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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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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院子的活计并非流云一个人的,还有个叫度云的小丫头给她分担重任。
流云一边扫地一边跟度云搭话,东拉西扯的倒也搞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
现下她仍在显安城内,是城中一位文坛名匠徐先生家的侍女,任二等,服侍徐家大小姐徐咏宁,据说这是位大美人。最近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又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她不能离开徐府。
“唰——唰唰——”
大竹笤帚一扬就飞起一片落叶,流云和度云一起将满地的金黄叶子扫到角落里。
自从问明白日子,流云就一直神色郁郁,无法振作。
任谁知道自己刚来又要走,都会忍不住郁闷的。
乾宁十年九月初九,这一天对她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并非她的生辰,而是她的死期,她永远都活不过这一天。
她曾经试过许多办法来躲避死期,可是,即使她避开了所有人,自己悄悄地藏起来,只要等到这一天的夜里,她就一定会莫名其妙地昏迷,或是特别疲惫然后睡去,紧接着立刻被塞入一个新的躯壳中,重新苏醒。
她已经换过了许多身份,千金小姐,丫鬟,甚至是路边的乞丐,她几乎都做过。
她在这座显安城中轮回了许多年,究竟轮回过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
每次重生,她最多在八月初九这一天睁开眼,所以她很清楚这其中的缓冲期最多一个月。
她轮回了太久,甚至遗忘了自己的姓名,她称呼自己为女主,而这自称她也忘记是怎么来的。说来这个称呼实在可笑,她的一生根本是炮灰的一生。炮灰这个说法是谁教她的?她也忘了。
女主的经历,可怕的不在于一次次枉死。
她被困在了一个环里,永远逃不出去,不断死,不断重生,却连缘由都不明白。
乾宁十年九月初九,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换过许多身份,却永远找不出这日子的特殊性所在,真是奇哉怪也。于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没有任何帮助,她只是一再遗忘,遗忘自己的姓名,遗忘自己的身份,遗忘自己的由来,她只记得自己将在永远的三十日中不断轮回——可能连三十日都不一定满足,比如这次,她这个“流云”只能活一天。
哪怕她什么都不干,蹉跎一天的时光,用罢工来度过,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一夜过后,全世界重来。
明天,她又有新的身份,新的人生。
不断。
不断。
她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她做什么,反正都会被推翻归零。
但是,才刚重生就要死,也太可怜了。
流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干完活,度云说要去吃饭。
“我不饿,我出去走走。”流云对度云说完,便出了院子。
她当然看到度云对她的举动表示出了惊异的眼神,有哪个丫鬟能够自由在府中走动的?可她不在乎,又不是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区区一天,眨眼就过,下次还不知道会转生成谁,也许就是这个度云呢?
流云说得很坦然,好像这件事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因此,度云虽然诧异,却没有阻拦她,目视着她离开。
流云出了院子,在府中闲逛。
她漫无目的,随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荒僻的院子。
枯藤。
老树。
烂屋。
看着院内荒凉的景象,流云就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她正要出去,忽然发现院中一棵大树下有个女人。
这女人背对着流云,一身漆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落至腰。
她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只露了背影,却连背影都散发着幽怨之感。
流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一眼天色,天阴沉沉的,给这气氛加了剂猛料。
大白天的,不是要闹鬼吧?
昨天才看到个陌生人,今天就撞鬼?
她的确希望自己的轮回世界来点新鲜东西,可她要的不是这种。
流云没做声,现在后悔走错路也来不及,她只能希冀自己别惊动了这位女鬼小姐。
她打算悄悄退出去,不动声色地后退时却不小心踩到一根地上的枯枝。
“咔。”完蛋。
女鬼回头了,露出了惨白——雪白的脸。
流云觉得,就算她真是鬼,也一定是个艳鬼。
白衣女的双眼如她的秀发般柔软,带着三分忧郁,六分冷漠,一份高傲,奇妙的是,融合了这一切的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她的嘴唇上没有胭脂的艳色,却是天生的丹色,漆黑长发衬着如雪的面庞。如果要拿她来比拟一朵花,必然是第一天的鲜花,花苞初绽放那刻,清晨时开,露珠还凝结在花瓣上将落未落,娇艳欲滴。
她见过许多女人,变过许多女人,但她所见的一切女子都比不上这一位。
人间仙姝,莫过于此。
流云呆呆地看着她,连害怕都忘记了。
艳鬼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她扭开脸,不久又回过头来,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人来打扰?”
原来不是艳鬼,竟是个人。
流云不放心地低头看了看艳鬼的脚底,果然有影子,这才安心。
“可这里太荒凉了。”她若无其事地说,“您放心,我不打搅您,就在外面站着。”
她才不会承认她只是随便乱逛就撞到她。
“好吧。”艳女叹息一声,“你让我再自己待会儿,我马上就跟你回去。”
“是。”流云乖乖在门外站定。
她现在要是跑了,可哪都躲不了,徐府虽然不小,但要抓个侍女还是容易的。
而且,这位大小姐看样子很好说话,她索性跟着这位大小姐混吧。
艳女大概本打算来这伤春悲秋一下。
不过,独自伤春悲秋和有人等她伤春悲秋需要的脸皮厚度是截然不同的。
艳女脸皮显然不厚,在流云打扰到她不久,她很快就出来了。
“走吧。”她匆匆地在前面带路。
流云回头看了一眼那院子里的大树,这棵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龄应该很长,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优势,树种普通,长得也很寻常,实在不知道这位大小姐看中它什么,能凝望那么久。
“流云,你怎么不动?”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头问她。
“哦,我来啦!”流云小跑着追过去,一边暗暗不解这位大小姐怎么连她稍微停一下都能立刻察觉,她明明是背对着她的,未免也太敏锐了。
“你心里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
大小姐很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算了,走吧。”
她俨然并非真的被她糊弄过去,只不过是不跟她计较而已。
流云暗暗叫苦,她实在不习惯也不喜欢跟这种天性敏感的人打交道,可惜,就像之前退出去的时候不看路结果踩碎枯枝一样,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一时贪心,真是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你又嘀咕什么呢?”
“没有。”
流云从容的面庞下是一颗躁郁的心——我就是个小侍女,你老关注我干嘛?
艳女这张脸可真能欺骗人,她原以为这位大小姐真是个忧郁的小姑娘,没想到也是强作愁态。看她现在捉弄她时又好奇又活泼的样子,哪还有方才半点凄然之色?流云顿时生出一种看错人的愤怒,怨怼自己眼光不好。
艳女说是要跟流云走,但还是走在前头,她显然有目的地,一路前行后进了一处很大的院子,远远就听到一片笑声,里面相当热闹。艳女进了正屋,流云踱步片刻,见没人阻拦,便跟着艳女一起进了正屋。艳女感觉到后面有人跟随,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外之色。
于是流云也意外地担心起来,她又做错了事?
可艳女也没说什么,指了一个空位,就往上座走。流云飞快地跑到那个空位后面站定,这里有许多女眷,背后都站着侍女装扮的人,她有样学样。
堂上坐着个老太太,慈眉善目,一直笑吟吟的,但直到看见艳女,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朝艳女招招手,等艳女近前,便拉住她的手说:“宁儿,你可算来啦!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等你好久呢!哎呀,一见不着你,我这心里就不安稳,现在,见着了你以后,我的心里就舒服多啦!”
这话可真能拉仇恨。
流云低着头,却悄悄环顾四周,这正屋里坐着好几个女眷,老中青齐全,一个个本都噙着笑容,但听了老太太的话后全都僵了一下,几个小的甚至没撑住还垮了脸。这话确实有点不好听,落在敏感的耳中尤甚——难道她们全是这位大小姐的陪衬吗?
当下有个小女孩立刻不依了,她看起来比艳女小几岁,撒起娇倒也合乎年纪:“祖母,您看到咏欣就不高兴吗?咏宁姐姐不来,您心里就堵得慌?”
流云喜欢这位姑娘。
几乎每次重生都要重新认人,所以她最喜欢这种一张口就自报家门的人了。
根据这几句话,她立刻推导出几条线索。
这位个性直白的小姑娘名叫咏欣,年纪比艳女小,艳女的名字叫咏宁……
既然都是咏字辈,姐妹?异母姐妹?堂姐妹?
流云习惯性地梳理好人物关系,忽然一愣。
咏宁?徐咏宁?徐家大小姐?
原来这位大小姐真的是她顶头上司?
“咏欣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还这么直来直去的可不好,谁说我堵得慌了?”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咏欣噎住,又道,“我喜欢宁儿,你还吃醋啊?得得得,我也喜欢你,别生气了,好吧?”
她又补一句,顿时把几乎变得凝重的气氛重新软化。
大家又和乐地笑作一团。
在这种气氛里,徐咏欣气鼓鼓的,满腔怒气又找不到时机发,只得瞪着徐咏宁。如果她的目光能够化为利箭,现在徐咏宁的身上一定是千疮百孔。
徐咏宁跟余下诸人打了招呼,回到位置上坐下来。
无论是老太太亲近她也好,徐咏欣暗讽她也罢,她全都不为所动,好像这二人说的并不是她,而是别人似的。
坐下来之后,徐咏宁忽然回头对流云道:“你出去把行云叫进来。”
流云只是二等丫鬟,行云才是她的贴身侍女。
这话对流云简直是天降之喜,她总算不用在这个明着暗着相互怼的环境里待下去了。
她尽力让自己不要把高兴表现得太明显,闷闷地答应一声,飞快地撤了。
行云就在门外站着。
“流云!”她不满地看着她,“怎么是你跟着小姐进去?”
这座宅子里从小姐到侍女都长得不错,可谓美人如云,怪道都以“云”字命名。这个行云也是个肌肤胜雪的娇俏美女,应当在双十年华,可谓年轻貌美——当然,敢用这等美人做侍女,徐咏宁的容貌自然更胜之。
流云若无其事地说:“小姐本来独自待着,我不小心撞到了,只好跟她过来。行云姐姐,大小姐让您进去服侍。”
“哼。”行云转怒为喜,点点头进了屋子。
流云走出院子,在府中闲逛起来。
等到下午,天上飘落小雨。
这次重生,果然也与往常一样嘛,她想。
可她想不到,世事终有意外。
入夜,意外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