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啊，狐啊》沉沉野

2、二

　　回家的班车上，周素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算年轻的林霏开难得有兴致，牵着大白鹅和小周素在林子里散步。
　　在周素的印象中，林霏开一直是个挺严肃的长辈。倒不是长相有多么严整，只是林霏开实在是太少笑了。林霏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恹恹的神情，眼尾眉间都找不出对于世俗喜乐的盼望，好像再大的新闻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个笑话。
　　而且林霏开几乎不用正眼看周素。她总是谢谢从眼尾分给周素几丝目光——无论是周素闯了祸，还是周素成绩排在了全市第一，她总是用那样无谓的目光睨着周素。
　　而在这个梦里，林霏开是正视着周素的，不仅正视着周素，还温和的笑着。
　　周素这才注意到，原来林霏开的五官长得那样柔和。笑起来眉尾微微下垂，眼角有荡漾的笑纹。
　　“对不起。”
　　林霏开抚开周素额间的刘海，阳光打在林霏开的背面，让林霏开看起来虚渺易碎。
　　周素愣愣看着这样从未见过的林霏开，张口想要问些什么：
　　——什么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小哥，小哥，”
　　耳边突然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小哥，到站了。”
　　周素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看见了班车前排的座椅。再伸手揉揉眼睛，发现不知为何的，冰凉的泪水已经爬满的脸庞。

　　林霏开住的小屋就是最古老最破旧的小木屋。没有什么童话里小木屋的美感。
　　木屋立在山崖之后，周素下了班车还需要走大概十五分钟的山路。
　　周素其实不太喜欢这段山路。
　　山路也就是最原始的山路，是窄窄的泥巴路。到膝盖的野草立在路边，树枝歪七扭八地挡在路旁，上面还可以见到虫子结的网。
　　周素每次走过这条路，都感到浑身发痒。
　　“林霏开。”
　　周素看见的木屋的沿，于是大声喊了一嗓子。
　　林霏开就让周素叫自己林霏开。小时候的周素也有过渴望妈妈的阶段，他怯生生喊了林霏开一句“妈妈”，林霏开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从眼角溢下，接下来的两三天都没有理过周素。
　　“林霏开！”
　　周素挠了挠自己的手臂，怀疑自己一路上沾上了什么小虫。
　　“怎么……”
　　林霏开一般都呆在木屋里，此时叫了两声都没有人应，周素感到有些奇怪。
　　他只好加快脚步走到小木屋前。
　　木屋的门大开着，本该拴着的白鹅不见踪影，只剩下一条绳子歪歪扭扭垂在地面。
　　周素的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匆忙跨进木屋，却见屋子内每一件家具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林霏开！”周素的声音里带上了几丝急切。
　　“她已经死了。”
　　一个柔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周素转过头，看见一个灰白色头发的少年靠在窗棂，少年五官并不惊艳，却透露着惊人的媚意。
　　“是你。”
　　阿瑚笑了笑，抬手与周素打了个招呼。
　　“死了？”周素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阿瑚还是笑着，向周素走来。
　　“对，死了。”阿瑚的一只手搭上周素的肩膀，“人呐，总是会死的，林霏开就像每一个人一样，死了。”
　　周素只感到荒谬。换做任何一个人，收到家人的传讯匆忙赶来，不但没有找到家人，还被告知那人已经死去，大概都会感到荒谬。
　　“她上午才给我的学校打过电话。”
　　“学校？”
　　阿瑚似乎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林霏开还真有些本事嘛。”
　　“你什么意思。”
　　阿瑚笑够了，直起身子，问：“林霏开不让你离开榕城，你就不觉得奇怪嘛？”
　　周素没有回答，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自己愈发沉重的心跳声。
　　“这会儿还没消干净呢。”阿瑚看向窗外，“总之，林霏开已经死了，而且她早就直到自己要死了，所以她离开了这里，去了她应该去的地方。”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素沉下声音，“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说的话就是没头没尾的。先不说我相不相信你，就你这种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方式，我连听懂都很困难。”
　　其实按道理来说，这会儿的周素是应该发火的，但他每次要发火，都会响起林霏开那斜斜的眼神。于是他只好平静下来，尝试与眼前奇怪的少年交流。
　　阿瑚似乎很惊讶周素的平静，他愣了一下，道：“哦嚯，这样啊。”
　　阿瑚的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慢悠悠地在屋子里踱步。
　　“其实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瑚看着周素，“从哪儿说起呢？”阿瑚思考了一会儿，“人间自古就有许多妖魔鬼怪的话本，这你知道吧？”
　　周素点了点头。
　　“为了方便，我们把人类通过物理手段可以探测的称为‘实’，探测不到的称为‘虚’。
　　你们所说的妖魔鬼怪就是‘虚’。
　　而正常来讲，‘实’和‘虚’之间是不会有交集的，维持这种平衡的力量，我们称之为‘界’。巧借这种力量的人类，比如林霏开，被称为‘界师’。”
　　阿瑚说着探头看了看窗外，笑道：“啊，时间差不多了。”
　　说着，他冲着周素招了招手。周素半信半疑地走到床边，往外一看，猛地缩紧了瞳孔。
　　“看到了吧，这就是林霏开的界。”
　　周素没工夫理会阿瑚，只是双手搭在窗台上，忍不住向外伸出身体。
　　木屋之外是茂密的树丛，暗绿色铺满了山峰，而他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了。
　　“怎么可能……”
　　周素跑到门前，左右张望着：本该是车站的地方杂草丛生，远远望去，连榕城的影子都看不到。
　　“别看了。”阿瑚慢悠悠地走来，“你的学校，你的老师，你从小到大接触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林霏开为了养育你特地创造的。”
　　“你是说，这些都是假的？”周素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不，不是假的。”阿瑚摇了摇头。
　　周素猛地看向阿瑚。
　　“刚刚说过了吧，界师只能借用‘界’的力量。与其说是假的，不如说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真实存在之物的虚影。
　　“但是这样说也不算准确，”阿瑚摊了摊手，“‘界’的力量是很复杂的，林霏开当年大概是很有名的界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周素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半张着嘴巴，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瑚没有打扰周素，只是继续靠在门框上哼着歌。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周素哑着嗓子问：“阿瑚，你说你是我的引路人，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样说是不完整的。”阿瑚摇了摇手指，“你也是我的引路人。”
　　“什么意思？”周素转过头。
　　“假设把人间称为‘界内’，‘虚’的世界就是界外。”阿瑚还在笑着，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很多年前发生了一场变故，‘界’的平衡被打破了，直到十七年前，一切才恢复平静。
　　我们之间有一份‘缘’。
　　你看，你注定会去找寻自己的身世，我也有我一定要找到的东西。
　　我从小长在界外，你从小长在界内。
　　这份‘缘’是不可抗拒的。所以我们就是彼此的引路人。”
　　“你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找寻自己的身世？”周素抬眼盯着阿瑚。
　　阿瑚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的‘缘’，‘缘’是不可抗拒的。”
　　周素咬牙没有说话。他对所谓“‘缘’是不可抗拒的”这一说法有着天然的排斥感，尤其当阿瑚用那样肯定的语气说出自己似乎一定会做的事，烦躁在脑中不断翻腾。最后，周素不得不承认，阿瑚说的是对的，自己一定会去找寻自己的身世。
　　“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周素有些恼怒，“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现在你告诉我，我从懂事起认识的一切都是一场虚妄，我能懂什么，我懂的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我也不知道。”阿瑚耸了耸肩膀，“我说过了，我只知道我们之间有一份‘缘’，其它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周素气笑了：“那么然后呢？我们就站在原地等那份‘缘’的到来吗？”
　　阿瑚慢悠悠地点了点头，说：“对啊。”
　　“你说什么？”周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林霏开算到了我会来，她甚至特地把我引入这个界内，如今‘界’已经消失了，你的行为不再受限制了，你觉得她会什么也不给你准备吗？”阿瑚也回头看向周素，“所以，等就好了。”
　　周素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说你是被特地引进来的？”
　　阿瑚点点头：“对啊，不然我又不是界师，我怎么能找到这个地方？”
　　周素脑中划过林霏开的面容，恨不得将林霏开做过的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回忆一遍，找出林霏开的不同常人之处。
　　其实林霏开的不同常人之处还是挺多的，周素此时回忆起来只觉得茫然，毕竟，他所认识的 “常人”本身就是林霏开制造的环境，那么自己所谓“正常”的标杆，又真的能够去评判林霏开吗？
　　“啊，来了。”
　　阿瑚突然惊叫一声，打断了周素的思考。
　　“我说吧，在原地等着就好了。”阿瑚冲周素眨了眨眼睛。
　　周素朝自己身后看去，只见一个小人蹲在地上。
　　小人圆咕隆咚，像个没缝好的布娃娃，落地时差点脑袋着地。
　　“这是什么？”周素扬了扬眉。
　　“这是‘虚’物。”阿瑚凑到周素耳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