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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梦湖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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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起初院子池塘里有荷花。大约实在屋子里没有主人,请来收拾的人工自然而然也缩减,池塘里似乎是清理了,一片静水铺着粼粼的日光。
窗户大开着,窗纱被风鼓起又落下。光亮像海浪一样在地板上拖动,时涨时消。
易非可能是生气了,像忘了自己已经回来。但又犯不着因为一句话,气到刻意晾着自己。大约只不过如同这几年,即便节日,相互没有多余的联络。
日子是过得漫长,但回想起来却好像被跳过的书页,短暂而模糊,覆上一层落寞色调。
同父异母的姐妹,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模式相处呢?
樊云发现心里竟没有一个正常的模板。
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待足三天。除去吃饭就是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屏幕发呆,忽然弹出一个会议提醒。完成一半的PPT还在硬盘里躺着。
邮箱一会儿功夫就被各种抄送刷屏,还接了几个电话询问详细事宜。走得很急。但要不了太久就会交接清楚。
倒是晏君知会工作已经和易非谈妥,表示感谢。
樊云有一种忽然从生活里抽出去的虚幻感。
但又不止如此。这很可能是一个不由她控制的漫长假期。
因为劳动了赵经理接机,公事公办的架势。没法缩在家里不露面。樊云趁着白天同辈都在工作时间,拜了不得不拜会的几家。干爹干妈喊着。
到易非家里正是日头西斜。
陈丹气色看来还好,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樊云不知道该怎么提父亲的事情,居然闹到离了婚。估摸不出到底唱到哪出,那一声“妈”也就叫得尴尬起来。
但陈丹很坦然。
“你父亲他很想你。……他是很喜欢你,不想让你走那么远。”
这些话这些年,陈丹总是说。说来说去,也就是这样。
这‘母女’关系,不过因为父亲做纽带。
但陈丹和父亲的关系改变了,父亲又住院,生离几乎要变成死别。
樊云毕竟彻底地脱离家庭,再鼓足勇气回来。
千回百转,听在心里的感受与从前再不相同。
“我出去其实也没有多久,他正当年。没想到这样。”樊云心防一松,话就这样滑出嘴边。
陈丹看着樊云,樊云脸上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犹豫。
陈丹心里也软了,说出没有准备的话。
“你们姐弟三个,他其实最疼你。你也想想,他只带过你,小时候多么惯着,要什么有什么。结果你就这么冷静,怎么都留不住。你真是伤了他心。”
樊云的犹豫倏忽消散,不再搭腔。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冷静”有什么问题。退一步说这世界做父母的都爱着子女,绝不会有什么过错,所有伤害都是无心之失。她不怪罪谁,但人生是她自己的,留个底线给自己,也不过是透口气的空间,怎么能不冷静。
陈丹感觉得到,只不过几句话,樊云受到攻击就迅速地把心硬下来,再度重重防备。说教或者拿身份压她,她是绝对不吃这一套的。像是早已把同他人的联系斩断干净,从头到脚的事不关己。
陈丹忽地叹息。
“他没有忘记你妈妈,去年你不回来,他回去看她了。现在病着还跟你姐姐说,早晚是要和她埋在一起的。
“你性格这么倔,要我说很像你爸。但在他心里,你也实在很像妈妈。不要说易然是男孩,你爸爸心里还是挂着你更多。”
樊云陡然心惊,万分抱歉地望着陈丹,几乎从凳子里一跃而起。话说得这样重,樊云始料未及。
“妈!……你们一碗水端平,我心里明白,是我害你们操心,又让你们失望了。”
陈丹沉默着,知道这一时刻的沉默,让樊云备受自责煎熬。
这是她心里的一个死结,她自己看得太沉重,以己度人,认为陈丹也很在意。于是一直避讳。
“他嘴上不说,你自己这么争气,他心里还是很为你骄傲。在外面跟人家吃饭,忍不住总是提你。”陈丹终于落到话题上,“多去看看他,别那么犟着。”
樊云诚心诚意地答应。
陈丹留樊云吃饭。樊云不敢推辞。也不知如何凑巧,易非姐弟都没有消息。
一顿饭心里七上八下,到最后眼看收拾着,天色黑尽,也没有等到易非。
樊云不知道易非是否有必要避着自己。
冷静下来思考,陈丹的话自然都是易非的意思。多余的事先放在一边,凭她种种劣迹,做好父慈子孝已不容易。
易非的毫无交代让樊云得以便宜行事,樊云感觉到内心里松出一口气,无声息地卸下担子。但又透着一股子失落。
从少年就相互陪伴,可怕的知根知底。因为太了解,更不容许不切实际的期待。
索性只是失望,失望到觉得可有可无么?
再回到空落落的主宅,对着空落落的池塘。樊云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活。
清白独立,某种角度说就是推开自己的亲人。说到底是她一早放弃了父亲,决意再不要相信他,再不必试图讨好他。相应的,把那些继承的权利、家人的责任、至亲至爱的牵绊情感,一一舍弃了。
但当她走进茫茫人海,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相信的能力。
樊云感到眼前的人生逐渐摊成薄薄一张硫磺纸,透明的,模糊的,似乎存在,又似乎毫无意义。
如果家庭之于人,是从刚刚出生起被挂上一块块重量,得以潜入深海。樊云感觉到自己是一下子脱去了全部配重,猛地被浮力拖拽着飞速上升。那有多么危险,几乎是脱胎换骨。而现在后患未消,又犹豫着要回头望。
真是折腾,何苦折腾。
城市道路发展得全不认识,听闻现任郁市长精明强干政绩显赫,可见一斑。好在一切有导航。提醒各种限速拍照,不然樊云这一路就有够罚。
樊云拉手刹,给易非去电话。在医院地下车库的电梯碰了面,易非带着个盘靓条顺的女保镖,说医生约好了,正等着呢。
电梯厢里,保镖挡在前面,黑又亮的拉直过的长发梳成马尾。
易非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樊云侧头看着易非补粉。眼睛里有些微血丝,显得精力不足。像是在车里等着自己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睡着了。
易非由樊云看着,只说听闻她这几天没有闲着,起码的礼数尽到了。
樊云不知这是否算句肯定。
易非已转而叮嘱,一会儿听医生的话,见到父亲少提病情,哄一哄老人。
见的是肝胆外科主任,易近山的主治医生。指着片子给两人看,这边是肝脏,这边是肠道,这一片黑色阴影是腹水。并发症是常见的现象,情况已经有所好转,要给病人信心。
樊云这几天google了资料。相关的症状、并发症、治疗方案,甚至翻到了天书一样的学术论文。易近山年轻时挥霍身体,抽烟喝酒无度,又是乙肝携带者。发现时已经不适宜手术。医生开的进口靶向药大概是最好的手段,也确实家大业大,承担得起。
这种高级病房装潢像星级酒店,有电视墙,还有会客区,沙发水吧五脏俱全。
护工帮忙把易近山的床调起来,坐着也是不舒服,易非说还是躺下吧,他又不依。
樊云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黄疸,皮肤甚至眼白都呈现出怪异的黄色,头发稀疏干枯,随着表情,面部的皮肤堆起山谷沟壑一样或深或浅的纹络。他像从前那样宽慰地微笑着,和记忆里的图像重叠起来,又偏偏哪里都不再一样。
“爸。”
第一声最难。
“小云呀。这么快就回来了。”
樊云点头。
“事情都安排好了?”
“嗯。请假了。”
樊云余光看到易非瞥了自己一眼,明知这个回答并不足以让易近山满意。互相都是一阵沉默。
“一个人回来的?”
“嗯?嗯……”
“这么久了,就没有谈个男朋友?”
“爸……”
樊云怎么讲出口,自己爱的是女人?
易近山招手,樊云凑过去半坐半靠在病床上。手被他紧紧攥住,因为伴随癌症的低烧,樊云感觉像小时候那样,手被热度紧紧包裹。
易近山清嗓子,“我和小云单独说点。”
易非明显不放心,但该叮嘱樊云的都叮嘱过了,又盯了樊云一眼,也就出去了。
“我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消化道、胃,哪里都不好。里面都是水,还有血。”易近山说着比划着肿胀的腹部。“查出来的时候我说手术,你不在你姐姐胆子小,一定劝我保守治疗。吃了那么多特效药,又是化疗。现在地都下不了,腿都是肿的。”
樊云觉得自己回来得太晚了。不该是这样。曾经硬气的男人,一眨眼就成了真正的老人。语句里夹杂着喘息,语气是暌违多年的温柔。诉说着病症,像是习以为常,又克制不住地抖落出对疾病和死亡的无可奈何和深深恐惧。樊云张了张口,易近山接着说下去,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爸爸这样说是觉得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我希望你回来。你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在外面。要是成个家也算。这么漂着。”
“爸……”樊云打断道,“爸,你好好的,我陪着你,我们安心治疗。我哪儿也不去。”
易近山像是欣慰,沉声道,
“把工作辞了吧。”
樊云早有预感。到底还是他亲口提出来。眼见易近山形容消损,又记起陈丹的交代,未尝没有愧疚。
樊云觉得自己这次回来,从公司电梯里下来,一路的拥堵,起飞降落,迈出机场,没有一刻不在抗拒着,又莫名地生出一份悲壮的心态。
悲壮?
是……
竟然是悲壮。
“家里面,公司里,帮你大姐把把关。”
一如预想,樊云直觉这就是父亲最终托付了。出乎意料,内心里竟然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满足感。
但是,想想易非没有态度的态度。
眼前又似是从深海里腾空浮起的一瞬,气泡和强光充盈视线。
“我可以停下来。”樊云掌心里已有汗意。“这么多年了,家里这些人情世故我不懂什么,公司业绩正好,不缺人才。”
“胡说。没有什么不懂的,人还不都是事情逼出来的。”易近山和缓了语气,“你姐刚开始也是处处要教。你又聪明,又有她撑着,怕什么?”
樊云视线飘开,不搭腔。从前那些事情易近山是可以选择性遗忘了么?
易近山攥得更紧,“然然才十八,还在上学,书总得让他读完。”
易然留在S市念大学,一个男孩子,三天两头往家跑。易近山偏偏就喜欢这样。
樊云的决心更定。十八岁,读书,呵。同样十八岁,自己又是独自面对怎样的生活。那时刻的抉择,不管不顾地一次次押注,难道可以回头?
现在还能记起,父亲当时故作惊异地说你确定要跑那么远去北方?要么念最好的学校,做不到你就给我滚回来。到后来拿录取通知书给他面前,再度变卦,学费的事情要她自己想办法。万八千于他们是九牛一毛,于她,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当年易非确实是听话地选择了父亲看中的大学,然后终于听话地继承这份好像有多么了不起的家业。樊云不知道这一切算什么。
十八九岁实际对人世无知懵懂,强行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能有什么选择?遗憾不是没有的,是一边被迫接受,一边踉跄而行。
“你大姐也要嫁人了。如果不是我和你陈阿姨的事情,还有我这个病,一拖再拖,本来应该这个月订婚。”
樊云一口气滞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