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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〇一.纯阳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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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渟渊在武王城是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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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正值隆冬腊月,前线战事紧,指挥新丧,人心惶惶。代指挥和精锐部队都在瞿塘峡与恶人血战,武王城里只留了常驻的守卫和处理杂务的文职。有巴陵拱卫在前,南屏山尚且无忧,只是这大营盘踞山巅,冬日里阴风呼号,偌大的据点冷冷清清,偶有战报传来,寥寥数语,尽是危急损伤云云,原本巍峨庄重的武王城竟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景象。
天寒地冻的时节,巡视放哨的差事最苦,当班的浩气弟子脾气自然也差,撞到个把恶人探子往往先揍上一顿再丢进牢房等候发落。这天,牢里关进来一个少年道士,这人倒是没挨什么毒打,就是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走路踉踉跄跄的。狱卒把他推进一间牢房,落了锁,没好气地道了句“乖乖待着”,转身便走。
“慢着,”道士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刚刚变声的少年特有的青涩沙哑,“你们这锁质量太差了,我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弄开。”
狱卒不屑地“嘁”了一声:“有本事你就弄。”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狱卒打着哈欠从茅房走出来,抬眼就见自个儿休息的席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
“你们这酒真难喝,不如让我来教教你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狱卒一声尖嚎打断了。
“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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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骚乱雷声大雨点小,岳渟渊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被几个人拧着胳膊按在地上,锁链铐住手脚,麻溜儿地丢回牢房。
狱卒用三条锁链把门缠得死死的,却听到那少年道士开口说道:“兄弟,你掉东西了。”
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火光,狱卒看到对方手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岳渟渊特地晃了晃手腕,那一串金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狱卒大惊失色地一摸腰带,果然,钥匙不见了。
“你你——!”狱卒立时想要进去抢,但是没钥匙打不开门,只能抓着栏杆使劲摇晃,好像他才是被关在牢里的那个。
“这就是你的失职了,方才你们那么多人逮我,居然没一个人想到搜我的身。我都跑出去了,不顺点东西回来你当我傻?”岳渟渊慢条斯理地用手指转着那串钥匙,手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小子,乖乖还回来,这次就不跟你计较!”
“说起来,你们这钥匙也不怎么管用啊……”岳渟渊对狱卒咬牙切齿的低语充耳不闻,拎起手腕上的锁链,一脸嫌弃,“你们武王城平时都不太关人么?这锁头里面都锈住了,用钥匙也不太好开罢?你回去用麻油三两,混牛油两钱,加热到油脂互融,四五成热的时候,每个锁芯里滴上一滴……”
“别废话!快把钥匙还回来!”
“如果不太方便,就去药店里买上点熟石膏——一两钱就够了,这玩意用得很少。放水研细了,飘飞晒干,再有开不出的锁,就把钥匙往里滚上一圈……”
“你再不还回来我要叫人了!”
“如果还嫌麻烦,用点碳粉也是成的。不过那玩意颜色黑,蹭在手上身上都不好看……”
“来人!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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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头从仓库里取了备用钥匙,这才从岳渟渊手里夺回被偷走的钥匙串。那少年道士依旧没有任何反抗,见人开门进来了,立刻正襟危坐,双手奉上钥匙,搞得原本怒气冲冲打算揍人的狱卒登时没了脾气。出了丑又没出成气,还挨了牢头一顿数落,狱卒拎了钥匙蔫巴巴地走了,只剩下牢头站在那里,端详着眼前的少年道士。
牢头是见过世面的,因为打仗瘸了腿,这才从战场退下来,在武王城里捡了个闲差。他认出这少年的内功出自华山纯阳宫,年纪很轻,大约十三四岁,手下说此人言辞可疑,很有可能是恶人的探子。
现在,这个疑似的“探子”双手双脚都被铁镣铐住,拴在墙角,活动范围只剩三尺见方,他却没有半点惊惧之意,一张嘴犹在滔滔不绝。
“你是头儿啊?正好,赶快管管手底下这群人——你看看这些锁,锈得连钥匙都打不开也就罢了,可是犯人要撬开简直太容易。”岳渟渊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这种简单的簧片锁,只需要用一根铁丝施旋转力,另一根铁丝去反复拨动柱子,等所有柱子都顶出转子,锁就开了。如果锁芯本来就锈,压进去的柱子弹不出来,一根铁丝就能撬开……”
牢头默默看着他,不住地眨巴眼睛。
“所以,要不要我帮你重新设计个锁芯,只要侧边多加一个内回的设计,没有钥匙就难开很多——啊,当然,还是防不住我的。”
“咳……”牢头清了清嗓子,道,“那,你为何不逃?”
“嗯,我为何要逃?”
这次换岳渟渊眨巴眼睛了。
“我又不是恶人,你们既然自诩仁义,没证据肯定不会胡乱拷打犯人,知道弄错了自然会放我走。”他伸了个懒腰,锁链的撞击声悦耳如钟磬,“你们这牢房虽然漏风,但还比不上华山冷,管吃管住,不用掏钱,挺好的。”
说着,他双手连带着镣铐往袖管里一揣,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
牢头张口想说什么,对方已经安然自若地睡下,甚至微微打起了鼾。他一面揉额头一面走出牢房,扭头对身边那个正卖力锁门的手下问道:“谁把这人逮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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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渟渊就这么在武王城的牢房里住下了。
牢头向当班的守卫询问过情况以后一直默不作声,狱卒们本来指望牢头赶紧下令把这厮放出去,却只得到了一句“好生看着”,没办法,狱卒只能硬着头皮轮流去给这个纯阳少年送饭。岳渟渊显然对牢饭的烹饪水准很是嫌弃,但他不像其他犯人那样对着饭菜骂骂咧咧叫嚷难吃,而是细嚼慢咽地吃干净,抚着肚子打个饱嗝,然后开始细数食材的老嫩、厨子的刀功、火候的掌控、调料的拿捏、翻炒的手法……
曾有好事之徒偷偷记下几句跑到伙房显摆,结果被大厨赏了半只香酥鸡一坛富水春,打那以后狱卒开始争着抢着给岳渟渊送饭。
吃饱了以后他就开始讲牢房的结构问题:“建造的时候只想着把牢房包成铁桶,根本没考虑过通风和采光,人住在里头非常容易生病,你们浩气盟平时不虐待犯人,就得找大夫看病,浪费资源,事倍功半。问题是这牢房压根儿防不住人,就算外头没帮手,一个人跑出去也是易如反掌。”
“哦……那要怎么出去?”狱卒捧着半块胡饼,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渟渊。
“窗户的铁栏杆都是后装的,而不是建造的时候嵌进去的,可见这座牢房的设计者是多么的愚蠢——栏杆镶得比胳膊还粗有什么用,四个角的钉子一拆……”
岳渟渊把剩下的那块胡饼全部塞进嘴里,举起稀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
“而且啊,武王城多雨潮湿,外面看起来好好的,墙里面都烂完了。”岳渟渊用手指关节敲了敲他自个儿靠着的那堵墙,“冬天砖脆,找到合适的角度,就能戳碎墙面,随便用什么一撬,就算锁头和窗栏杆很结实,墙塌了该跑还是跑——怎么,不信?”
他斜眼看了看狱卒的表情,拎起地上的一根铁钎——正是他先前从窗户上拆下来的栏杆之一——插进砖缝,比划了一下。
“好,那我演示给你看看……”
“别别别我信——!”
“……晚了。”
岳渟渊有些抱歉地摊了摊手,在他的身后,牢房看似坚固的墙壁轰然塌了个角,露出外面微明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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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头的头很痛。
再这样下去,整座牢房都要被岳渟渊给拆了。
岳渟渊只拆房不跑路,可是周围不乏居心叵测之徒,到了夜里,叮叮当当的凿墙声不绝于耳。牢头不得不请调一队守卫昼夜看守牢房四周,狱卒们也不得安睡,整日整夜地巡视恐吓那群蠢蠢欲动的犯人。
唯一的那个睡得最安生的人,就是岳渟渊。
明明年关将至,大伙却无心过年。前线的战况非常糟糕,武王城不敢有半分松懈,至于牢房里的人则是忙得焦头烂额,只有岳渟渊一天到晚吃饱睡足,人都胖了一圈。狱卒看见他悠闲惬意的姿态就烦躁,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一旦接近只会被叨叨得更加崩溃,于是也就由他高兴了。
岳渟渊就算没有听众也依旧玩得不亦乐乎:他将窗户卸下来又安上一次后,牢房里顿时暖和了许多;手腕脚踝上的镣铐并着门上的三把锁全部被他拆过重组,来送饭的狱卒还得到了几把他自行打磨的钥匙;他用屋里的稻草扎了一群小人儿,念念有词地摆出各式各样的阵型。
腊月就这样碌碌而过。大年三十,晨曦方露,前方战报忽至——不空关一役,浩气大捷,瞿塘峡收复!
武王城沸腾了,沉郁的气氛一扫而空,各处张灯结彩,爆竹声声,饭桌上鱼肉飘香,大家伙喜气洋洋。
在这欢欣鼓舞的时刻,反倒是岳渟渊不开心了——好吵,好烦,过个年而已,打了次胜仗而已,至于么。一个个闹腾那么晚还要守什么岁,熬夜不睡觉能长生不老吗?只会死得更早罢了。
牢头很开心,因为上头管事的人终于要回来了,岳渟渊这个烫手的山芋,终于可以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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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还在前线打仗的时候,牢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统领;再加上在武王城待久了,上上下下都卖他几分面子。是以在代指挥一行人赶回南屏山不久,牢头便托人稍了个话,穿上许久未动过的浩气制服,亲自走了一趟。
决战之时,代指挥亲至阵前,以己为饵,设计重创恶人主力,却也令自己身负重伤——再加上先前手臂中了毒箭,更是凶险之极。好在代指挥原本就是万花谷杏林门下弟子,其师裴元亲自赶来为其诊治,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经此一役,代指挥在众望所归之下擢为总指挥,只是由于伤重,需卧床静养,遂闭门谢客。此事多少给先前的大胜刷上了一层阴霾,牢头也没指望能见到指挥本人。果然,传话的弟子恭恭敬敬道,副将叶白宁暂代接见一切来访,倘若事关紧要,他自会转达。
岳渟渊的确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但牢头仍是执意见到了副将叶白宁,向他报告了岳渟渊的事。
“属下以为此人所言非虚,请指挥莫要忽视。”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叶白宁显然觉得牢头的忧虑多此一举,“少年人喜欢夸夸其谈罢了,我派人查一查他的底细,若没问题,放了便是。”
“以属下上月的观察看来,此人虽然年少,可是他说出口的事情,一定做得出来!请叶副将代为禀报指挥!”
叶白宁皱眉道:“此战虽捷,我方也是惨胜,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指挥伤重,实在不宜为了这等小事打扰他静养。”
两人各执己见,争执半晌,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一门之隔的内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叶副将,发生何事?”
“楚指挥!”
两人一齐向紧闭的门扇行礼。
门内之人声线虚浮,却又清晰可闻:“我听到你们说,一个孩子?”
叶白宁犹豫道:“少年诳语,不足为虑。”
“他说了什么?”
牢头正色答道:“他说——‘只需三十人,一日内攻下武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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