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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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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晚了。
易非蜷腿坐在正对着门廊的沙发上抽烟。不时翻看时间。时间是一个数字数着一个数字地艰难度过。易非想再拨电话。看拨出记录,够多了。
整个客厅是她吩咐人布置的。进来时,却有一瞬觉得自己像个闯空门的。
除了烟灰缸嶙峋地耸立着燃尽的烟蒂,余下的一切,像家具店的样板间,毫无人气。易非想樊云住在这里是怎么样的,会觉得自己之于这个太过巨大的房子,只是过客么?易非做出的安排,她会是什么感触呢,她感觉到她的关心么,还是会生厌?她习惯用逃避应付问题,为她营造新的避难所,究竟在留还是赶她走?
车库与走廊相连的门缓缓推开。樊云悄无声息地进来,握着把手,停了一刻。
易非望着樊云,樊云也望了一眼易非。热的目光触到冰冷的目光,互相都感到不适。
“我好好的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等到的一刻,欢欣先于思维涌起,又转瞬溜走。
樊云掠过客厅,径直向楼梯。易非放下烟,踩着拖鞋,跟上去。
餐厅的一束顶灯,正照在水晶壶上,散出破碎的光。樊云握着壶把,像没有觉察到易非,自顾自倒水。易非靠近过去,樊云衣领袖口扣得很齐整,但酒精的气味弥漫开。
“喝酒了?”
樊云缓缓啜饮。
“还开车?”
樊云放下杯子,仍不看易非。
“一点点。”
樊云垂头站着,握着水杯,倒好像水杯支撑着她。
易非缓缓拨开樊云飘落的碎发。脸上的纱布拆去,露出结痂的伤痕。缝合的针脚历历可见。扭曲的蜈蚣一样的疤痕爬在她白净的脸上,可怖,而未免太过残忍。
一时僵在那里。易非觉得自己手臂在颤动,但仔细看,也并没有。
樊云如浑然不觉。
明明她还是她,却好像换成了假人,面目全非。
“小云……别躲着我。”
“没有。”
樊云仍然吝啬言语。
易非放下手,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走了。
樊云忽然开口,“倒是很奇怪,为什么你喜欢用我身边的人监视,也不亲自问我?”
“问你,你会说吗?”
“……”
“你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爸头七那天。该说的都说完了吧?我们还有什么要靠说的吗?”
易非抿紧唇。那天的结果,不欢而散。易非感觉到樊云心里那扇门缓缓关闭了。
陌生的感觉。好像两个道听途说互有耳闻的人初次相识。心里想着的都是眼前这个人,但眼前的和心里的,分明是两个人。以至于要怀疑自己,到底站在真实还是虚幻里,那些让人胸口沉闷呼吸停滞的情绪是否只是凭空而起?
“以后的事情不会有你想得那么糟。我们现在在一起,如果你想,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
樊云苦笑,和易非退开一个距离,拉出椅子坐下来。
“你知道晏君这个活是另一个朋友介绍的。今早她打电话。还给我留了晏君父母的微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非沉默许久。事情发生起,一开始是顾及樊云糟糕的状况,而后易非想了很多,越觉得没有办法开口。她确实不得已,但在樊云的不得已面前,她自己的变得不可言说。
“对不起,我保证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
“易非,我现在常常感觉到,满身都是血。”樊云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这一片,溅满血。没办法再穿白的,我怕低头去看,随时,白色里,血忽然就翻出来。”
易非张了张口,好像有什么堵住喉咙。她怎么会不理解樊云,但樊云这样说出来,她又发现自己的感受只能是凭空想象。易非抱住樊云,樊云的身体冰冷僵硬。
“都过去了,不要为难你自己。”
“那晚你在哪里?”樊云脱口而出。
“我是同齐磊谈,要推掉婚约,我希望能和平了事。”
“谈一整宿?”
易非松开手,樊云的目光仍旧凉着。易非想,难道不冷静的反而是自己?
“你所谓保证,哪样?一句话,就要我一条命。跟你的未婚夫谈,谈到床上。还是告诉我以后两件事不会再同时发生?”
樊云嘲讽的字字句句,像刀子划在玻璃上,尖利刺耳。
易非终于明白,樊云是准备好摊牌的。
江于流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越是想,越想不通。手里却半点不含糊。垃圾归整起来,打印纸笼着,在腿上垛齐整,把桌子抹了,地也拖了。
这么做着,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想唐予歆喝酒真够猛的,比喝水还快,分分钟就把自己灌晕,提前结束战斗。
房间已经焕然一新了。江于流觉得自己再没理由赖着不走。
也就是百无聊赖地一瞥,白纸上手写的名字忽然从一团理不清的乱线中撞入脑海。王宇。是经侦那个队长。江于流才猛然记起前面收拾的几张,有大量经济和社会新闻的网页和报纸复印件。江于流抓起纸堆,匆匆翻看。唐予歆在私下调查易家。所以才会在看到自己时说出谁派她来跟踪的话?
但翻到了相传晏君实习时参与的那件案子,一行字被圈出来,是晏君所在的部门。很快明白过来,和江于流的目标是一致的,她在调查晏君。
手写那一张,背面是四年前正天企业入驻本市最高建筑的新闻。除了王宇,程峰,和其他一些相关的部门人名,歪歪扭扭记着日期。3月20日,是晏君失踪的那天。但唐予歆不会知道,晏君就在当夜十一点三刻死去,而今天就是晏君的头七。
江于流感觉胸口一凉。
恍惚听到房间里传来喊声。
江于流轻手轻脚推开门。一缕光泻进房间。
唐予歆紧拽着被子,身体蜷曲着,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踢蹬着,皮肤下肌肉陡然抽动。
似乎有一抹风在密闭的房间里飘动。
昏暗里,听得到唐予歆抽泣的声音。
“为什么来?……骗子!为什么要来找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为什么?
两个理应毫无关联的人。
如果负罪是一种行为,是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如果所有事物都理应等价交换。
如果怨恨自己,上交自己的自由,或者无日无夜历时悠久的痛苦,把这些交到天平另一端。或者怨恨别人,负重似乎轻一点,可以把自己同那个人的情谊奉上,可以讨还公道血洗仇恨。
但怨恨是无法控制的。代价无声无息地流走。自我催眠的欺骗,也只能生效一时半刻。
是神拿去的,没有余地。
也从来没有办法衡量,什么才是等价。
“小云,那是爸爸吩咐的,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但从今往后不会这样了。不会再发生我们不能控制的事情。”
易非像所有好好活着的人,总说事情已经过去。
樊云想这才是她们的分歧所在。
确实,所有事都会有过去的一天。但这是不可预测的结果,不是现实,更不可以是缘由。
“是么?你相信你自己说的么?没有选择?晏君本来可以不死。你问过那天发生什么吗?我脸上这道?”
樊云望着易非,像看着一棵树,一朵花,毫无波澜。她对自己,对易非都已经不报期望,因而只剩下空洞淡漠的语调。好像这些话是必走的程序,结局就在眼前,所以更要格外一丝不苟地恪守完成。
易非想,在这栋房子里,樊云找回了她的芙蕖幻梦么?
“当时只有邱永福两个人,没有枪。晏君手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我想过,如果刀架在脖子上,用我自己的命要挟,江于流或许帮忙,可以带她走。”
易非感到晕眩。像回到了那一夜。酒精模糊掉理智,却把情绪摊涂开来。整个世界都湿湿黏黏。
那一夜对于她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漩涡。
易非很希望樊云能适可而止,不要再追究。
“你没那么做。”
“我想问问你。哪怕听一下声音。……你……”樊云咧了咧嘴角,想笑,但气息哽在喉口。
“……”易非迟迟不能开口,泪水忽地滑下。几乎可以看到那个时刻,手机在包里震着,空气里满是纵欲的腥气。樊云就红着眼睛攥着手,站在昏暗的隧道一样的走廊尽头。
易非克制道,“不需要……我想你可以决定。”
“决定?!晏君很想活,我的决定,我被她说动了……不,只差一点点……但是太快了,她,她的眼睛,整个眼球剐下来!”樊云剧烈喘息,“晏君那样的人,那样子,她怎么活?如果出去了,怎么了结?”
易非不是无动于衷。但她不能动摇,动摇又怎么样,早就尘埃落定。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细枝末节,原本一丁点都不想了解,不知道就好像没有发生。不管法律还是道德,原本就从来没有发生。
但樊云不是这样,樊云揪着不放。她得知道樊云出了什么事。
从樊云口中说出来,和邱永福说的,几乎就成了两回事。
樊云眼睛里应当已经回放过无数次,无数次以后,压抑不住,依然是那一刻的惊愕、无奈。
易非掩着口,抹去脸上的表情,“如果你心里实在过不去,把那个人找出来。你想怎么处理?”
樊云的目光终于落在易非身上,似乎是难以置信,又似乎早已预料。樊云的声音忽然恢复平静,一字一句,冷酷像电脑配出的画外音。
“说这么多废话,只是请你,能不能稍微诚恳一点?明明清楚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要作壁上观。我打听过了,邱永福专门带个有人格障碍的,从那帮瘾君子指缝里讨债的打手。这个人是你选的。”
易非屏住呼吸。
“我想了很久,到底为什么。你真的了解我,想得到我能做到的每种可能?
“爸昏迷以后,告诉我才是生下来就该为这摊子负责的人。知道我愧疚,把我从灵堂骗过去,让邱永福出面逼我,一整夜消失不见。第二天就是火化。我对着穷凶极恶的恶徒,稍微迟疑就将一无所有。……一步步算计我,安排到水泼不进,又怕我下不了手,怕我许的承诺白费,再最后推我一把?”
“小云……”
“也或者,为了我好。找这么一个挑衅的疯子,让我可以发泄,让我不知道该恨什么的时候,有人可以给我恨?……如你所愿,我差点杀了他!”
樊云抄起水杯,猛地砸出去,正撞在门框边沿,粉身碎骨。
易非下意识地闭眼。炸裂的声响就在耳后,被空荡荡的房间一遍遍放大。
残留的液体溅在身上,睁开眼,玻璃碎片摊在脚边。
从来,樊云从来没有这样对着自己。
好像炸弹投进回忆深处,砰地轰响,沉底的回忆瞬间翻覆。过往樊云和父亲吵架的一幕幕,从碎裂的虚饰中挣破,冲出水面。
原来家庭是像鬼魂一样的存在,角力、仇恨,都是可以这样不受察觉地代代相传。不论樊云还是易非自己,投射出父亲暴戾恣睢的影子。
“这不只是谋杀,是精心准备的虐杀。易非,我和你们都站在这个局里,谁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