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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如是我闻 ...

  •   小巷尽头光亮里忽然投出一条人影。“干什么?”
      两个人都是愣了一下。不像警察,小个子,也没帮手。见了血,钱没拿到几张,两个人都急红了眼,没想跑。
      樊云看着江于流三步两步近过来,迎上莫西干头,捉住他的手顺势一带,抬肘在他下颌猛击一记。整个巷子都似能听到一声撞击。
      高个子松了樊云拾起匕首过去。江于流一手还拽着莫西干头,拖着向前几步,高个子比划了一下,被江于流一脚踢飞了匕首。这只脚刚落地,借抓着莫西干头的力气,身子一拧,另一条腿踹在高个子腹部。高个子才看清是个女人,来不及惊讶,剧痛里一阵恶心。向后猛跌,腿一软,坐在地上。
      捂着肚子滚着,眼前一道黑影压上来。樊云发狂一样踹在男人背上,站都站不稳,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高个子在地上挪着,架不住樊云没完没了地,慌乱中拽住樊云。樊云重心不稳,跌跪下来,膝盖撞在地上。不知道疼一样,挥拳锤在男人胸口。
      血从掌心渗出,沿着指缝滴滴沥沥。每一拳撞进□□,不必是谁,不必有什么面目。许多人的脸孔浮影一样替上。拳头砸在影子里,碎影四面八方地晃着,嘲笑樊云不可忍耐的忍耐,于事无补的发狂。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樊云赤手空拳地挑起乱局,又终究清高自负,觉得欠了人家,束手就缚。在利益面前,规条不过借以杀伤的道具,现实只有强弱。每个人手持刀枪,各有各的道理。其实她自己,早就连立足之地都不留一处。
      她这样算什么,有心殉道,牵累亲友。算什么?!
      胸口剧烈地鼓动,眼前蒙上黑影。抽气声和心脏不堪重负的鼓动。浑身凉透了,挥动拳头,身体便抽脱魂魄一样不可抑制地颤摆。
      她有什么。一颗埋藏在□□里随时将要炸裂的心脏。血肉将被最后的力量爆破,喷溅在最隐蔽黑暗的巷子里。就这样吧?

      樊云头发披散开,衣服上缀满血和泥土。高个男人一时居然架不住,发出呼号。樊云目光狠戾,一声不出。纯粹的发泄,已经蒙蔽了所有理智和感官。江于流一愣,一脚踹开莫西干头,架住樊云。樊云不顾一切地试图甩脱,被江于流拖开几步。
      “又下不了狠手。算了吧。”
      冲着江于流这句话,樊云倘若有一点骨气也应该拼了。奈何被江于流摁住,反抗变成无力的挣扎。樊云抽喘的声音,像破旧风箱。早已没什么力道,全靠一股愤怒支持。愤怒也渐渐稀薄,樊云颓然放弃,安静下来。
      有杀人的心情。但心情不可长久,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一颗懦弱无力的心。
      江于流踢了高个子一下,听得到他嘴里又响起嘟嘟哝哝地呼痛。
      “拿了什么都掏出来!”
      莫西干头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和手机,小心地隔开一段距离远远丢给江于流,拽着高个子起来。
      “还不快滚!”
      两人一拐一拐地架着跑了。
      樊云摸到药瓶吞了一粒,蹲坐在墙角,压着心口,剧烈喘息。江于流拾起散落在地的钱和物件。握着弹簧刀,呆了一瞬,在袖子上把刀擦干净,还是叠好扔进包里。这种药见效很快,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就可以缓解不适的感受。但也仅此而已。
      樊云渐渐缓过神来。
      “三千块也要用抢的,什么玩意。”
      江于流沉默了一阵,叹息道,“给他们就是了。干嘛动刀?”
      “凭什么?”
      江于流吃惊地看樊云。樊云扶着墙站起来,架上眼镜。轻轻在脸上抹了一下,擦破了,好在没有出血。又把头发理了一下,顺在耳后。掌心犹在流血,血沿着手腕钻入袖口。衬衣肩头扯裂了。江于流的手一触,樊云缩了一下。
      江于流拿纸巾塞到樊云手里,脱下灰色的连帽卫衣,搭在樊云身上。揽着樊云发颤的右臂,“快走吧。不是说话的地儿。”
      樊云借着江于流的力气向外走,出了上寨,陡然见到通明的灯火。樊云回头看江于流,同从前没什么两样,温和潇洒的脸,只不过此时此刻带着些许的担忧。
      樊云说,“你怎么还在?”
      “我……没想好去哪儿。”
      樊云笑了一下,把沃尔沃的钥匙交给江于流。江于流马上明白,她见过唐予歆了。
      樊云冷汗湿透了,轻飘飘的。唇依然颤着,极力克制着颤抖。江于流鼻子一酸,眼前灯光化成一团模糊。
      “那个……我听说顾犀……”
      “别。和你没关系。”樊云的目光飘着,“你是不是真会算命?简直是超人。折在小毛贼手里我可就太没面了。”
      江于流默然。樊云渐渐有了力气,江于流便松开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路边走着。影子在灯光底曳着。
      江于流忽然拉住樊云,“你怎么了?……他们说你在找冰?”
      “你有?”
      樊云嘴角勾起一抹笑,望着江于流,满脸的麻木和不屑。江于流无论如何记得,樊云从冉英云那里出来中毒在车上的时候。那时候还有一股劲,因为要应付易非。江于流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樊云。
      “晚上睡哪里?我送你回去。”
      樊云眨着眼,“别。听说邱永福下令了,上道的,现在没人敢碰我。不跟你一起还有命,我们两个站一块,太扎眼了吧?”
      “是,我也不能跟着你。但是你……戒都戒了,何苦再遭一次罪?之前是顾犀强迫的,你自己要这样,以后就没回头路了!”
      “趁我昏着每天按时按卯地注射,谁问过我想不想戒?”
      “你!……”
      “呵,从前都是成箱成箱的堆在面前,现在我想要了,倒真成,哪儿都没了。”
      如果江于流不是先看到樊云拼命的样子,几乎要相信这只是一句玩笑。一个月前,几个月前,刚认识樊云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有一天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于流沉默了一刻,忽然揪住樊云的领子,“至于吗?你至于吗?!我只问你,事先难道你一点也想不到吗?当初怎么都劝不住。现在吃足了亏才知道?既然你敢做了,有什么不能承担。你是怎么了?得了绝症还是有人追杀?凭什么要死不活?你这幅样子,想过易非么?她看到你现在这样?!”
      嗓子里火辣辣的。眼睛都在冒火。樊云并不反抗,勉强笑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如果没有见到樊云,知道她还平安,可以麻木在幻觉里。她是活下来,但好像器官重新拼贴起来。活下的是什么?樊云此刻讲出这些话,是认为她会无动于衷?她把她当成什么?
      “谁没有个过不去的时候?我真看走眼了,你这么没担当。早知你什么都无所谓,犯得着这么帮你?”
      樊云拂开江于流,退出一步。咬着唇,抚平衬衣。
      “那么就都别说了。”
      “樊云!”
      “我知道你好心,你讲的也没错。但是这些话说说就罢了。”
      江于流再要开口,被樊云打断,“你愿意当英雄,不在乎这些人值不值得救,你又能不能救得了。……其实越是这样,我越佩服你,所以愿意成全你,所以这些事最后无论变成什么样,我不会怪到你。
      “沃尔沃用得着你就拿去开,用不着的话,替我停回酒店。其他的,不干你事。”
      江于流攥着樊云塞来的钥匙。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这里。
      她在S市东躲西藏的这一个月,零星听到樊云在顾犀手里的遭遇。所有难过都不及见到樊云这一刻。樊云的身与心,都已陷入泥沼,不可自拔。当初樊云刚回来S市时,一身白衬衫,干净清秀,看起来像傲气的书生。如果不是顾犀那里染上毒瘾,又几乎废掉一条手臂,纵然悲观厌世,也不至于沉沦到这样的地步。
      眼前樊云手心里压着纸巾,纸巾早已被血浸透。樊云脸上失血地苍白。
      觉得害了樊云,愧对樊云,但江于流赫然发觉自己不曾有一刻后悔。已经做过选择,而后想要减轻后果,做不到,她也只能认了。未必是为了救樊云,为她自己的良心。
      “太晚了。我得看到有人接你。”
      江于流的语气很弱,樊云嘲讽地看着她,“听不懂么?劝你量力而行。”

      江于流绝不肯离开。
      樊云沉默着,蹲在马路边沿。伸出手,找江于流要了根烟。
      路灯下,烟雾丝丝缕缕地腾起。

      在医院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好像回到之前一个人在北京的时候。
      遇上一个挺年轻的女孩,笑起来特别温暖的样子。我跟着她走,说了很多甜言蜜语。我们喝了很多酒,在床上躺下来,抚摸,亲吻。她看着我,特别认真地说爱我。她的动作很生涩,犹犹豫豫,非常慎重。像是从来没有过。她说她从前都是一个人,没有想过和别人在一起,但是现在愿意试着和我谈恋爱。那种表情太单纯了。她完全不知道,也不需要马上搞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也觉得自己值得这样的一场恋爱。
      是我一直讲的话诱导她,让她以为我一见钟情。她的衣服已经被我解开,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忽然觉得那些设想都太美好了,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
      这样想着,马上感到尴尬起来,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女朋友的。这恋情名存实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互相都已经不知道对方变成什么样子。忽然不能容忍欺骗她,以后会因为这一次的欺骗而彻底失去她。现在就要去讲清楚。我是自由的,可以和她在一起。
      就是当着她的面打出电话。听到易非的声音。易非什么都不知道,很开心地说难得我找她。
      我看着女孩坐在床边,背对着我。灯光很暗,她的身影很模糊。但是我知道她在听着,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马上说,分手吧。
      我以为易非会难过。至少有什么挽留。想了很多措辞,该怎么安慰她。但是她非常干脆,说好。
      一瞬间忽然就站在易非对面。易非脸上真的没有一点伤心。她说知道我喜欢别人了。那都很好。
      我马上发现之前的心动,所有浪漫的体验,全都是假的。一丝不剩。我拖住易非,哭着说我不是那样想的。我不是真的想要分手。哪怕我们总是不能见面,我还是一样很爱她。
      ……
      真的很难过,无力挽回。因为我自己也很清楚,易非是真的放弃了,绝对不可能再接受我。
      没有办法承受那样的感觉,那场梦马上就中断了。
      而后又到了另一个空间。我看到易非,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要走了。
      拉着她的手,我想要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
      摸到自己的脸。平板一样什么都没有的一张脸。没有眼睛,没有嘴。
      易非看起来很害怕我,离我很远。我自己也害怕。拿刀子在脸上捅开一道口子。于是我可以说话了。
      我很急地说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只是摇头。
      我在身上划下。像割破一层纸。我看到我的身体像立着的纸片一样滑落了。一层层的滑下,但是忽然通透,像截断的半本书。中间空荡荡的。一目了然。什么都没有。
      我自己没有办法相信。在落在地上的纸皮里翻。薄薄的,一碰就哗啦作响。
      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樊云在水泥地上按着烟头,火星都灭了,樊云仍然一下下地蹭着。地上积着一小团阴影。樊云埋着脸,卫衣的袖管几乎拖到影子上。
      江于流静静地守着。
      一条癞皮狗经过,在樊云面前停了一阵。樊云捏着烟头愣着,站起来,狗仓皇地跑远了。
      樊云想自己一晚上转了多少酒吧。喝到吐了。转到顾犀的赌场。装潢得蛮顺顾犀的品味,金碧辉煌,晃得人眼睛疼。在老虎机前坐了个把钟头,输了近万。见着经理,经理说顾犀亲自打电话来,照易家的规矩,一分也不卖。
      樊云留张条子给顾犀:“试过,无趣。”
      无论怎么做出游戏人间的样子,顾犀这个人其实相当现实。
      樊云越想越气,越觉得好笑。事事不顺也就罢了。最后一个不成愿望的愿望,原以为最能轻松实现,居然一耗又要耗过一夜。就算开始在酒吧时只是发泄,一路这样找着,怨气越攒越多,忽然觉得天大的委屈,不搞到一点冰简直对不起这一辈子。
      现在只差最后一处碰碰运气。
      樊云拦出租。打开车门,江于流拉着门不放。“你去哪?”
      樊云朝着司机道,“去乐豪。”
      江于流一时想自己坐进去,一时又想把樊云拽出来。“乐豪的老板和齐磊易非都熟。你想清楚了?”
      樊云笑,“余三?初中一个班的嘛。我也是。关门吧,别耽误师傅拉活。”
      江于流心里沉着。樊云要听天由命是她自己的事,“别做傻事。不为别的,我输过一袋血给你,在我身体里它们可都活的好好的。”
      樊云垂下头,软弱无力地把车门缓缓合上。
      车子从手边溜过,江于流定定望着樊云的背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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