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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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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丝,微湿的石板两旁开满恣意的花,明丽的紫色晕染逐渐变浅,好似中国文人笔下的没骨花卉。
搬来的第两百天,紫阳花开了。
松站在庭院前,雨滴从他的指缝间流过,打湿了衣袖,他未顾及,只是想着少女充满希望的眼神。那时刚过完年,一家人刚搬来松本村,春在院里撒下花籽,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夏秋时季紫阳花在雨中摇曳生姿的可爱模样。那眼神好似已然看见盛开的花朵连簇连片,开满整座小小的庭院,少女白皙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光晕。
她读那本《平家物语》时,也是那样,一样的眼神。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春迷上了《平家物语》,一个女孩喜欢看以战争为题材的军记物语,很多人觉得惊讶,也有人觉得有些不妥,比如春的姑母美代子,可春没有耽误家务,美代子也就没说什么,而作为春的青梅竹马,松却是唯一一个没有表达过任何意见的人。
轻轻浅浅的足音慌乱错落,少女抱着书,穿过家中的走廊;阴凉的树下,少女翻开书页,树叶缝隙间光斑跳跃,碎发扫过纤细的脖颈;正经端坐的少女向前倾,目光低垂,久久凝视。少女和少年看着地图,松阴一边装作午睡,一边听着少年与少女的对话,松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所有人。
“海浪之下亦有王都”,听到荣太郎决绝的回答,那一刻,春是那么的悲伤,但又是那么释然。
王都?真可笑,万倾绿波之下什么也没有,鱼儿会吃掉尸体,白骨将被海水腐蚀,结局早已知晓,平家为什么还能走向虚幻的王都,春为什么会是释然的神情。
虽然松是个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春拥有一颗比他更勇敢的心。松自嘲地笑了,这也配做个武士吗,连个女人都不如。
吉田松既没有视死如归的气节,也不没有敏锐的才气。表妹春的身上具备前者,而后者……松望了一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有多羡慕荣太郎与生俱来的才气和禀赋。
那一日,荣太郎画了幅野牛图,画上突兀地多出了一只乌帽、一把木刀、一根细棍。他说自由奔放的高杉就是画里的野牛,一本正经的久坂是公卿头上的乌帽,入江稍逊一筹,就是把能勉强吓唬人的木刀。旁边一人好奇地问剩下的细棍是谁。
“那就是你,平庸又无可取之处。”
众人皆笑。
遭荣太郎戏谑至此,问话的那人却无言可辩。这话说得多狂妄呀,可从荣太郎的嘴里说出来,又是那么合情合理。吉田荣太郎有这个资本狂妄。
松阴门下群星荟萃,尤以长于远见的高杉和笃学致志的久坂格外受到众人推崇,荣太郎年纪不及两人,但敏捷的才气犹如黎明的启明之星,毫不逊色于高杉和久坂。他的傲气收放自如,譬如收于鞘中的寒光利剑,极少出鞘,但出鞘必定所向披靡。
松混在学生中,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但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根细棍,他分明觉得荣太郎言下的“细棍”就是自己,平庸、一无是处。
“松?”
少女的神色稍显迟疑,松收起心绪,用少女最熟悉的笑容应道:“文的身体好些了吗?”
因为松阴的心血来潮,学生们随他去了藩内最西端的下关,他们要去拜访百年前的古战场和平家梦寐以求的海中王都,松阴说这也是学习。文吵着闹着,也要跟去,松阴被烦得头都大了,仿佛天助,临行前一天,文突患风寒,松阴暗自庆幸甩掉了大包袱,带着学生,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松没去下关,而春作为文的朋友,每日来松阴家里,给文送饭送药,松陪着表妹一起出门,春在文的闺房里的时候,松便在外等候,两人再结伴归家。
“文已经好很多了,再过两三天就能痊愈了。”
“那真是太好了。”松再次望向庭院,“春。”他缓缓地念她的名字,はる,简单的发音,飘飘悠悠地从唇齿间滑过,恍若杏花雨,恍若杨柳风,恍若少女眼底的嫣然春色。
“我记得你说过,等到紫阳花开的时候,想在雨中赏花。”
“家里的紫阳花规模不如这里,花少叶多,但想来润亮的绿色也颇有一番别样韵味。”
“一起赏花吧,春。”
凭栏听雨,雨声叮叮咚咚,错落有致,玉身长立的少年,眉目如画,松有一双温和不似武士的眼睛,风吹动他的衣裾,吉田松是温润如玉的男子。
“老师您怎么会想到来坛之浦这种地方?”伊藤折了根粗壮的树枝,跑来拿给松阴做拐杖。
松阴虽接过了树枝,但其实他的体力仍然非常充沛,茂盛的草木划破了衣服,他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的样子,却容光满面。“品川,说起坛之浦,你会想到什么?”松阴并没有急着回答,他反而问另一学生。
一行人从子时开始行走,已经不间断行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跑在最前头的高杉扔掉了火把,抽出刀来砍劈灌木和杂草。曾经游历九州的久坂紧随其后,松阴故意放慢脚速,带着体力稍差的学生,继续往上爬。
“坛之浦乃是源平合战的终结之地,亦是平家的葬身之地。”
“不错,源氏平氏两大集团旷日持久的斗争在此终结,平家彻底失败,赖朝受封为征夷大将军,源氏权倾天下。”
“老师是想让我们谨记平家失败的教训吗?”走在前面的荣太郎留意到这边,他放慢了速度。松阴看似随性,却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劳师动众,从荻远道而来,定有深意。
松阴笑着拍拍荣太郎的肩膀:“天就要亮了,我们加把劲,赶在天亮前爬上山头,正好看朝阳。”
还没说完,松阴带头跑到了前面,一下子便和高杉久坂并驾齐驱了,高杉和久坂皆是好胜之人,“老师,我才不会输给您的!”三人你追我赶,好是热闹,其他学生受到感染,纷纷重新打起精神,势在一举登顶。
师生们的热情得到了回报,自然慷慨地给予他们最壮丽的日出奇观,所有人屏气凝神,深深为海天的美景所折服。
忽然,青年拔剑对日,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诸君,这里是坛之浦,这片山头底下的海里葬送了无数武士的性命,但我想说的是,坛之浦不仅有悲壮的战歌,坛之浦还有壮美的日出和浩瀚的大海。”
剑身一挥,长剑指向彼岸,“源平之争起起伏伏,源氏也不是从未败过,来,诸君,随我割袍起誓,我们要如源氏那样,乘东国之风,开创一番大业!”红日喷薄,排岸惊涛,金光勾勒出锋刃的流畅线条,布片刷刷落地,几十学子中无一人迟疑。
松阴赞赏地凝望着每一张年轻面容。
好眼神。
我若是做了义朝,也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