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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   正月初一,宜入宅,会亲友。
      辰时刚过,爆竹声四起,魏璎珞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她没有宿醉后的头痛,记忆里似乎有一双手轻柔地替她揉着太阳穴,再回想起来,额间的温热似乎还在,她猛地伸手捂住额头,眼睛微微张大,昨晚傅恒亲了她?
      她低垂眉眼,难得体会到了些兵荒马乱,但她很快压下跳的正欢的小鹿,嘴角勾了勾,穿好衣裳,推开窗子,五只鹦哥一齐朝她嚷道:“啾!”
      魏女侠眼睛一弯,笑得极为开心,她拿瓜子在鹦哥面前晃了晃,逗弄道:“说话,不说话不给吃的!”
      最边上那一只在笼子里跳了半天,急得直点头,最后憋出一句:“璎璎璎……”
      这不怪它,毕竟傅恒只教了它这个字。
      后头四只话也说不出,一味点头,笼子都跟着发抖,忽然一只手伸出来稳住笼子,傅恒嘴角带笑,边喂瓜子边淡声道:“一大早的就数你这最热闹。”
      魏璎珞倚窗而立,看傅恒逗鹦哥,道:“热闹也是你买回来的。”
      傅恒挑眉:“这是怪我吵着你了?”
      魏璎珞嗔道:“哪敢啊。”
      说完,她眼波一转,坏笑着凑上去道:“傅楼主家闹鬼,昨晚有个小鬼咬了我一口。”
      傅恒倒面色如常,他玩味的看着魏璎珞:“魏女侠还怕鬼?要是不高兴,一掌拍过去,保证大鬼小鬼都不敢上前。”
      魏璎珞鬼灵精怪地笑了笑,得意道:“用不着出掌,我一口就能吞了他!”
      傅恒摊手一笑:“鬼都拿你没办法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魏璎珞扔给傅恒一个眼神,傅楼主会意让开,下一刻,红衣翻飞,魏女侠翻出窗子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敛去笑意道:“我今日便要和师兄去找胡一圈。”
      傅恒也收起玩闹的样子,点点头,稳声道:“海兰察寅时才回来,醉得一塌糊涂,没三五个时辰怕是醒不过来,我陪你去。”
      魏璎珞眯了下眼,心里则计量着,海兰察是偷鸡摸狗的好手,对各大宅院轻车熟路,傅恒则是一派正气,想想他和自己一起做梁上君子的画面,魏璎珞就觉得百般不舒服。但她也不扭捏,既然傅恒要陪她,那相信他便是,于是她低应一声:“好。”跟着身随心动,足尖一点就要翻墙出去,却被人拉住胳膊,她停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傅恒。
      傅恒拉着她,失笑道:“魏女侠先收一收神通。”
      跟着,傅恒极自然的牵着魏璎珞的手腕,带她来到前院,吩咐傅玉道:“准备些礼品,还有一辆马车,我们待会去一趟云拳派。”
      傅玉没有多问便下去忙活了,傅恒仍牵着魏璎珞,温声解释道:“大过年的,我夫妇二人去给胡前辈拜个年,也不算失了礼数。”
      魏璎珞眨眨眼,耳根浅浅的浮起一片粉红,又见傅恒老神在在道:“再说,咱们带着礼,胡掌门再不高兴,面上也得客气客气。”
      瞧他那神态,分明是个老狐狸。魏璎珞心里哦一声,傅楼主也没那么正直嘛。
      换做从前,傅恒不大会去做这样大年初一就找人晦气的事,但他也清楚,魏璎珞的姐姐生死未卜,迟一天就少一分生机。而且他隐约感到,一个巨大的谜团将会炸得江湖天翻地覆。
      马车在胡府大门前停下,傅恒率先下车,冲帘子里伸出手,魏璎珞有些不习惯被人扶着,她只将手虚放在傅恒手上,身子轻松跃下马车,傅恒忍不住捏捏她的手,道:“猴儿。”
      魏璎珞冲他做个鬼脸,末了下意识看一眼傅玉,却见傅玉笑得四平八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傅恒轻咳一声,吩咐傅玉道:“去敲门。”
      傅玉应声而动,三两步来到朱红大门前,叩响兽头嘴里的门环,数声过后,并无人应门,傅恒眉头微微皱起,递给傅玉一个眼神,傅玉会意,伸手推门。只稍稍用力,随着咿呀一声,朱红大门缓缓开启。
      傅恒心里一沉,再看门口高悬的白灯笼,他有个很不好的猜测。
      门后先入眼的是一面照壁,雕的是最寻常的福寿延绵,安静里透着一股诡异,魏璎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按步不动,握着锈剑的手紧了紧,像是在印证他们的猜测,照壁后漫出了浓厚的血腥味。
      魏璎珞和傅恒对看一眼,沉下气,并肩跨进胡府。
      眼前的景象和十年前那个血光映天的夜重叠,满地尸骸,主人家丁无一幸免,胡一圈倒在血泊里,胸口的血迹已干,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珠诉说着他死前的震怒。
      “一刀毙命。”魏璎珞冷眼看着,沉静地得出结论。
      傅恒皱眉不语,那刀口他看着十分眼熟,沉吟片刻,他忽的想起饮雪刀第三式月中聚雪就是这般,内力聚于刀尖,迎面刺入,一刀毙命。饮雪刀是他傅家的不传之秘,若真被人偷学了去,他必须得废了这人武功。
      那厢魏璎珞上前,从胡一圈身边拾起那个青铜腰牌,没有暗纹,是假的。随即,她余光扫到一旁的地面,忍不住出声叫傅恒:“傅恒,你看!”
      胡一圈身侧的地面上写着四行血字:毁我清誉,其心可诛,错枉无辜,片甲不留!
      傅恒缓缓移开视线,如果此时他还不明白,那他这二十几年就白活了,胡一圈死于饮雪刀法,身边还有这欲盖弥彰的血书,再加上前几天自己才被胡掌门认成杀女仇人,这一桩桩“恰好”,都是有人故意引到他身上的。
      “构陷。”魏璎珞沉声道出了傅恒心里的那两个字。
      话音落地,二人互看一眼,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勒马声,跟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武林盟主鸿裕那苍雄的声音在照壁后响起:“胡老弟,新年好啊,老哥哥来给你拜年啦!”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往往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却不知眼睛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当下傅恒和魏璎珞都没有动作,他们很清楚,此时若是走了,等于主动背起凶手这个锅,故而二人没有丝毫慌乱,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看着鸿裕一行人自照壁后现身。
      鸿裕在泼天血气中面色凝重,待看见这一地尸骸更是惊骇,他拧眉望向傅恒,沉声道:“傅楼主,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他身后的鸿昼视线自魏璎珞手中的锈剑上移开,瞥见胡一圈的尸体,他痛呼一声:“胡伯伯!”
      跟着他快步上前,痛心疾首地扶起死不瞑目的胡一圈。鸿裕忍痛闭了闭眼,他步子沉重,慢慢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为胡掌门阖上眼,再转身时便带上了杀意,鸿裕含怒问道:“傅恒,我再问一遍,谁干的?”
      他微微眯起眼,眼里满是威压,傅恒并不怵,平静而不卑不亢道:“晚辈不知。”
      鸿昼冷笑,硬声道:“难不成傅楼主是碰巧来了胡府,又碰巧看到被杀的胡掌门?”
      他刻意加重碰巧二字,眼里的戏谑不言而喻,傅恒微微皱眉,魏璎珞则眉梢一跳,抢白道:“不管鸿少侠信不信,我们今日只是来给胡掌门拜年的,谁知无人应门,加上闻到了血腥味,我们便闯了进来,结果就看见这一地惨状,凶手早不知所踪。我们前脚进门,诸位后脚就到。这样一说,鸿少侠的疑虑大可消了吧。”
      鸿昼朝魏璎珞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听闻傅夫人伶牙俐齿,还嫉恶如仇,傅夫人在胡府的一席话振聋发聩,让鸿某心生敬佩。然而……”他话锋一转,眼神蓦地尖锐起来:“傅楼主险些背着杀人凶手的罪名死在云拳派,这厢傅楼主还能不计前嫌来给胡掌门拜年,好巧不巧撞上云拳派被灭门……哼,傅夫人不要把天下人当傻子!”
      鸿昼一手指着胡一圈胸前的刀伤,振振有词道:“这就是证据!”
      一直不说话的鸿裕适时开腔:“傅恒,饮雪刀法是你傅家不传之秘,胡掌门胸口的致命一击分明是饮雪刀第三式月中聚雪所致,再者……”鸿裕顿了一下,身子微侧,露出他身后地上的血字,眸光一闪,沉郁道:“你又如何解释这血书!”
      鸿裕话音刚落,鸿昼便挺身而起,一把剑直指傅恒面门,傅恒提刀格挡,谁知剑尖擦过他鼻端又剑锋一转,划向魏璎珞颈侧,魏璎珞躲闪不及,任剑刃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痕,细小血珠渗出,傅恒只觉得刺眼,他拔出饮雪刀刺过去,迎上的却是鸿裕的快剑,鸿裕一剑封住他去路,道:“傅楼主少不得要和老夫回洪门说道说道了,届时武林豪杰皆聚洪门,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若老夫真的冤枉了傅楼主,我定在天下人面前还你清白!”
      那厢魏璎珞锈剑一架,直直撞上鸿昼的剑,锈剑发出嗡鸣,鸿昼虎口一震,剑险些脱手,他显然没想到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锈剑竟有如此锋芒,也对,若只是一把生了锈一折就断的剑,魏璎珞也不会时时带在身边,剑不离手了。思及此处,鸿昼暗自敛眸,倏地收回剑,冲魏璎珞抱拳道:“情急之下伤了傅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傅恒冷哼一声,挥刀挑开鸿裕的剑,旋身使出一记流风回雪,卷起一地残叶,刀背狠狠地抽在鸿昼脸上,将人抽得飞出数米开外,然后傅恒收刀行至魏璎珞身侧,掏出帕子为她按着颈侧,至始至终不曾看鸿昼半分。
      鸿裕握着剑的手一紧,胡子气得发颤,然而他还是压下火气,轻描淡写地对鸿昼道:“起来吧,你伤了傅夫人,傅楼主教训你也是应该的。”
      待鸿昼狼狈起身,鸿裕方转向傅恒扬声道:“老夫半生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理字,犬子见胡老弟死的惨烈,一时急火攻心误伤了尊夫人,这下就算是他赔礼道歉了,咱们一码归一码,胡掌门死得蹊跷,傅楼主也来得不赶巧,若今日老夫就这么放你们回去了,来日我这个武林盟主必然被江湖人责难,所以委屈二位与我回洪门,早些查明真相,也早些还你们一个清白。”
      傅玉深觉不妥,却见鸿裕对他道:“你这小厮大可回去报信,就说你家主人再我洪门做客,老夫是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对傅楼主和傅夫人动粗……”跟着,鸿裕意有所指地望着魏璎珞笑道:“也不担心有人大闹洪门。”
      说完,鸿裕收起笑,鸿昼在傅恒身旁用力拍去身上的土,挤出一个笑,朝门口一伸手,道:“请吧。”
      鸿裕则是吩咐手下的人:“你们留在这收拾,把胡掌门的遗体带回洪门……”
      他话未说完,先前一个四处查看的手下跑来打断他:“掌门,属下发现了这些……”
      鸿裕望过去,只见他手上拿着好几个青铜腰牌,那属下继续道:“我猜是凶手遗留在这里的。”
      鸿裕拿起其中一个腰牌,微微眯起眼,傅恒则是心里一惊,皱起眉头,如果他没看错,那几个腰牌上都刻着小篆书的清字。
      鸿裕看了傅恒一眼,神色复杂。
      正月初一,宜会亲友。云拳派惨遭灭门,疑凶傅恒夫妇被带回洪门,武林盟主鸿裕召集各门各派,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洪门和凄惨的云拳派不同,两扇朱红大门,漆金的门环,高墙阔院,门口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匾额上的洪门二字出自名家戚继睢,门廊下左右各立着两个青衣仆从,换做不知情的平头百姓,还要以为这里住的是哪位王爷。当然,在江湖上,武林盟主鸿裕的名号可比明王爷来得响亮气派。
      再次来到洪门,魏璎珞特地在门口立了片刻,上一回,她一门心思都在失踪的姐姐身上,如今姐姐仍下落不明,而她也从座上客变作阶下囚,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当初愿意带她来鸿府的男人,如今还在她身边。如果她想,她随时可以和傅恒杀出一片生路,但魏璎珞选择了二进洪门,麻烦就像影子,再怎么逃,它也会死死地黏在你身后,直到寻根溯源,方能了结因果。而且她相信,傅恒和她想的一样。
      像是要印证她的想法,一旁静静等了她片刻的傅恒忽的伸出手,极自然的牵着她,他手心的温热从魏璎珞的左手一路向上,汇入心腔刚刚泵出的暖流,魏璎珞嘴角微动,偷眼去瞧傅恒,看见那人眼角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仿佛这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清晨,年轻的丈夫陪着夫人买菜归来,再牵着夫人的手一起踏进家门。
      这实在是不合时宜,尤其是他们身边还站着面色不善的鸿家父子,鸿昼看傅恒一脸淡然,忍不住出声道:“傅兄和夫人感情真好,我就没这个福气了。”
      他笑得真诚,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魏璎珞想起疯了的十八姨娘沉璧,若鸿昼不是克妻,那他十七房妻妾可死得有些蹊跷了。她一时忘了方才的儿女情长,只暗暗想着,要趁这个机会查清此事找到姐姐。
      鸿裕倒没真的为难他们,特地清出一间厢房给他们住,门口也没有守卫,当然,进了洪门内院,怕是苍蝇都难逃出去。
      晚膳时分,有丫鬟给他们送来吃食,几样小菜,两碗老鸭汤,简单却精致,魏璎珞掏出银针试了试,没有毒,还没收回针,就听鸿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傅夫人不必担心,家父一向光明磊落,绝不做这等腌臜事。”
      魏璎珞看过去,只见鸿昼提着一壶酒立在门口,面上带着微笑,他对傅恒道:“傅兄,喝两杯?”
      傅恒瞥他一眼,淡声道:“不必了。”
      鸿昼点点头,却没有走,反而进屋甚至顺手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傅恒身边,自怀里掏出一个青铜腰牌放在桌子上,抬眼瞧着傅恒,似笑非笑道:“现在能喝两杯了吗?”
      傅恒不动声色地扫一眼腰牌:“你什么意思?”
      鸿昼看了一眼魏璎珞,食指在那腰牌上点了点,他垂着眸子道:“傅夫人还没去过我鸿府的春景园吧,那儿的静影轩新开了一树梅花,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魏璎珞轻轻皱眉,她道:“你在卖什么关……”她话未说完,突然听出了鸿昼话里的意思,就听鸿昼继续道:“傅夫人放心,我要与傅兄说的事你早就知道,夫人不若去赏赏花,这景啊,可是一天一个样。”
      魏璎珞将信将疑地离开了房间,傅恒方道:“现在可以开口了吗?”
      鸿昼轻轻一笑:“你我都知道,这块腰牌是假的。”
      那厢魏璎珞一路来到春景园,放眼望去,一派萧索,尽是枯枝败叶,哪有什么开得热烈的红梅,这倒让她放下心来,证明她猜的没错,鸿昼并不是让她来赏花。她叫来一个丫鬟问道:“小姑娘,静影轩在哪?”
      那丫鬟愣了愣,如实道:“这儿没有静影轩,只有凌霄阁,不过凌霄阁是不许旁人去的,夫人还是请回吧。”
      魏璎珞眼珠转了转,继续问道:“那我问问你,你家少爷在哪?”
      那丫鬟不疑有他,眨眨眼道:“这几日少爷都歇在书房,这会怕是在书房看书,傅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魏璎珞笑得客气:“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那丫鬟点点头,却并没挪步,一双眼盯着魏璎珞,魏璎珞心下了然,看来这凌霄阁是真的不许人靠近,她看一眼将暗的天色,便道:“我迷路了,你带我回去吧。”
      丫鬟无甚表情,略带恭敬道:“傅夫人请随我来。”
      那丫头转过身,魏璎珞犹豫片刻,扬起手刀,正要劈下去,忽听得嗖的一声,一粒飞蝗石击中那丫鬟颈部的安眠穴,那丫鬟刚刚回身看见魏璎珞脸上的惊诧,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魏璎珞伸手捞住飞蝗石,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看了看,发现上头刻着一片柳叶。她抬头张望,四周只有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夜色中的春景园安静而诡秘,魏璎珞小心移步,朝着园子东南角走去,黑黢黢的春景园里只有那处透着些亮光,魏璎珞猜,那里就是凌霄阁。
      越接近凌霄阁她的脚步就越轻,一般来说,内力越高深的人听力也越好,内力高深者如一瓢道人,甚至能清楚地听出几里开外有几人,分别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童,魏璎珞没有自家师父那么高的修为,但她还是能听出来,凌霄阁里的人可不少。
      她小心贴近墙根,站在西窗旁,窗子支棱着,零星火光自屋内漏出来,屋里很静,她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瞥了一眼,屋子中央站了个女人,背对着窗子,似乎在轻声哼着什么。她侧耳细听,发现那女人哼的是一首歌谣:“宝儿乖,睡觉觉,阿娘给你唱歌谣,宝儿乖,莫要怕,吃人的妖怪快死了,阎王爷,莫要慌,咱们三更去报到……”
      当然,一般的娘亲是不会给自己孩子哼如此诡异的歌谣的,魏璎珞有些疑惑,那女人的身形她看着熟悉,一时却想不起,于是她矮身自西窗底下晃过去,到了转角处忽的后退,贴住墙,她垂下眼睑,放轻呼吸,这屋子里只有一个奇怪的女人,可凌霄阁门口,密密麻麻站了两排男人,清一色的壮硕护院,也不知是怕有人闯进来,还是怕那女人逃出去。
      魏璎珞渐渐退回西窗,屋子里女人的歌声忽高忽低,一会又呜呜地哭起来,凄凉得让人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慢慢地,那歌声停了,魏璎珞边克制着不发出声音,边在心里明晰那个想法——屋内女人的身份一开始鸿昼就告诉她了,静影轩……那个女人是沉璧!
      她一手摸到窗框,却听一个幽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嘻嘻,你来了。”
      魏璎珞登时汗毛直立,一个转身,正好和站在窗前的沉璧打个照面,女人瘦的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一双眼浑浊无神,若在酒仙居见到的沉璧还是个疯美人,那此时的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更为渗人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个包被,她冲魏璎珞笑了笑,将包被递到她眼睛下,神色温柔道:“你看看,我家宝儿睡得多好。”
      魏璎珞垂眼,看见那包被里裹着一个青灰色的婴儿,怕是死了有一段日子了,饶是胆大如魏璎珞,此时也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又见沉璧枯枝一般的手慢慢掀开包被,她的声音也变得像冰一样冷:“我问问你……”
      包被慢慢打开,魏璎珞看见那婴儿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沉璧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我儿的心被谁吃了!”
      魏璎珞惊得后退一大步,门口的护院也被惊动,三两个人跑过来,恰好看见西窗外的人影,为首的男人大喝一声:“谁!”
      魏璎珞应声而动,运起轻功急急离开凌霄阁,那些护院的轻功也不差,死死地咬在她身后,不时还有暗器袭来,魏璎珞一一躲过,冷不防又是一粒飞蝗石打过来,恰恰击中她腰眼,魏璎珞身子一软,落在了一处院子里,她刚落地,黑暗里便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扯进屋内。
      屋子里很黑,那只手捂住她的嘴,她正要使出小擒拿,却听对方贴在她耳边道:“别动,被发现了你我都得死。”
      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耳廓,声音和字眼都很寻常,偏偏又透着一股旖旎多情,和谪仙一般的极乐宗少宗主判若两人。
      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一个雄厚的男声道:“搜!”
      很快,脚步声停在门口,近乎是一瞬间,柳霁将魏璎珞推倒在床榻上,他先是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又扯开被子盖住二人,还顺带手将发带散开,俯下身的那一刻,他对着怀里尚未反应过来的魏璎珞轻轻一笑。
      魏璎珞不可抑制地红了脸,却听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一伙人闯了进来,柳霁快速翻身下床,用被子将魏璎珞从头到脚裹个严实,他自己赤着上身,对闯进来的护院懒懒开口:“怎么了?”
      为首的护院警惕地看了一眼床榻,又不得不对柳霁客气道:“少宗主,洪门闯进来一个刺客,我等正在追,追到此处便不见了踪影。”
      柳霁哈一声,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慢悠悠地走到那人面前,凑近了似笑非笑道:“那麻烦你看清楚,我像不像那个刺客啊?”
      护院首领微微低头,道:“少宗主是客人,小的不敢不敬,可是事发突然,还请少宗主让床榻上的那位亮个相,我们看过了也好去交差。”
      柳霁笑了,极为暧昧地在那人耳边道:“若床上的那位是你家少主,你回去要怎么交差?说你家少爷半夜与一个男人偷情吗?”
      首领涨红了脸,他不敢抬头,迟疑片刻,一狠心,对柳霁道一声得罪,冲上去一把掀开被子,谁料床上的人挺身坐起,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扇得他差点坐到地上,其他人则定睛一看,床上的人不是自家少爷,而是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傅夫人。
      首领愣了片刻,他显然没想到有人偷情还能偷的这么理直气壮,魏璎珞冷冷地睨他一眼,怒斥道:“放肆!一个个的都不想活命了吗!”
      她这一招先发制人很好的打乱了护院的思路,柳霁也披上外衣靠过来,眼尾带着一丝风情,斜眼看过去,懒声道:“行了,你们可以回去报给你们掌门听,就说傅恒的夫人和极乐宗少主在此幽会……”
      那首领忙道:“小的不敢,打扰二位了。今晚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莫管闲事是混江湖的铁律,尤其这闲事的对象一个是打不过,另一个是惹不起的时候。
      待那群护院退出去,柳霁一边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一边觑着魏璎珞脸色,看到魏璎珞整理好衣冠后,他胳膊往床柱上一靠,笑道:“你倒是配合,还知道弄乱头发和衣服来把这出戏作足。”
      魏璎珞看着他,冷冰冰地开口:“你怎么在这?”
      柳霁收回胳膊,坐在床沿,咬着发带将头发拢好,扎了几次都不成功,魏璎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抽走他口中的发带,又绕到他身后替他将头发系好,黑暗中柳霁轻轻笑了:“魏璎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魏璎珞翻了个白眼,手上用劲,扯得柳霁头皮一紧,他嘶一声道:“魏女侠手下留情。”
      魏璎珞颇有些不耐烦:“飞蝗石是你的吧,你到底什么居心?”
      柳霁轻出一口气,慢慢开口:“各大门派都派人来了洪门,就等着明日审问傅楼主和傅夫人,说来也巧,早在三日前各大门派包括我极乐宗都收到了武林大会的邀请,等到了洪门,才知道云拳派被灭门了,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你们被当成疑凶带了回来。”
      魏璎珞又问:“飞蝗石是怎么回事?”
      柳霁面不改色道:“你也知道,我这院子离春景园近,我也清楚凌霄阁里头住的是哪位,今日无意间看见你在春景园问路,我就猜到了你想干什么,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魏璎珞也听不出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只觉得这柳霁从头到脚都透着奇怪,和她那日见到的很不一样,静了半晌,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吃人心的妖怪吗?”
      柳霁听了,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吃人心的,可不一定是妖怪啊。”
      魏璎珞挑眉,冷不防被柳霁推到床上,柳霁一只手扯开衣带,一边俯下身子,定定地看着魏璎珞,声音低而轻:“比如外人都说我柳霁,披上皮是仙,脱了皮……就是鬼。”
      说完,他低低地笑了,下一秒他却笑不出来,一柄锈剑抵在他小腹,魏璎珞目露寒光,毫不留情地道:“再乱来,我不介意帮你断子绝孙。”
      柳霁却不怕,笑得更厉害了,甚至笑出了泪花,魏璎珞奇怪地看着他笑完直起身子,离开床榻,在桌边坐下。柳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道:“没想到傅楼主真的是柳下惠。”
      魏璎珞唰的红了脸,颇有些不自在,她下床瞪了柳霁一眼:“你管不着。”
      柳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这人啊,躲不开逃不掉的无非一个情字,任你白日里再道心坚固,到了夜晚,月出西窗,谁不想拥着心尖上的人共赴巫山?”
      刚跨出门槛准备运轻功离开的魏女侠脚底一滑,气急败坏地扔出一粒飞蝗石,跟着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小院子,回到厢房前仍在磨牙,极乐宗出来的没一个正经玩意儿!

      魏璎珞推门进去,鸿昼已经走了,傅恒正弯腰铺床,她玩心顿起,蹑手蹑脚地从傅恒身后靠近,悄悄伸出手袭向他腋下,谁知傅恒早已察觉,嘴角一勾,转身抓住魏璎珞手腕,趁她恍神手中用力,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低头冲人挑挑眉,轻笑道:“偷袭不成功。”
      却见魏璎珞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她翻腕成爪直取傅恒腰间痒痒肉,然而傅恒纹丝未动,她挠了几下,傅恒只是得意道:“我不怕痒。”
      随即,傅楼主轻轻戳了一下魏女侠的痒痒肉,魏女侠立时溃不成军,笑作一团。她边哈哈笑着边擦去笑出来的泪花,趁傅恒不备,再次袭上去,这次取的是他的脖子,果不其然,傅楼主缩了一下脖子,魏女侠见状,不依不饶地跃上他的背,勾着他脖子,温热的气息都喷在他耳背,傅恒蓦地耳根一红。魏璎珞突然没了玩闹的心思,她一颗心跳的快如擂鼓,在傅恒还手前,她快速蹿到床榻上,拿被子裹住自己,故作镇定道:“不玩了,我要睡了。”
      当下的魏女侠满脑子都是柳霁说的“月出西窗”、“共赴巫山”,脸颊一阵发热,她垂着眼睑不敢看傅恒,耳朵却支棱着,听对方半晌没什么动静,她抬眼望过去,发现傅恒坐在桌边一只手支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
      傅恒收起玩笑,正色道:“只有一床被褥,你睡床,我在这坐一晚就好。”
      魏璎珞没有异议,毕竟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妇,而且明日还有一堆麻烦要应付,他们都该早些休息,然而她合衣睡下却难以成眠,大抵是人在睡前总会思绪万千,加之今夜发生的事奇怪而恐怖,她翻过身对着傅恒,道:“方才我见到了鸿昼的夫人沉璧,还碰到了柳霁。”
      听到柳霁的名字,傅恒忍不住皱眉,魏璎珞忽的有些心虚,便隐去衣衫不整那一段,单说在凌霄阁看见沉璧和柳霁说的话。她说一通话说完,见傅恒若有所思,索性坐起来,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道:“来吧傅兄,咱们聊聊。”
      她努力将这句话说得自然寻常,却还是耳根红了红,就算是在山中长大,不通人事的魏女侠也很清楚,哪有姑娘随便邀请男子到床上聊聊的?
      傅恒也是一愣,还没开口,就被夜风吹的打了个喷嚏,魏璎珞这下没了什么旖旎心思,她道:“你伤才好,这寒冬腊月的夜风又凉……”
      她话没说完,傅楼主便从善如流地起身过来,面色自然地盘膝坐下,甚至从容拉过被子,将两人的腿盖住,盯着有些咋舌的魏女侠平心静气道:“关东人管这叫唠嗑……”
      不等魏璎珞发问,傅恒便全盘托出:“鸿昼知道在云拳派找到的清门腰牌都是假的。”
      魏璎珞思忖片刻道:“他会不会知道那假腰牌的来历?”
      傅恒道:“你还记得胡蔚蔚出殡那天,胡一圈看到你拿过去的假腰牌的震惊吗?鸿昼说,假腰牌的事是胡一圈告诉他的,还说胡一圈一直喃喃念着什么终于找过来了,他以为胡掌门禁不住丧女之痛,神智出了问题,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魏璎珞冷哼一声:“漏洞百出。”
      傅恒点头:“我也不信他,我只是想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魏璎珞想起一事:“柳霁曾在极乐夫人卧房里发现假腰牌,他说那阵子胡一圈和极乐夫人走得很近。”
      傅恒道:“鸿昼说,十年前魏家灭门时,他父亲也曾在废墟里找到清门腰牌,和这个假的很像,他怀疑魏家灭门案非清门所为,而是有人陷害,和如今灭杀云拳派的可能是同一伙人。至于为何我也知道这腰牌是假的,他说,因为我是风烟楼少主,而风烟楼,是全江湖最有名的情报机构。”
      傅恒顿了顿,继续道:“他在试探我,他和李玉关系很好,而李玉是清门右护法……他十有八九猜到了我们的身份。”
      魏璎珞只觉得这潭水被越搅越浑,她眉头皱的死死的,有个问题让她十分困扰:“鸿昼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既然他怀疑凶手另有其人,为什么不告诉鸿裕?还有……”
      魏璎珞眸光一闪:“他引我去看沉璧,到底想干什么?”
      傅恒补上一句:“最关键的是,鸿裕是否知道这些?”
      若是身为武林盟主的鸿裕知道这些事,那他的一系列作为就很值得玩味了,根本就像…欲盖弥彰。
      魏璎珞若有所思道:“还有,胡一圈被害的前几天,鸿裕恰好发了武林帖,打算召开武林大会,讨伐魔教。”
      傅恒忽的斩钉截铁道:“胡一圈和鸿裕是过命的兄弟。”
      魏璎珞看他坚毅的侧脸,缓缓笑了:“那可能是有鬼?听沉璧说,这洪门有吃人心的妖怪。”
      傅恒只是摇头:“虎毒不食子,不会的。”
      说罢,他伸出食指点在魏璎珞眉心,温声道:“别想了,先歇息。”
      魏璎珞展颜一笑,拿起锈剑道:“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恒盯着那把锈剑,忽生一念:“璎珞,你为何总是带着这把已经生锈的剑?”
      魏璎珞一怔,垂眸片刻,忽的轻叹道:“这算是我爹的遗物吧。”
      她抬起头,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她慢声道:“出事那一晚,大师兄匆匆拿来给我防身的。这把剑原先挂在我爹卧房,一直就是这么锈迹斑斑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后来我娘告诉我,一年冬天的雪夜,特别冷,我爹施舍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道士一碗热汤,那道士身无长物,便把这柄剑送给我爹。”
      说到这,她嗤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那个道士身上唯一的东西,卖到铁匠铺子还能换几个铜板呢,于是我爹给了他几十两银子,说是就当这把剑是他买的,我娘那时还怨他出手太阔绰,可我爹说,善恶有报,老天不会叫好人寒心……”
      魏璎珞一顿,嘴角挂上一抹讽刺:“可是三年后,我爹就死的连渣都不剩了。”
      傅恒沉默良久,伸出手揽住魏璎珞的肩,他轻声却坚定道:“我陪着你,因果也好,报应也罢,我都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傅家家三代都是清门护法,我爹,我爷爷都为了清门而死,我爹临死前将左护法的位置传给我,要我发誓守好清门。我也为这个誓言卖命数十载。我六岁习武,十岁就看着我爹杀人,我原以为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为清门生,也为清门死……”
      傅恒停住,发现魏璎珞不知不觉靠着他睡着了,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傅恒伸手轻点她鼻尖,小声补上一句:“还好遇到了你。”
      而魏女侠的嘴角,忽的浮起淡淡笑意。

      暖阁里的沉水香将将燃尽,残留几分昨夜的温存。锦帐里两个身影交叠,忽见一人挣开身后人的怀抱,不疾不徐起身,披上里衣,系带子的档口,一截白皙却有力的手臂搭上他的肩,另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男人的声音慵懒而随意:“折腾了一晚,苏门主怎么不多睡会?”
      苏歌也不格开他的手,只面无表情的穿好衣服,声音清冷:“越阁主还要去洪门参加武林大会。”
      明珏整个人贴上苏歌后背,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尾音勾人:“你不去吗?”
      苏歌不为所动,淡淡道:“我身体不适,劳烦越阁主替我向鸿盟主说声抱歉。”
      明珏挑眉,故意道:“听说鸿裕把魏璎珞带回洪门,认定她和傅恒是杀害胡一圈的凶手,你不担心她吗?”
      “她有傅恒护着,又是抱一心法的传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苏歌坐在铜镜前束发,明珏过来接手,抄起发带为他拢好头发,看着铜镜里沉静的苏歌,明珏试探道:“她是那个人最疼爱的小师妹。”
      苏歌没有说话,起身套上素白外衫,头也不回的走出暖阁,明珏屈膝坐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任长发随意披着,抬头望向窗外,一只鸽子自院墙上掠过,很快消失在灰青色天空。
      冬日的云层很厚,灰白色的云沉得像是要压下来,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在鸿府内院上空盘桓,几次尝试落脚却又飞开,最后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暖帐里的傅恒缓缓睁眼。
      傅恒动了动身子,发现魏璎珞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他嘴角微勾,忽然看见大麻烦睫毛颤了颤,然后魏女侠醒了,她一双大眼睛渐渐恢复清明,乌黑的瞳仁亮了起来,明明白白映出傅恒的脸,傅楼主眼里的温柔就差化成一江春水了,魏女侠蓦地局促起来,她想要挣开傅恒的怀抱,却被搂的更紧。
      傅恒只觉得心腔里暖烘烘的,他看着魏璎珞道:“我知道这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我还是想说,魏璎珞,我心悦你,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你愿意成为名正言顺的傅夫人吗?”
      魏璎珞抬眸望着傅恒,如果她想她可以瞬间挣开这个男人,可是她仿佛失去了力气,她眨眨眼,忽然鼻头发酸:“傅恒,你什么意思?”
      傅恒凑近,一字一句认真的告诉她:“意思就是,魏璎珞,我傅恒要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从今往后,我傅恒就是你的家,我一辈子守着你,护着你。”
      魏璎珞噗嗤一声笑了,眼里却晶亮亮的,傅恒抱着她继续道:“我会给你下面条,包饺子,除夕夜陪你守岁,给你买全城最好的烟火。为你酿仙人醉,为你教鹦哥说话唱歌。我们可以游遍名山大川。我可以做你的刀你的剑,再黑的地方也陪你一起去,你睡不着我就陪你看月亮,我说不出好听的话,我只知道我很后悔,为什么十年前没有遇到你,魏璎珞,我把下半辈子赔给你,你要不要?”
      魏璎珞的回答则是一个吻,她仰起头吻住傅恒,颤动的睫毛里藏着一颗泪珠。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在不见天日的孤勇里撑了那么久,看见光的时刻才发现她生命里缺失的十年正被人慢慢填满,心无挂碍的魏女侠头一遭伸出手,想要揽一缕人间烟火。
      而傅恒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是那只海东青带来的离别:教主有令,速回旗山。
      旗山,传闻中魔教清门的总坛,是朝廷和武林盟主的心腹大患,魏家灭门惨案后,鸿裕曾召开武林大会围剿清门,最终不了了之,倒不是江湖人胆怯,实在是旗山踪迹难寻,此后数年清门销声匿迹,而江湖几大势力——三门四楼也渐渐稳固,互相牵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此番清门腰牌的出现则如投入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湖面泛起微波,湖底暗潮涌动。
      洪门的龙虎厅此刻人头攒动,武林盟主鸿裕坐在上首,左右两边的酸枝木圈椅一字排开,右边依次为乘风阁主越书桐,拜月楼主修浮,还有千金阁幕后老板李玉,属于风烟楼的位置则空着,而左边本该是清门的位置坐着极乐宗少主柳霁,千机门的位置空着,至于武当少林峨眉华山这些名门正派则坐在其后,江湖地位一目了然,排不上名号的散客只能站着。
      明玉和海兰察混在人堆里,出门前海兰察还为她准备了人皮面具,生怕小郡主被人认出来,明玉焦急地左看右看,就是不见魏璎珞和傅恒的身影,海兰察拍拍她手背以示安抚,就听人群忽的静了下来,鸿裕照例寒暄道:“听闻苏门主身体抱恙,还请越阁主代我问候,待洪门事了,鸿某定上门探望。”
      明珏仅仅笑着颔首,乘风阁的出现仿若雨后春笋,一出现就跻身三门四楼,阁主越书桐身份背景成迷,人人都道他乃名门之后,连武林盟主都要卖他几分面子。是以哪怕乘风阁主和千机门主的事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却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他身旁一直把玩一串白玉菩提的修浮突然开腔:“鸿掌门,苏门主不在,这位置空着就好,怎么能随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坐呢?”
      修浮这话来得奇怪,苏歌的位置确确实实是空着的,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修浮意有所指,而他话中的妖魔鬼怪微微一笑,起身施礼道:“柳霁本是晚辈,坐在各位阁主楼主之中已属僭越,又舔着脸坐在各派掌门的前头,还请各位恕晚辈无礼。”
      鸿裕适时开口:“今日请各位来是为三件事,其一就是清门重出江湖,极乐宗愿举全宗之力配合我们追查清门余孽,为表重视,我便让代表极乐夫人的柳少主坐在咱们中间了。”
      鸿裕刻意加重极乐夫人几个字,原本心里有些计较的名门正派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极乐宗是邪教不假,不过这几年渐渐有了往正派发展的苗头,唯采菊双娇二人臭名昭著死不悔改,然而这二人已经死在明月刀下。
      明珏道:“清门的事越某有所耳闻,听说在胡掌门爱女胡蔚蔚的遗体上发现了清门腰牌。”
      鸿裕皱着眉头,沉痛道:“不仅如此,我们在胡府也发现了许多青铜腰牌,所以这第二件事就是为惨遭灭门的云拳派主持公道!”
      人群里有人嚷道:“听说盟主已经抓到了凶手!”
      鸿裕不置可否,一张脸竟老泪纵横,惹得不少江湖客为之唏嘘,鸿裕和胡一圈年少相识,相交数十载,如今却是看着老友惨死。站在他身旁的鸿昼代为说道:“我们去的时候,恰好看见风烟楼主傅恒和他的夫人在那里,虽然我不愿相信,但……”
      鸿昼哽住,复继续道:“胡伯伯死于饮雪刀。”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议论纷纷,各大派掌门有的不可置信,有的则不知在盘算什么,修浮盘珠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皮道:“少掌门,凡事要讲证据,你空口白牙说傅恒杀人,实在是难以服众。”
      鸿昼请示鸿裕,鸿裕忍着悲痛点头,于是鸿昼一扬手,白布盖着的尸首和数枚清门腰牌出现在大厅中央,修浮毫不忌讳的走上去揭开白布,死去多时的胡一圈出现在众人眼前,鸿昼道:“修楼主,在座的谁也不会比你更懂杀人,依你之见,胡掌门的死因是什么?”
      修浮勾起半边嘴角,冷眼看着鸿昼:“若我说我明月刀也可以做到如此,少掌门是不是要说人是我杀的呢?可惜可惜,我修浮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明珏站出来打圆场:“若想确认胡掌门的死因,请个仵作一验便知,越某已经派人去请,当下金捕头正带着仵作赶过来,听闻盟主将傅恒夫妇带回了洪门,何不将人叫出来问一问,有各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相信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鸿裕点头:“老夫正有此意。”
      明珏笑着坐回去,却感觉有一道视线粘着他,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对面望过去,意外捕捉到了柳霁眼里的光。
      他来不及多想,只见傅恒和魏璎珞走进龙虎厅,二人倒是一脸无畏,甚至有几分甜蜜,明珏忍不住笑了。明玉也是眼睛一亮,看到璎珞没事她就放心了,她想冲上去,却被海兰察拉住,海兰察对她摇摇头,小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鸿裕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傅恒,当着各位英雄好汉的面,我再问你一次,胡掌门是不是你夫妇杀的?”

      傅恒执着魏璎珞的手,眼睛平静的扫过人群,可以说,全江湖举足轻重的人此刻都在龙虎厅里,近百只眼睛盯着他们,有恶意,有淡漠,有冷眼旁观,亦不乏忧心忡忡,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真的在乎惨死的胡掌门?
      听到鸿裕的问话,傅恒并没有看他,只松开魏璎珞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笑,随后他从容来到大厅中间,不卑不亢地开口:“在座各位皆是懂道理明是非的江湖豪杰,也是傅某敬重的前辈和朋友,我傅恒自认不是英雄,但也绝非大奸大恶之徒,若是各位相信我,我便明明白白的再说一次,我夫妇二人到云拳派时,胡府上下已遭人杀害,胡一圈掌门也已经殒命,家仆傅玉可作证,胡掌门之死,与我夫妻无关。”
      修浮垂着眼皮,冷冷一笑:“傅玉是你的家奴,自然是向着你说话。”
      明玉沉不住气,要冲上去和修浮理论一番,却被海兰察拉住,海兰察耳语道:“修楼主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且看看他怎么说?”
      傅恒面向修浮,平心静气地问他:“那依修楼主之见,应该如何呢?”
      修浮迤迤然起身,他笑:“你说你没有杀人,必要有旁的证据,同样……”
      他抬起眼皮,眸光忽的锐利起来,他直直望着鸿裕道:“若是说你们杀了人,也要有证据。”
      鸿昼立刻发声:“我们到时……”
      “不要跟我提你们到时他们正好在那这种鬼话。”修浮打断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气,很快他又坐回原位,笑得让人发寒:“若是照咳了这个说法,要是旁人发现今日傅恒夫妇死在这,那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就都是凶手咯?”
      千金阁李玉笑眯眯开口:“修楼主几时做了断案的包公?”
      傅恒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却听修浮半开玩笑的说:“花钱买命一向是我拜月楼的生意,我们杀人也不消任何理由证据,旁人就别来抢行了。”
      鸿裕重重咳了一声,金捕头带着仵作适时出现,打破了即将剑拔弩张的气氛,仵作仔细查验了胡一圈的尸首,一五一十道:“胡掌门约摸死于前夜丑时,胸前一击是致命伤,刀口长两寸,深三寸……”
      鸿昼递上饮雪刀:“先生看看可是这把刀所为?”
      仵作看罢,老实道:“此刀确实和刀口相符,然老夫也不敢断言此刀一定是凶器。”
      鸿昼刚要说话就被魏璎珞先发制人:“方才仵作大人说了胡掌门死于前夜丑时,而前夜子时我们还在傅府守夜过年,傅家上下几十双眼睛都可作证,从傅宅到胡府,即使是最快的轻功也要两个时辰,马车亦要一个半时辰,试问我们哪来的时间去屠杀胡府上下?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凭我夫妇二人一刀一剑便杀了云拳掌传人,哼,鸿少侠未免太高看我们了。再说……”
      魏璎珞冲鸿昼冷冷一笑:“夜里杀了人,我们白天还留在那,是想看谁没死透,好补上一刀吗?还是说,我们就是等着鸿少侠带人来抓?”
      鸿昼似笑非笑道:“傅夫人不必过谦,您可是一瓢道人的高徒,抱一心法唯一的传人。”
      他刻意加重抱一心法四个字,在场的人果然都变了神色,鸿昼趁势继续道:“这数十枚清门腰牌可都是在胡府发现的,可知当夜屠门的不止二人……再说胡小姐的断手里也握着清门腰牌,前有蔚蔚妹子惨死风烟楼,后有胡伯伯怀疑傅恒是凶手,如今云拳派上下又被灭门,而傅楼主恰恰在现场,加之胡掌门尸首旁还有四行血书:毁我清誉,其心可诛,错枉无辜,片甲不留!傅楼主,你敢说胡伯伯的死与你无半点干系,清门腰牌也和你没丝毫牵扯?”
      鸿昼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鸿裕却始终无话,换了旁人定觉得百口莫辩,然而魏璎珞只是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口口声声的证据不过是臆想和推断,鸿少侠可曾亲眼看见傅恒将刀刺进胡一圈胸膛,又可曾亲耳听到我们和清门勾结杀人?难道我会抱一心法人就理当是我杀的?难道胡蔚蔚的尸首出现在风烟楼就一定是傅恒下的毒手?什么时候被人喜欢也成了杀人的理由,什么时候仅凭自己心里排演的一出戏就可以随便给人安上凶手的名头!”
      鸿裕终于说话,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老夫忝居盟主之位多年,全仰仗诸位的信赖,傅夫人说的有道理,人命关天的事要讲证据,故而老夫将他二人带到这里,也是希望事情能查个水落石出,还他们夫妇清白,也为胡老弟讨个公道。”
      他说到这停了一下,峨眉玄妙师太立时道:“谁要说鸿掌门不公正,我玄妙第一个不答应,此事来得蹊跷,种种巧合都指向傅恒夫妇…”她看向魏璎珞,继续道:“傅夫人也别怪盟主怀疑你们,毕竟胡小姐尸骨未寒,她父亲又惨遭杀害,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鸿裕点头道:“此事涉及清门,我洪门会全力追查,也请各派兄弟能提供线索,在凶手落网前,恐怕要委屈傅楼主和傅夫人住在洪门了。”
      说罢,他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又高声道:“这第二件事,就是集全江湖之力围剿清门,我洪门已找到了旗山的方位,此次围剿,是为整个武林之大计,若是各位不愿加入,老夫也不强求。”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柳霁自然是愿意举全极乐宗之力相助,其他门派也点头称是,更有那热血上头的青年侠客高声喊着不愿意上旗山的都是孬种。
      傅恒暗地里看着李玉,发现他眼角藏着一丝笑,这笑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眉间沟壑加深。魏璎珞则是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们:“等等,凭什么我们要被软禁在这里。”
      四周静了片刻,鸿昼道:“傅夫人放心,二位在我鸿府是座上宾绝非阶下囚,而且夫人说软禁二字着实过了,家父只是不想徒生是非。”
      修浮忽然抚掌而笑:“魏璎珞,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你还没看出来吗,盟主怀疑你们勾结清门。”
      他哈哈大笑,仿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旋即起身,将手背在身后,离开龙虎厅前,他留下一句话:“我拜月楼不做无本的买卖。”
      其他人倒是习惯了修浮的阴晴不定,这拜月楼主一向是个怪人,要不也不会做这专杀人的生意,他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仿佛是江湖上最多余却又最不可缺少的存在。
      鸿裕也毫不见怪,只是听到魏璎珞全名时愣了片刻,他道:“原来傅夫人全名魏璎珞?我一位故友的小女儿也叫珞儿,敢问傅夫人乡关何处?”
      他这话问得蹊跷,魏璎珞却心里明白,她想了想,掷地有声道:“洛阳魏家庄。”
      鸿裕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魏璎珞:“莫非你就是清泰的小女儿,珞儿?”
      魏璎珞冷冷道:“我爹叫魏清泰,盟主还有什么疑问吗?”
      眼泪唰的越出鸿裕的眼眶,他颤抖着起身,紧紧抓着魏璎珞的手:“孩子,十年了,鸿伯伯还以为你死了。”
      跟着他转向众人,稳声道:“诸位,这是魏清泰的遗孤,十年前清门为了抢夺千秋刃而杀了魏家满门,老天有眼,这孩子竟然活下来了!”
      他又拍着魏璎珞的手说:“好孩子,你爹就是被千秋刃拖累死的,如今千秋刃下落不明,还好你有自己的造化,抱一心法足够你傍身,你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鸿裕看似好心的一席话直接将魏璎珞推上风口浪尖,傅恒不动声色的移到魏璎珞身边,将她的手抽回来,又紧紧揽着她仿似在宣誓主权,他对着鸿裕皮笑肉不笑:“鸿掌门,说归说,您别动手,我这人好吃醋。”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让鸿裕着实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他讪笑数声:“傅贤侄说笑了,璎珞就是我鸿裕的闺女。”说罢他转向魏璎珞:“先前种种都是误会,以后洪门就是你的家,好孩子,鸿伯伯再不叫你受委屈。”
      明玉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扒在海兰察耳边道:“鸿裕在唱什么大戏?软硬兼施的想留住璎珞和傅恒,真是虚伪又做作。”
      海兰察却有更深的疑虑,一个抱一心法足够让璎珞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又加上下落不明的千秋刃,她又不知要被多少双眼睛盯上,若说鸿裕是好心,他真的打死也不信。
      明珏柳霁等人都没有作声,只有李玉出声
      提醒:“盟主,您还是先说第三件事吧。”
      鸿裕擦一擦眼泪,又坐回主位:“这第三件事,则是近来有许多年轻侠客无故暴毙,死状惨烈,恐是有人下毒,还请各大派注意防范,若对此毒有任何头绪者,请务必话知老夫。”
      人群里皆在议论,有人说见过喝了酒暴毙的,有人说是吃坏了东西,正是众说纷纭的时候,一个家仆行色匆匆的走进龙虎厅,扑倒在地:“老爷,大事不好了,酒仙居出事了,少爷的醉仙人把人喝死了!”
      鸿裕大惊,怒起拍桌:“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洪门眼皮子底下投毒!”
      半个时辰后,龙虎厅的人又尽数聚到了酒仙居,死的是一赵姓游侠,约摸二十五六岁,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据伙计称,这赵少侠每月都要来上几回,每回都得喝八两醉仙人不喝的酩酊大醉绝不归家,有次为了买酒,他竟将佩剑都当了,行走江湖的人都清楚,这佩剑可比娘子还亲,可见这位赵大侠嗜酒如命。
      少林释空大师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老衲听闻近来暴毙的不少年轻侠士都是酒徒,酒肉实乃穿肠毒药。”
      洛川派的掌门颇通岐黄,他上去翻开那人眼皮,又嗅了嗅他的嘴,末了皱着眉头道:“和近来暴毙的人死状相似,口中都有一股酸腐味。”
      仵作略略验了一番,点头道:“的确不是醉酒而亡,以我之见,似是中毒,而这毒是我验尸二十几年来见所未见的。”
      “酒里有毒。”人堆里忽然走出一个中年人,他样貌普通,书生打扮,还背着个竹箱子。他先是闻了闻桌上的残酒,又自袖子里取出一片叶子放在死者口中,须臾间那绿叶便枯萎发黑,中年人又道:“不是投毒,怕是这酒本身就有问题。”
      伙计不乐意了,扔下抹布冲过去揪着他的衣领道:“哪来的野狐禅,竟敢污蔑咱们酒仙居的酒有问题,十个江湖客有八个都喝过我们的醉仙人,若是酒有毒,那江湖上的人不都要死绝了!”
      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抓住那伙计的手臂,跟着就是一扭一折,仅半式小擒拿就让他痛的嗷嗷直叫,魏璎珞冷声道:“拿开你的脏手!”
      傅恒挑眉,他一个错眼自己的娘子就跑去维护别的男人了,虽然对方远不及他年轻俊朗,但傅少主心里仍不是滋味。他这厢正闹心,却听那厢魏璎珞亲热的叫了一声师父,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难道这中年人就是神隐江湖多年的一瓢道人?
      人群里的海兰察倒是一脸镇定,他没有自家师妹闻着味就能认出人的本事,但是他可以肯定此人不是易容后的师父,所以他很轻松就猜到了来人是谁。只见中年人冲鸿裕拱了拱手,平和地开口:“在下世音见过鸿盟主。”
      神医世音,常年行走江湖救济病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鸿裕讶然道:“先生莫非就是天字第一号神医,世音先生?”
      世音笑着摇头:“都是谬赞,在下愧不敢当,我不过是个游医。”
      魏璎珞亲昵的挽着世音手臂,眼尾还带着笑:“二师父,你方才拿的绿叶是什么?”
      世音笑着摸摸她头,耐心解释道:“这是大悲藤的叶子……”跟着他补上一句温柔的责备:“我看你早就把师父教你的忘记了,肯定是海兰察把你带坏了。”
      海兰察终于憋不住了:“二师父,您这就冤枉我了。”
      鸿裕干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师徒叙旧:“依世音先生之见,此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醉仙人又有什么问题?”
      世音敛起笑意,正色道:“此人是中了忘忧草的毒。”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震惊,百年来忘忧草都只是一个传闻,谁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使人忘忧的仙草。武当灵虚道长捻须道:“我教典籍《牍灵经》有云,海外仙山有忘忧草,服之使人无忧,十二载生一叶,四十载一开花,花落则亡。”
      道长一扬拂尘,走到世音面前行个抱拳礼:“听先生这样说,先生是见过忘忧草?”
      见到灵虚道长,世音竟有些郝然:“有幸见过……”
      鸿裕道:“先生说忘忧草有毒?”
      世音一整容色,点头道:“我也是偶然发现,忘忧草服多了会使人上瘾,若是一次服用的剂量太大,便会使人中毒身亡。我方才所用的大悲藤叶恰好与忘忧草相杀,故而一验便知。”
      他又补充道:“少量服用忘忧草会使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如行走在云端,而长期服用会使人痰迷心窍,谵妄呓语,过量后便使人癫狂,气息错乱而亡。”
      明珏平静道:“这恰与近来暴毙的死者症状相符。”
      柳霁将视线从明珏身上移开,面上晦暗不明:“据我所知,暴毙的二十名江湖客里,有十七名是酒仙居的常客。”
      鸿裕额头青筋乍起,他一脚将鸿昼踹翻:“孽障,说!你从哪得来的忘忧草!”
      世音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据我所知,只有旗山上种了一大片忘忧草。”
      鸿裕则是拔剑指着鸿昼,气得声音都发颤:“你这畜生竟敢勾结清门,我今日便为江湖除了你这个祸害!”
      旁人来不及阻拦,鸿裕的快剑已经斩向鸿昼头颅,鸿昼狼狈地滚到一边,还是被削下了一截发丝,他俯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饶命啊爹,儿子是不长进但绝没有勾结清门啊!我不过是眼红风烟楼的仙人醉赚钱,便想弄来配方也赚它一笔,儿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忘忧草啊!”
      鸿裕还要再砍,释空大师赶忙拦住:“阿弥陀佛,盟主不妨先听少门主解释,老衲不信少门主会干出这样的事。”
      鸿裕刚好就坡下驴:“你这孽子,还不当着各位前辈的面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魏璎珞心里冷笑,这一唱一和的,真是好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
      鸿昼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儿子不敢有半分隐瞒,仙人醉的配方和原料……全是找傅恒家的小丫鬟买的。”
      明玉呛声道:“你胡说,傅楼主家丫鬟怎么可能知道仙人醉的配方!”
      鸿昼似乎在犹豫,最终他还是说出口:“那个丫鬟不是寻常的粗使丫头,她叫……尔晴。”
      空中传来一声清啸,尔晴推开窗子,一只雪白的海东青落在她胳膊上,咕咕叫了数声,尔晴心里明了,傅恒应该已经收到教主的命令。她本想今日跟着海兰察一起去洪门,可教主夫人晨起又有些不适,她只好留下来。傅容音方才还问起傅恒和魏璎珞,尔晴想起傅玉那句千万要瞒着夫人的嘱托,她嘴角一撇,复而柔声道:“昨儿个听说少爷带着魏姑娘去给云拳派胡掌门拜年了,好像是魏姑娘和胡掌门有过龃龉,少爷陪她去赔礼道歉。”
      傅容音轻轻揉着太阳穴:“那怎的一夜未归?”
      尔晴手一顿,她故作迟疑道:“这……我也是早上听人说起,云拳派出事了,胡掌门似乎被人杀了,说是有人与胡掌门结怨甚深,夫人,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不信璎珞姑娘是这样……”
      她话没说完就被外头的骚乱打断,她刚出门就撞上匆匆忙忙跑来的吉祥:“尔晴姑娘,少爷和魏姑娘回来了,但是还有一帮武林人闯进了前院,说是要找你!”
      尔晴不明就里:“找我做什么?”
      尔晴与吉祥来到前厅,彼时傅恒与魏璎珞海兰察站在一处,他们身边是世音和明玉,而鸿裕为首的各大派则坐在另一边。
      见尔晴和吉祥一起出现,魏璎珞对鸿昼道:“鸿少侠,你说配方和原料都是买来的,那你说一说,这二位哪一个才是尔晴姑娘?”
      尔晴定睛一看,发现那位鸿少侠她并未见过,可鸿昼只扫了她二人一眼,便笃定道:“紫衣服那个是尔晴。”
      傅恒神色稍变,李玉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明珏道:“这位尔晴姑娘,鸿少侠说他曾找你买过仙人醉的配方和原料,请问他说的是否属实?”
      尔晴冷哼:“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认识劳什子鸿少侠!”
      柳霁道:“这么说,尔晴姑娘也不知道忘忧草是何物咯。”
      尔晴一惊,有片刻迟疑,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戒备的看着众人:“你们什么意思。”
      鸿昼道:“尔晴姑娘难道忘了?上月初八在风烟楼后巷,你亲手把配方和忘忧草交给我的,我可给了你十万两银子啊,你为何不告诉我这忘忧草是有毒的!”
      跟着他转向众人:“上月初五我在千金阁宴请傅楼主,本想找傅楼主买配方和忘忧草,谁知傅楼主不愿意卖,然后就出了傅夫人大闹千金阁寻夫的事,后来尔晴姑娘找到我,说她手上有忘忧草……”
      他越说声音越小,鸿裕骂一声混账东西,尔晴直接瞪大眼:“血口喷人,我几时找过你?”
      她冷笑道:“编瞎话也不是这样编,傅恒从未娶妻,哪里来的傅夫人?我傅宅上下几时多了一位少奶奶?”
      鸿裕闻言看向傅恒,不消他问,傅恒便如实道:“我和鸿昼的确在千金阁见过。”
      他话锋一转:“但我不知有什么忘忧草,尔晴也只是我家的一个使唤丫头,更不会见过什么仙人醉的配方。 ”
      魏璎珞眼里是藏不住的戏谑,言语更是多了几分讽刺:“是啊,如今风烟楼也被封了,仙人醉就此绝迹,谁也无法考证仙人醉里到底有什么,况且天下间好酒的滋味大抵相似,这酿酒的手法也就那几样,从前也未曾听说仙人醉喝死人,鸿少侠将所有罪名推到一个弱女子头上,是否有些牵强。”
      鸿昼诡谲一笑:“魏姑娘,方才这位弱女子可是不承认有什么傅夫人。”
      魏璎珞刚要呛回去,冷不丁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傅恒牵着她走到人群中心,他说:“我和璎珞两情相悦,在我心里,她已是我最爱的夫人,今生今世我都只会娶她一人,我傅恒将择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喜帖会发到诸位手上……”
      他转向鸿昼:“也请鸿公子赏脸。”
      然后傅恒扬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坦然宣布:“魏璎珞是我傅恒名正言顺的妻,轮不到任何人说三道四。”
      尔晴瞬间红了眼,那一刻,她真的想认下这笔烂账连带着将傅恒清门护法的身份公之于众,她紧咬下唇,明知道傅恒这番话是针对鸿昼,可她还是感到自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鸿昼似笑非笑:“恭喜恭喜,可这尔晴姑娘我们还是要带回洪门,傅老弟也听见傅夫人尊师世音先生的话了,忘忧草只生于旗山,你家的这个丫鬟很有可能就是清门余孽!”
      柳霁若有所思道:“听闻清门有位医毒双修的堂主最善酿酒……”
      立即有人嚷起来:“那还费什么话,还不将这个魔教妖女带走!”
      数十个江湖客一窝蜂涌了上来,鸿裕和各大派掌门则按兵不动。魏璎珞横剑挡在尔晴前:“不拿出确切的证据,谁也别想带她走!”
      尔晴讶然的看着魏璎珞,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护着自己,她还是小声嘴硬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鸿裕缓声劝道:“璎珞,事关清门,这位尔晴姑娘必须和我们走,你和傅恒也要跟我们回洪门,我与你父亲是生死相托的好友,你要相信,鸿伯伯不会害你,当年我去晚了一步,终是没能救下你爹娘…十年后鸿昼在千金阁找到了你姐姐,却又让她被魔教带走了,至今生死未卜……”
      鸿裕说得动情,眼里似有泪花,他义愤填膺道:“魔教贼心不死,还在打千秋刃的主意,我若是不能护好你,百年以后如何能面对你爹娘!”
      各派掌门皆赞许点头,魏璎珞却不为所动,她不信鸿裕所谓的保护不是为了向她问出千秋刃的下落,这把剑十年前害死她全家,如今她不得不防,在巨大的宝藏面前,人人都是贪婪而疯狂的,长生不死犹甚。当年的清门腰牌是假的,那么除了极乐宗的采菊双娇外,谁才是他们口中道貌岸然的凶手?
      一念至此,魏璎珞只觉得眼前的人除了傅恒谁也不可信,各大门派,各样嘴脸,万般心思,如今都虎视眈眈,谁是为了公理道义,谁是为千秋刃,又是谁是为了武林绝学抱一心法?
      魏璎珞的剑缓缓出鞘,像是与她心有灵犀,傅恒几乎在同一时刻旋身踢向鸿昼的左手,鸿昼手里的饮雪刀脱手,傅恒飞身接住,然后落在魏璎珞身边,他提刀寒声道:“真当我这个傅家家主死了吗。”
      鸿昼边活动手腕边吊起眼角阴笑:“傅楼主这是逼我们来硬的。”
      魏璎珞暗地里丢给海兰察一个眼神,海兰察会意,趁乱带着明玉和世音避开人群往西院去了,他们必须保证傅容音的安全。
      傅恒不怒而威:“今日之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鬼,我一忍再忍,你们却步步紧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左右说不清楚,那就无需再讲!”
      傅恒银刀出鞘,锵的一声迎上鸿裕的快剑,释空大师诵一句佛号,并未出手,玄妙师太也提剑观望,惟武当灵虚道长拦住魏璎珞去路,他行了个道礼:“贫道别无他想,只是想领教一下抱一心法。”
      灵虚道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他说的领教便是点到即止,魏璎珞还以揖礼,将锈剑扔在一边,鸿昼想趁机偷袭,却被飞蝗石打落了佩剑,柳霁笑吟吟道:“鸿公子见谅,手滑。”
      鸿昼眉梢一跳,赤手空拳朝柳霁打将过去,柳霁悠悠然接招,看他在那游刃有余的戏耍鸿昼,明珏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笑。
      那厢魏璎珞道一声前辈赐教,凝神静气调动全身内力,灵虚道长则是一式野马分鬃拉开架势,甫一交上手魏璎珞就感到了太极的柔劲,灵虚道长内力深厚可比肩一瓢道人,太极之劲绵绵若存,魏璎珞反手推掌,既然太极是以柔克刚,那么她就用抱一心法第四式气至柔,以柔制柔。
      灵虚道长只觉得如水般强韧的太极劲被化成一条雾带,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使出五成内力,一条看不见的气带立时缠住魏璎珞企图化掉她的力气,魏璎珞轻轻一笑:“能和前辈交手是我的荣幸。”
      灵虚道长的功力之高深怕是只有一瓢道人能平分秋色。
      灵虚亦赞许道:“能接住我三招的小辈已不多见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建树,魏姑娘前途不可估量。”
      说完他一招捋挤式变守为攻推向魏璎珞胸口,魏璎珞用涤玄鉴相挡,却突然向后一仰喷出一蓬血雾。
      “璎珞!”
      刚赶回前厅的海兰察和傅恒同时出声,傅恒一个不察被鸿裕一剑斩向脖颈,要是他慢了一步定将血溅当场!
      一缕青丝落地,傅恒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他不顾自己的伤,急急飞身上前将魏璎珞抱在怀里,灵虚道长皱了眉头,扬起拂尘将一人抽倒在地:“贫道最讨厌暗算!”
      傅恒帮魏璎珞逼出膻中穴的银针,又助她调畅气机,眼角余光瞥到那暗算之人要逃,他手一扬,饮雪刀当即截断那人去路。
      那人跪在地上,嘴上却不求饶:“抱一心法人人都想得,没本事护住就休怪别人暗算!”
      拂尘再次将他抽翻在地,灵虚道长的威压成功压下了其他蠢蠢欲动的江湖客。
      海兰察无意间看到与柳霁拆招的鸿昼,忽然觉得那身形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他想起胡蔚蔚死的那一晚他遇到的黑衣人。
      海兰察来不及深思就看见鸿裕走向傅恒:“老夫不欲伤你们,但……”
      “我跟你们去!”尔晴毫不留情的打断鸿裕,“我跟你们去,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但是傅恒和魏璎珞要留下。”
      鸿昼要反驳就被鸿裕扬起的手压下:“算了,不要为难璎珞,咱们先走吧。”
      洪门的人带着尔晴撤出傅宅,李玉紧随其后,少林峨眉等其他门派也相继离开,灵虚道长留下一瓶补气丹,明珏最后离开,走出傅宅大门时他被人叫住:“越阁主留步。”
      柳霁捧着一个包袱向明珏走来:“我新得的皮子让人制成了大氅,送给越阁主。”
      明珏有些惊诧,他见柳霁身上的天青色大氅都旧得泛了毛边,便道:“这美意书桐心领了,少宗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柳霁弯了弯眼睛,笑道:“我这人恋旧,这身旧大氅穿惯了便再也不愿意换新的……”
      他眨了眨眼,笑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若是越阁主用不着,听闻苏门主身子弱,便是给苏门主也是极好,阁主就当…我是在巴结你吧。”
      明珏不好再拒绝,他笑着道谢,客气而疏离。柳霁道别后转身,眼眶微微泛红,他展开锦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欲说还休的眼,走着走着,他扔掉锦扇,忽的哼了一句思凡的唱词。
      他欠明家小王爷的,此番算是还了。
      所谓纠葛,无非是有人扯着线的一端死死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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