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忘草》冯颜

6、夏雪宜

　　6．夏雪宜
　　越接近残酷的高考，胖头陀的心就揪得越紧，他的价值是完完全全体现在这些学生的身上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好成绩做底子，他这个金牌教师怎么能名至实归呢？不过他的这些学生们都还算懂事，好几个人在星期天都来到学校刻苦攻读。胖头陀看到这种场景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但是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要是这些人是为了聚在一起搞什么小动作，岂不是得不偿失，他才不会那么笨呢。胖头陀很聪明地把赋闲在家的殷离叫了过来，名为陪读，实则监视。殷离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她明白胖头陀的苦心，这个平时看起来言语刻薄的老师实际上是为了学生呕心沥血，她不想胖头陀的心血白费。
　　殷离早晨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爬起来，从前为了上课已经练就了晚睡早起的习惯，现在放松下来，她睡神的威力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平时非要睡到日上三竿的，现在却不得不过回以前的生活。
　　当殷离拖着一双沉似铅的腿走到学校的时候，她很意外地发现在教室里坐着十来个同学，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本本教科书，认真地在那里看着。教室里没有发现胖头陀的身影让殷离感到有点意外，她走过去拍了拍桃叶仙的肩膀，问道：“桃叶，看见胖头陀没有？”桃叶仙因为上次被殷离吓得魂飞魄散，这次倒是对她的骚扰有了一定的防备，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斜着眼睛看着殷离说道：“大姐，你没看见我们这些苦难的人还要看书的吗？请你不要打扰我们，自己去找胖头陀吧。”殷离对着桃叶仙作了个鬼脸，一声不响地走了。其实她并没有怪桃叶仙对她的无礼，她明白他的感受，在这样一个紧急时刻，没有人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别人开玩笑。
　　窗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殷离的眼睛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怕这种灼痛了，于是越加感激一个人。她放眼看向四周，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转睫而笑，她知道他并不看重这些东西，因为不管他在高考中会有怎样的成绩，他都会出国，过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学习生活。这个时候，旁边有人拍她的肩膀，扭头一看，居然是桃叶。桃叶默不作声拉着殷离来到走廊，低着头说道：“殷离，刚才很对不起，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殷离苦笑着看了看桃叶那张平时俊朗不凡的脸在这时显得苍白憔悴，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桃叶，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虽然我现在不像你们一样辛苦，但是我真的理解你们。”桃叶苍白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他在这个时候终于重新拥有了平时的潇洒。殷离非常高兴地看着桃叶仙重新点亮生机的脸，转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很意外，在对面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上赞赏的笑容。
　　殷离推开教室门的时候很奇怪地发现这间教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一点阳光都透不过去。她带点迟疑地推开门，让一缕灿烂的阳光照亮面前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夏雪宜的脸像其他的同学一样带着点疲惫，但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他看着殷离进来，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是低着头继续做他的题。殷离在这个时候变得有一点尴尬，没有人理睬她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所以她现在最想念的竟然是那个平时唠叨地她心烦的老段。她看了一眼面前那张水波不兴的臭脸，暗暗地骂了起来，这个死夏雪宜，怎么这么拽啊。刚想破门而出，殷离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哧得一笑，她恨恨地转过身去，声音里已经带着一点恼怒了：“干什么啊，一个人在这里装什么酷啊？”
　　教室里的窗帘早就被殷离拉开了，这个时候明媚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来，夏雪宜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棕色，漂亮得很。殷离从来都很喜欢这种深棕色的眼睛，只因为她自己的眼睛是浅棕色的，眯起来的时候像一只懒猫。她看着这双眼睛，忽然变得有点痴痴呆呆，好像在梦游一样。夏雪宜看着殷离忽然流露出来的呆滞表情，感到有点好笑，他煞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平时像一只好斗的猫似的女生这个时候傻得有点可爱，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快乐，他宁愿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就在这个阳光变得有点刺眼的教室里呆呆地站着，就好像是两座雕塑。夏雪宜看见阳光在殷离的侧脸上亮起一个小光圈，忽然伸手拉上了他们身边的窗帘，淡淡地笑道：“女孩子不要老是在阳光底下暴晒，会晒黑的。”殷离呆呆地看着那张脸上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情，忽然之间感到有点什么特殊的气氛在他们两个人的身边围绕，她感到很不自在，不自觉地骂了句国骂。夏雪宜的眉头稍稍皱了皱，猛地贴近了她的脸，在她的耳边说道：“女孩子不要这么粗野，像什么样子。”殷离刚想回骂过去，一抬头，却看见夏雪宜的脸在离自己的鼻尖很近的地方呼吸温暖，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有点晕红，她闻到夏雪宜近在咫尺的脸上有须后水的清香，那是一种清新与青春的感觉，与他冷酷的脸不相称。过了半天，他们两个人才发现这种气氛好像有点奇怪，于是各自呐呐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不敢抬头看对方。殷离偷眼看夏雪宜的脸上有从来没有过的尴尬，低下头笑了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冷冷的男人有这种正常的表情。
　　殷离走出这间教室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班牌，很惊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数字，原来这里就是她度过初中三年的地方，那样美好而酸楚的日子。她回头看了一眼里面那个低着头继续做着题的男人，眉梢眼角漾起淡淡的嫣红，她偷偷地笑了起来，原来他也会害羞的呀。
　　在与胖头陀擦肩而过的瞬间，殷离却并不自觉，她眼睛里唯一看见的就是刚才那张贴得很近的冷酷而温暖的脸，夏雪宜的脸。胖头陀带着点疑惑得看着身边快乐地走过的女生，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以前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的喜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居然没有看见他，于是作为一个成功老师的自尊在这个时候压倒了好奇心，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虽然说是单薄了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忽略吧。胖头陀气鼓鼓地想着，就想上前叫住殷离，对她进行一番教育。可是刚走出去两步的胖头陀忽然之间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在旁边那个教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很奇怪地慢慢走过去凑在窗帘缝里看，夏雪宜的脸在阴暗的教室里轮廓模糊，但是眼睛里有新生的喜悦。胖头陀若有所思地看着殷离远去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夏雪宜那张转眼间就面无表情的脸，叹了一口气，他忽然之间想起了风波恶的那张脸，那张酒醉后忧伤满布的成熟脸庞，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夏雪宜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他的心里燃烧的热烈与殷离的一般无二。
　　夏雪宜低着头，没有看殷离远去的身影，他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心中就好像自己现在一样混沌。他很忽然地想起了过去的那段日子，他与殷离到了现在已经认识了快六年，初中的时候他眼中的这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就像是从一个幼稚的小女孩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脾气阴霾的半大人，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璀璨的阴险的光。他常常在后面看着这个女孩子斜飞着眼睛对其他人冷嘲热讽，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容，嘴里吐出的却是尖刻得奇怪的话语。看着别人被她玩得团团转，脸上浮现出鲜艳的红潮，夏雪宜那张冷冷的脸上就会适时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后来，殷离与范遥之间的事在别人眼中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对于夏雪宜来说这简直是个悲剧，因为他所认识的范遥是一个与殷离的性格相似的人，同样的冲动与骄傲。果然，范遥最后并没有选择殷离，他不喜欢殷离这样的女生，她没有人们公认的漂亮和娇蛮。当范遥将他那双热烈的眼睛轻轻放在蓝凤凰的身上时，夏雪宜只是觉得惊奇，因为他眼中的蓝凤凰与殷离其实非常得相像，但是当他转头看向殷离那张应该很失望的脸时，他看见的却是胜利的笑容。
　　殷离转头看向天边的阳光，她很刻意地去望着这本来令她十分害怕的东西，然后居然满怀着甜蜜想念刚才夏雪宜那张俊朗的脸，原来在那层冷漠的冰霜后面会有这样的温情，若果说范遥在殷离的心中像风的话，那么这个时候的夏雪宜就像水一般。这个时候当范遥再次出现在殷离的心中时，他就像一阵真正的风一样迅速地滑过，然后了无痕迹，只是在某个瞬间有一点灼伤。殷离想，其实在那个令她悲伤的时刻，真正的凶手并不是范遥，而是她自己。范遥与蓝凤凰之间的那段青葱往事在一定程度上是出自她的导演，她在最终认为自己得不到范遥之后，竟然想为他选择一个她喜欢的人陪在范遥身边。在她若无其事的刻意摆布下，班级里的三姑六婆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本来就不搭界的范遥与蓝凤凰，她们议论着关于他们两个人子虚乌有的暧昧关系，谎话说了一千遍就会变成真实的，最后，他们两个人真的在一起，正如所料。范遥的成绩因为过度沉溺于甜蜜而下降，殷离在一次重大的考试后故意走过他的身边，看见他的脸上有令人伤感的惨白，殷离低头看了看他的成绩单，成绩悲惨得可以。殷离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以当年范遥那蔑视的眼神向他看回去，范遥，范遥，他在这个时候变得毫无反抗能力，只能低下头不再看殷离的眼睛。
　　阳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洒向了夏雪宜的脸，他的手在拉开一半的窗帘上泛出淡淡的光晕，他重新回想当年让他辗转难以理解的怪异的事件。不可否认，蓝凤凰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但是让范遥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和她在一起实在是令人费解。夏雪宜仰头倒在背后的桌椅上，他想起那一瞬间殷离神秘莫测的笑容，她的眼睛里有令人寒冷的嘲笑与哀伤，夏雪宜在脑后相接的双手忽然在一瞬间握紧，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这一切都是出自殷离的计划，那残酷而又自欺欺人的计划。夏雪宜在这个时刻才开始真正明白殷离的心，当初的殷离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范遥肆意的嘲笑，他们两个人最终两败俱伤。过往的一幕幕在夏雪宜的脑海中急速回荡，他从这些看来都匪夷所思的闹剧中看见了殷离这六年中的变化，他在这个时候开始有点高兴，因为从上次在长廊的拐角看见殷离与范遥那短暂而平静的会面之后，夏雪宜已经知道他们两个人最后终于放弃了当年的事，而聪明的范遥显然隐隐约约地知道当年的事和殷离有着一定的关系，但是他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想知道当年她到底做过些什么，他内心中明白自己当年做错过事，做错了，就要改正，他愿意给殷离一个机会，他们之间能够成为朋友的。
　　作为一个局外人的胖头陀在远处看着相距不远的两个人各自想着他所不知道的前尘往事，他的心中同样有着莫名其妙的喜悦，他看见在那两个人遥远而清晰的脸上有他所不明白的讯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转头走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他有比这两个已经尘埃落定的人更重要的学生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