终于洗尽了这座血城中弥漫不去的血腥味,碧空如洗,鸿雁南去,沉寂许久的北关城里,因着这场雨而半月未出的人就有如蛰伏的冬虫,倾巢而出。
没有了战争的阴霾,谁的日子都要回复如常。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忘记的,只有秉持着这个念头,日子才能熬下去。
院中,石子路被雨水洗得光亮如新,斑驳的阳光虽寒却照得人心头一暖。凤玉吟举手望去,阳光似乎透过掌心,刺入眼中。他的视线一阵发白,有些抵挡不住的晕眩,
“哥,今日天气很好,是个好日子。”
院中安眠在竹椅上的夕景华病得泛白的脸因着这一道日光竟显出了些血色,凤玉吟为他把退至腰际的软被盖好,轻叹一声,
“还好你撑到了今日,还好……”
他身后,脚步轻响。这是修冷秋一贯的步调。又缓又轻,总是不慌不忙的,和他骂起人来时的狠劲毫不相似,
“可准备好了?”
他从背后走来,握住凤玉吟的手腕,捻起手指为他最后探了一次脉。他脉象平稳,修冷秋能感觉到这个年轻的身体里滚热的鲜血如何流动,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要在他的手中断绝,
换血救人,这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方法。杀一人去救一人,与其如此,不如不救。正是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去翻阅那本鬼门世代相传的医典,只是因为那本书中记载着各种取命救人的方法。可是事到临头,他终是找不到一个说服自己看着夕景华在眼前断气的理由,
“你可恨过我?”
他幽然地望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你毕竟是一国之君……”
“还记得我让白风羽带走的那封信么,信里是我身为大鹓帝王下达的最后一道圣旨。我已将王位传给了四皇叔。身为一国之君确实有很多事情不能任性而为,可是身为凤玉吟,我可以为自己做选择。”
凤玉吟满足地摩挲着端在怀里的那双没有温度的手,对修冷秋缓缓道,“你答应过,事后绝不让他想起我,绝不让他痛苦。”
“是。”
修冷秋肃然地点点头。凤玉吟端详了他许久,终于放下心来。
房中竹帘已下,这一日的好天气尽数被隔在了房外,床榻上凤玉吟与夕景华盘腿而坐,修冷秋从药包里取出银色竹柄的小刀,在烛火上烤热之后,缓步走到床边。
刀刃上的温度透过手心传入心底,被划破的地方,鲜红的血顺着手掌滴落。凤玉吟最后看了一眼夕景华,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手心上,
照着修冷秋所教的方法,将自己的血气渡入夕景华的体内……
桌案上的烛火猛地一摇,修冷秋身形一晃,险些跌坐下去。
宗主……
那个安然合眼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所有关于凤玉吟的记忆都会被抹去,
他一生的挚爱,就会在今日先他一步而去。再多的誓言最终页不过是记忆空白处一点点的疼痛……
时间冗长得到不了尽头,天地间寂灭得只剩下烛火跳动时蜡油滴落的声音。
“砰——!”
清晰的一声巨响,修冷秋从座上猛然起身。同一时刻,他看到凤玉吟也因这一声撞门的巨响稍稍一分神,
“快,快运气!”
他惊骇之余全然顾不上外面闯进的大队人马。这种时候最忌打扰,他明明吩咐了院外的人守好院子,怎么还会放人进来?!
“凤玉吟,事到如今你还还敢不承认这人是大殿下凤玉锦么?”
领着诸位王爷重新出现在凤玉吟面前的凤岳弘一进屋就看到床榻上正在换血的两人,他心头大喜,朝着凤玉吟直冲过去。修冷秋未免他伤害两人,匆忙撤开抵在凤玉吟背上的手掌,一步拦在凤岳弘的面前,
“出去!”
他面色如铁,袖中带毒的银针已是蓄势待发。可是这时凤玉吟忽而抚着胸口急呕一口血来。他刚一睁开眼,先看的不是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而是依旧未醒的夕景华,
手掌上温热的血涌出,他顾不上痛楚,慌乱之间去探夕景华的鼻息。
“哼,本王问你话,你为何不回?”
手指触在夕景华鼻下的一瞬间,凤玉吟脸色骤然冷凝,他的手抬在半空中,一时间颤抖得不可自已。
这下子连云日慕也看出了问题,他推开凤岳弘,人才冲到床榻边就已然呆住。
“哥……”
浑然忘却身边之人的凤玉吟试探地喊了一声。无人应声。
屋子里,呼吸声都一并消失。他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像要把他生生掐死一样,
“哥!!————”
天地间,那一声似是来自无间地狱的叫喊撕裂了众人面上麻木的面具,凤玉吟猛一抬身,想向夕景华再靠近一点,可是他忘了那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而凤岳弘更是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出手扯住了凤玉吟那只尚在流血的手,
他出手的同时,修冷秋袖间银光一闪,几枚带毒的银针应声飞出直袭凤岳弘的面门。他一手抓着凤玉吟不便闪躲,情急之下竟想用凤玉吟的身体来挡那几枚银针。可是待他看向凤玉吟的时候,他已经是血红着一双眼睛怒视自己,
“凤……”
名字还未出口,凤岳弘就感觉到原本尽受自己掌控的凤玉吟一掌拍在床榻上,借力起身朝自己直扑而来。在他眼中,凤岳弘看到自己脸上难掩的恐惧,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全然失控的凤玉吟状若疯狂,将凤岳弘扑倒在地上之后,一手紧紧扼在他的脖子上,另一手如急电直下,凤岳弘惊惶之下大力挣扎,这一拳空打在地上,凤岳弘清楚地听到耳边地面碎裂的声音……
“疯,疯了,快抓住他……”
他话音刚落,修冷秋已一针刺入他颈后的要穴,继而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凤玉吟面上凶恶的表情渐渐散去,茫然无物的眸子里渐渐浮出了一丝绝望的悲哀,
凤岳弘好不容易从鬼门关上转回来,才缓了一口气就抓起已经失神的凤玉吟,举起他沾满鲜血的手,对云日慕道,“去把那个‘凤玉锦’带过来,滴血验亲。”
他说完,转身又去抓住夕景华垂在身侧手……
“别碰我。”
清清楚楚的一个声音在每个人耳边炸开,连凤玉吟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都略略有了些反应,
凤岳弘环顾了一下四周,警觉地靠过去。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个人话,也看清楚了他脸上的表情,
清淡的一丝微笑从他嘴角边慢慢化开,床上闭目多时的人,缓慢地,睁开了眼。
“我说,别碰我。”
言毕,屋外又是一声巨响,一袭水色的人影急掠进来,一掌推出,云日慕拔剑欲挡,然而在那掌力面前,他只能感觉到天昏地暗的一片,不仅是他,凤岳弘的亲卫皆被这一掌震退数步。他站稳之后,胸口一阵剧痛,一口朱红当即涌出。那个人影在夕景华床边落定,伸出一只手拉起夕景华,
犹未回神的凤玉吟木讷地看着床上的他推开挡在床边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眼中迷迷茫茫的一片水汽,还未看清就被人紧紧抱住,
“没事了,别怕,哥哥在这里。”
那声音,远得一点都不真实。可是拥抱却是暖的,手中撕裂的伤口也依旧疼痛。这,不是在梦里。
夕景华的那一声‘哥哥’声音虽小,可是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二王爷凤岳弘。他原本被突然醒来的夕景华惊得一时懵住,又被这水色长衫摇扇浅笑的男子一身高绝的武功震慑,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这下子竟有些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幸好夕景华的这一现身,恰恰好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倒是让凤岳弘有点措手不及,
“你果然是当年的大皇子凤玉锦!”
如获至宝的凤岳弘边说着边就向夕景华走去,可是没走两步就被那面上始终带笑的风流公子挡了去,“这位,恩,王爷是吧,我劝你一句,现在靠近夕景华可是很危险的,最好趁着他现在还算镇定,带着你的人从这里离开,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折扇轻摇的男子玩世不恭的表情让凤岳弘很不舒服,他推开那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语气不善道,“本王这是在处理皇族的家务事,岂容你们这些江湖人插手。”
“是么,”
他闻言,悠然转过身让出一条来,“我好意相劝,不领情便罢,”
凤岳弘不屑地从鼻间哼了一声,他刚要靠过身去扶起夕景华就听到地上的人冷冷道,“玉锦与二皇叔十年未见,才一见面就摆这么大的排场,玉锦可消受不起。”
夕景华的话说得恭敬,可是语气里没有一点善意。凤岳弘自然听得出话中带刺,伸出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中停了一停,末了,只好把手收回袖中,干咳了一声,笑道,“大殿下身份特殊,本王自然是要尽力保护,免得再有人对殿下不利。殿下千金之躯,本王怎敢疏忽。”
“千金之躯?”
夕景华转过头,看了凤岳弘一眼,指了指凤玉吟身上的血迹,“二皇叔连皇上的身体都敢冒犯,又怎么会把我这小小一个皇子放在眼中。”
他一面说话,一面当着众人的面将凤玉吟打横抱起,凤玉吟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因为人还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神思恍惚,挣扎起来也无力。夕景华对怀里的人柔声道,“先让冷秋看看你手上的伤,这里的事交给哥哥处理便好。”
“我要听解释,”
凤玉吟脸上的异色慢慢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难掩的怒色。夕景华头疼地摇摇头,心道这次恐怕真不是安抚个一两日就能了事了,
“这事我日后慢慢解释给你听,”
夕景华说着便对修冷秋使了个眼色,修冷秋虽然也是被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尚算清醒,马上走过来为凤玉吟止血包扎。夕景华恋恋不舍地松开凤玉吟的手,继而旋身走向凤岳弘,“玉锦敢问一句,二皇叔如此兴师动众赶来北关城,究竟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王位一事!”
凤岳弘的脸上掠过一丝急切之色,他原本是急于表明自己的忠心,可是看到夕景华对凤玉吟深情若此,不禁又有些疑惑起来。难道这万里江山,就真比不上这个曾经害得他飘零江湖的仇人?
“二皇叔的话,玉锦不明白。”
夕景华不慌不忙地走到凤岳弘的面前,两人身形相若,但凤岳弘却感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他有种不得不去俯首仰望的错觉。他心中不解,这个文弱的书生何时练出这么凌厉的眼神来,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有种心虚惶恐之感,
他从前在凤玉吟面前都未曾体味过这等滋味,何故这个刚从病中捡回一条命的凤玉锦身上竟带着与先皇相似的魄力?
“大鹓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便立下规矩,历代王位须由长子继承,当年先皇不知殿下为人所害,将王位误传,现在既然大殿下平安归来,凤玉吟理当归还王位!”
凤岳弘一字一句,说得杀气沉沉。他不怀好意地看向凤玉吟,继续道,“当年若不是他让人假冒大殿下,先皇怎会被那痴儿所惑,认为大殿下无力继承王位。归根究底,是凤玉吟居心叵测,篡夺皇位。况且皇室血统不容错乱,他将一个贱民留在宫中,就是犯了皇族大忌,单此一点就足以定他乱国之罪。”
夕景华听着凤岳弘的话一直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似笑非笑,好像是听得入了神,凤岳弘见状,心里安稳了一些,连忙把袖中藏着的那封书函递给夕景华,“幸而大殿下的身世,贵妃娘娘已经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将来回到京城,只要将这信物呈上,大殿下的身份就可昭告天下,届时新帝登基,本王必定身先士卒为殿下尽忠效力。”
抢在各位王爷之前表明心迹的凤岳弘心里暗自得意,而其他的几位王爷也不甘其后,纷纷开口应和。在一边看戏一般的男子折扇一展,本是想挡住嘴边的笑却没想到实在是难以克制,竟当着众人的面哈哈笑出声来,
凤岳弘正说得声情并茂,突然被这人打断,怒不可遏,立马起身呵斥,“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他怒目圆瞪的样子在男子眼中甚为滑稽,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丝毫起不到什么威慑的作用,只能引得他笑得更为放肆而已,
“苏情,笑够了吧,”
夕景华跟着凤岳弘后面也瞪了苏情一眼,不过那眼神里分明不是威胁,而是捉黠味十足的怂恿。
一看夕景华站在自己这边,凤岳弘喜不自禁,大有种胜利在望的自得,然而夕景华的下一个动作就无疑把他打入了谷底。他看到夕景华轻轻接过那封信,然后,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撕了个粉碎……
“你!”
大惊失色的凤岳弘飞身去夺,夕景华并不躲闪,随手将一手的纸屑抛在他的面前,“过了这么久的东西还能被二皇叔找出来,看来玉锦真是让二皇叔费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提足从面如死灰的凤岳弘面前走过去,直直走向云日慕,“这些日子你也得意得够了吧,云将军?”
这一声让他陡然间想起那一日凤玉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了一句;小心一点。那句听不出缘由的话原来真的是暗含杀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