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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死道友不死贫道 ...

  •   唐予歆跟着父亲唐继伟到城西的旧厂区时,并不知道父亲要带自己看什么。
      国企圈的一块地,不知曾经是做什么用途。位置算不上很偏僻,不远处即是植物园的旧址。现下荒置着,马路另一边尘土飞扬的工地,这一边草木疯长着,一棵老黄连树从院子里延展出来,遮蔽出大片阴凉。与刚刚穿过的城市街道恍如两个世界。
      院口铁栅门虚掩着。唐予歆下车推门。门房似乎早已弃用,玻璃缺损一大块,里面布满灰尘。
      从大门进去,右首一片翻整的土地种着菜,下了缓坡,露出树木后三四间平房。一个四十多岁身材走样的妇女站在平房门口,唐继伟放缓车速,摇下窗打了个招呼。平房对面是一个高大的旧车库,看样子从前停放重型货车一类的大车。唐继伟把车库大门打开两人宽的口子,原本的大门砌成实墙,墙上另留了一个平常规格的防盗铁门。唐继伟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再点亮灯。
      唐予歆还没有进去就听到泵水的哗哗声。很意外,节能灯管闪耀的白光下,车库内墙的砖石新粉成白色。左首纵向沿墙高台上两只海鲜店里展示一样硕大的水缸。曾经车位中央供修车留下八十公分宽的地沟槽上严丝合缝地盖着厚玻璃板,可见玻璃下面凝结的水珠。正对着的半截车库则改成蓄水池,白瓷砖贴成的水池有一米二三的高度。右首门正对着的,叠着四层货箱,旁边还有个塑料水桶。
      唐继伟用瓢从桶里捞出泥鳅,径直向其中一个水缸过去,踩着铝合金梯子,拿铁剪刀把泥鳅剪断,投进水缸。
      投入水缸的泥鳅,在水面稍稍停滞,便沉下去。创面的血丝在水中漾成丝丝缕缕。缸里五六只龙鱼立马发现了食物,一掠而过,泥鳅便已消失无踪。
      接二连三拦腰斩断的泥鳅一阵暴风一样被消灭殆尽。
      唐予歆知道唐继伟亲家里有口两米长的热带鱼缸,养着两尾鳞片很艳丽的过背金龙鱼。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片天地。
      吃饱的龙鱼吹胡子瞪眼睛一样扁着嘴在缸里悠然地游来游去。
      唐予歆问,为什么要剪断泥鳅,不直接喂。
      唐继伟说泥鳅钻起来还是很快的。水循环靠在水缸一头,中间挡着一层隔板。唐继伟指着挡板,之前不剪的时候有泥鳅跑到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卡进叶轮里了。
      唐继伟说着,放了之没有被剪的泥鳅下去。龙鱼似已经吃地差不多,并不怎么追赶。泥鳅拧动着,飞快地窜出去,就钻到了挡板另一边。龙鱼过不去,扫兴地摇着尾巴走了。
      唐予歆盯着侥幸逃脱的泥鳅,好奇它的命运。泥鳅在缸底静止了一阵,像知道劫后余生,歇一口气。
      唐继伟又放了几只钳断的泥鳅。从铝合金梯下来,到另一口缸去。
      泥鳅在挡板这一端畅游了好一阵,又不怕死地钻出去。来回几次,一只龙鱼飞速袭来,泥鳅向水面奔逃,被另一只伺机的龙鱼吞掉。
      唐予歆心里莫名涌上一抹遗憾。便跟着转去看另一口缸。
      前一口缸里除了龙鱼还有些小型热带鱼。这一口里则只有一只背甲花色很漂亮的“乌龟”。
      唐继伟喂食着,“乌龟”很敏捷地伸缩着,鹰一样勾起的嘴迅捷地将几只泥鳅一口吞噬。在水中伸展着的四肢,也如同大张开羽翼扑食的鹰鹫,势不可挡。
      “乌龟吃肉的么?”
      唐继伟笑,“这是玳瑁。他们知道我喜欢,从云南那边搞来一只。”
      “他们”是个虚指。唐予歆略吃惊。玳瑁背甲朝向她时,在光的反射下流露出琥珀一样棕红色的光泽,异常清晰呈对称排列的纹路,隐隐有王者霸气。唐予歆知晓玳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买卖是违法的。唐继伟自然更清楚这点,但丝毫不在意。
      玳瑁一扭身,冲唐予歆张开怪喙,琢在厚玻璃上,耀武扬威的姿态。
      “怎么找的这块地方?”
      “有个冯叔叔,你记不记得。现在是这边副总。外面那个女人是他家里远方亲戚。”
      唐予歆感受得到唐继伟在尝试和缓他们之间的关系。恰逢阳光充沛的周末。原以为他要带她在附近找个什么地方玩一下,或者吃顿饭。他带来这里,像小孩子向朋友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又好像商人谈生意前的暖场。
      唐予歆没法理解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但目睹到水缸里这些陌生的生物,它们无需忌惮地吞食,肆意生长。唐予歆感受到她和唐继伟之间的隔阂也如生物置身食物链不同阶层一样清晰可见。她永远不能理解父亲离婚后需要二胎又忌惮公职,把她送到千里之外读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握在手中的权柄确实使他们高人一等,可以玩弄规则,谋取私利。
      当他不必同她商量就一纸调令将她押解回S市,唐予歆立刻懂得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原来这个世界当真存在这样的选择,不是树林里有两条路,也不是什么生与死,而是直面大家都是生物这个事实时,选择做吃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被吃的时时心惊胆战,汲汲营营不过图一刻生存。吃人的要扭曲良知,又常担心位子不保,午夜梦回时眼见重重尸骨浮掠,有几个能不后怕不恐惧。
      唐予歆想鬼界叫投胎的时候,也不会这样仁慈地给予选择。
      沉默了一阵,唐予歆没话找话道,“怎么这口缸里就放它,龙鱼不能放一起么?”
      “这家伙脾气大得很,饿了什么都咬。之前还有只草龟,给咬伤了。”
      唐继伟喂完食从梯子上下来。转头对唐予歆,“好玩么?以后跟我过来?”
      唐予歆庆幸这一次出来,还没有提郁市长公子的事情。笑道,“你还挺能折腾的。”
      唐继伟意犹未尽地盯着玳瑁,忽然想起来似的,“易家那个姑娘给的茶,既然交到你手里,你提回去吧。”
      唐予歆点头答应。
      唐继伟继续道,“易近山的丧礼我不便出面。你过去看看吧。”
      “好。”

      将出正月。易近山进入ICU病房后醒来过一次,似是回光返照,但仍陷于幻象中。易然和樊云在旁边,也不过是安抚着。两天后即驾鹤西去。
      易近山说要与樊云生母合葬。她已埋骨于易近山出生的小山村里。樊云答应送他回去。
      停灵在易家主宅一楼。厅里原本的家具撤掉,布置出灵堂。
      因为疾病,身躯如风蚀的枯木,已经消耗殆尽。易然由易近山几个亲近的下属帮手,为他换上寿衣。泪水扑簌而下,视线全由水光模糊着,但身为易家唯一的男人,易然不想让父亲走时看自己窝囊的样子。从奠仪开始,不断有人进出,易然做为祭主,按规矩行事。礼仪繁琐,吹打声不绝,人也逐渐在嘈乱中陷入一种麻木的钝感。
      在医院确定死亡后,易非给陈丹去了电话。陈丹只说知道了。易非三个人相继回去的时候,陈丹也闭门不见。第二天午饭时易非抽空回去,陈丹正独自吃饭。
      “回来了呀?”陈丹语气平静如常。
      易非一直想起小时候,陈丹是那样怯懦,易非自觉应该保护她,好像她们母女颠倒过来。从易近山昏迷起,易非一直很担心到这一天母亲会承受不了。这时候易非看陈丹气色还好,一切同往日似乎没什么区别,多少放心一些。
      就算没有胃口,也坐下来。阿姨马上给易非添碗筷。
      “不用专程跑一趟。有保姆,还能少了我吃喝?”陈丹打量易非,叹息道,“那边事情多吧。委屈你了。”
      易非摇头。拿起筷子,勉强吞咽着,食不知味,眼泪忽地坠落。
      陈丹看在眼里,心里一颤。犹豫着,易非已迅速地抹去泪水。
      “您好就好。”
      易非越是后悔自己原本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回来,应当克制住感情,越感到不能自已。
      在灵堂前好像与仪式融为一体,头脑不可思议的僵硬冷酷,回到家里望到母亲,望到一切似如从前,这几日翻腾出的破碎记忆陡然发酵。
      易非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无声无息地,泪水夺眶而出。
      陈丹走过来,轻抚易非的背。易非扑住陈丹。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有莫名抚慰人心的力量。易非感到麻木的身体逐渐苏醒,但更贪恋不舍。
      易非坐起来,陈丹眼眶已经红了,易非感到很愧疚,反过来安慰陈丹。母女相拥着,各自擦干眼泪。

      晚上再没有什么来客的时候。陈丹过来灵堂。易非原以为她并不会过来了。
      陈丹格外精心地梳妆,穿着已稍显不合身的黑色长裙,丝袜和长靴,头发服帖地挽起。
      依礼陈丹上香鞠躬,易然姐弟三人叩拜。陈丹痴痴站在香桌前望着易近山的黑白照。
      樊云叫剩下几个人上楼,也跟着上去了。
      “妈……你看看他吧。”易非轻语。易然同易非把玻璃罩打开。
      陈丹攥着颤抖的手,停了良久才靠过去。易非望着陈丹缓慢地揭开寿被,再向下,揭开到腰间。陈丹抚摸易近山的眉眼,触到的瞬间,像有种魔力,动作忽然变得轻柔坚定。惨白枯瘦的面孔,厚重的妆容,僵硬寒冷的肌肤,在眼前似通通不见。只不过抚摸熟睡的情人。
      陈丹握着易近山的手良久,又轻抚他遍布针眼的手背。
      抓着,抓不住的。逝去的,永远不可能消散的。
      陈丹几乎晕厥。易然在后面架住她。她仍不肯放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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