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枝》靖江往事

66、咏卉

　　方到饭厅，夏氏同何氏早就提着大漆食盒在桌旁侯着，见着晴娘进来了，两人蹲了一福。

　　夏氏向前半步，笑问道：“现在就摆饭吗？”

　　晴娘拉着两个女孩儿落座，笑回她：“摆吧。”

　　闻言，夏氏与何氏两人便一人提盒，一人摆菜 ，停停当当满了一桌子才罢，小鸾看着这副情形，暗里推了咏卉一把，呶呶嘴，示意道：“都是托你的福。”

　　咏卉脸上一臊，也不敢理会，只低着头，等两人摆完了饭退下去。

　　夏氏老实 ，看不懂咏卉心思，何氏灵巧，又是一手带大的咏卉，哪里会连自家姑娘害了臊也看不出，眼见这就从食盒底下端出几碗绿莹莹碧粳米饭，便笑道告退，扯着夏氏退下。

　　等何氏携着夏氏退了，咏卉才抬起头来，却见两张笑脸正莹莹看着她 。

　　只看得咏卉脸上白里透红方罢。

　　良久，方听晴娘正色清咳一声，“用饭吧，别作弄你姐姐!”说着便率先拾筷，又故作正经的对小鸾道。

　　小鸾当下哭笑不得，心道：我的娘，是你先作弄的你侄女儿，你孩儿我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怎么到头来却是我顶包。

　　可这话也就在心中腹诽腹诽就罢了，万不敢当着晴娘的面露出丝毫来，小鸾心里清楚得很，自家阿娘可是个促狭性子若是惹了她，后头不知要遭什么罪才描补得了。
　　故而只默默认了这罪名 。

　　又见桌上一道胭脂鸭脯 ，便捡了筷子鸭胸脯子肉，慢慢磨牙。

　　咏卉如何不知她们母女俩的官司，只是她今日难得见小鸾吃瘪，故也乐的在旁看戏。

　　一顿饭，几人虽皆未有言，却是用得通体舒泰。

　　小鸾身上底子弱，晚间向来只用五分，为的是怕夜间积食的缘故，可今日家中确实欢乐，故而难免多用了些，也不敢立即就睡，歇了半晌，又与母亲、咏卉共饮了一回山楂枣茶，还是有些积食，便打算去园中散步消食。

　　晴娘因近来靠近中秋，司中琐事甚多便不留她们姐妹，也要回去房中处理。临走拉了咏卉，似有话要嘱咐。

　　小鸾到底不如真女孩儿细致，看不出咏卉笑应着的底下藏着满心的忐忑，只说自己要在园中散散，与表姐道了声晚安，便走了，夏氏追在后头，抱着一件银狐毛的斗篷，给她披了才出门去。

　　咏卉眼见晴娘已出了饭厅，又看了眼目含鼓励的何氏，追着晴娘到她房中。

　　晴娘见咏卉进门，自己上去关好房门，指着窗棂下炕上叫坐。

　　咏卉见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一副茶奩，一只梅花雕漆泥金填彩攒盒；右边几上一个光秃秃汝窑美人觚。

　　地下两张椅子，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并无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只是一个新，一个旧。靠壁东面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与那锦褥一色，西面虽也是青缎的陈设，却新的很，显然没什么人用过。
　　晴娘掩好门窗，进来，见咏卉只在椅子上坐下，笑拉着她上炕去，自己也在东边坐下，笑道：“我是你姑妈，此处亦是你家，何必见外？”

　　咏卉见晴娘果然可亲，面上才松缓下来 ：“我知道姑妈待我的真心，只是我自己有愧，心中难安……”

　　说着便渐息了声，只低着头揉弄着衣角。
　　晴娘亦是怜惜她，“你母亲去的早，父亲如今又远在北边儿，你既然被托付给了我，我必定要好好教养你。”

　　说着，便肃了神色，“你是好孩子，心不坏，便是你妹妹那样刁钻古怪的，你都肯与她好好的，我很欢喜。”

　　咏卉闻言，唰的抬起头，万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么一番话，忙胡乱摆手道：“哪里能当的起姑妈这样夸……”

　　还没说完，便听晴娘打断她，“你先别谢，我还要训你!”

　　咏卉面上一白，她从到谢家来，不知耍了多少小性子，心知晴娘就要说开。

　　却不想，晴娘道：“你未免太小心了!”
　　咏卉诧异，好像不明白晴娘在说什么。太小心了？自己已是多番任性了，怎么还叫小心呢？

　　晴娘是什么人，一见咏卉的表情就知道她的想法，叹一声，上前摸了摸咏卉的头发，眉眼温柔，“你与你父亲一个样儿。他当年到家里，也是这番情形。因着不把韩家当自家，便总打算要百般小心，处处思量。却不想越是这样，越是出错，总得让阿爹点醒了他才罢。”

　　此话便如一声惊雷，劈在咏卉头上，她也知道，自己父亲是族中过继给祖父承嗣的，可见着父亲提起姑妈，向来是亲热友爱，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

　　又想自己到姑妈家这些时日，果然与父亲一脉相承，不由红了眼圈，投到晴娘怀中，“姑妈，我再不会见外了。”

　　晴娘也笑应了，她知道咏卉是个爽快的好姑娘，既然答应了，以后必然不会再犯，只是这事也急不来，当年她父亲不也是过了一年才缓过来吗？总归时间还长，不急。

　　又与她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虽多是教导，咏卉却不厌烦，当夜，便在晴娘房中歇下了。

　　再说小鸾，她今晚用多了，积食，故在园中消散。

　　此夜月色正好，一轮清晖普照大地，只映着地上寒色森森，更兼园中竹林瑟瑟，很有几分幽静趣味。

　　小鸾捧着手炉，身上穿着狐狸毛的大斗篷，头上盖着兜帽，裹得一丝不露，故而也不惧外头风声，慢慢踱步，又见园中一树老梅，姿态别致，不由脱口而出：“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才一出口，小鸾便雪腮凝红，心中连道不好。原来这有个缘故。

　　那日读诗，念到这句，小鸾便嘲笑道诗人作态，月光比梅树，不过是个背景，如何能喧宾夺主？明明该是：寻常一样窗前梅，才有月光便不同。想着还念了出来。
　　正好陆榕在一旁，听了便笑，指着自己说俗，还笑骂：你不会作诗，怎么现在连念诗也错？

　　小鸾不服气，把这缘故与解释说了给他听，谁知陆榕听罢，直摇头叹息道：“惜乎，此诗!竟被个大俗人这样篡改。”还要夺书，说与其给小鸾这样糟蹋了诗集，不若让他带回家去，省的明珠暗投。
　　气的小鸾直磨牙，与他辩了半晌，直到他摇着头认输才罢。

　　哪想到那日自己才放狂言，今日便要打脸，又想起他那时认输的神态：只笑吟吟瞥了自己一眼，靠在榻上，病歪歪拉长了声儿连道错了。

　　这哪是他错了，分明还是笑自己错了，又想起他临走时，那句不明所以的“觉知此事要躬行”。这厮明晃晃嘲笑自己不长眼呀！

　　“真气死我了!”小鸾被这一番回忆气倒，当下也没了再散步的心情，气鼓鼓回房去了。

　　倒是夏氏，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小姐身子弱，便是这样裹着，在风口里走，只怕也经不住，正要劝，却不知怎么自己便回房了。

　　只是方才口中念叨什么“气死我”？这是又受委屈了？

　　夏氏跟着小鸾回到房中，替他解了斗篷，接过手炉，口中道：“小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如给妈妈说说。妈妈虽没什么能耐，听听也能排解一二不是？”

　　小鸾因言笑道：“并没有什么委屈。”又自己撩了帘子到里间去，坐在熏笼上解扣子，笑道：“前儿不是懋侯来了么？我与他辩了两句诗，今儿个想来，却是我错了，故而自己郁闷，抱怨了一句。”

　　夏氏闻言，一边接了小鸾的褂子，一边服饰她去屏风后头隔间里洗澡，谢家洗洁，只要不是数九隆冬，必定要每日沐浴的。
　　笑道：“小姐与懋侯果然得惬，我看着心里都舒坦。”这话说得怪，小鸾不觉狐疑看了夏氏一眼。

　　惑道：“妈妈这番话又是从哪里来？我与侯爷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夏氏用上好的白绸子给小鸾包了头发 ，又扶着她进了浴桶，撸起袖子给她淋水，只笑眯眯道：“是，是。”便不多话了。

　　小鸾可不知夏氏已经从晴娘口中听了婚约一事，只以为她与自己闲话，故而也只是心里有丝疑惑，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放在心上。

　　浴罢，夏氏自去倒水 ，小鸾掀了被子躺在床上，床上热腾腾的，小鸾知道这是夏氏用汤婆子暖好了，又见外头一个镂花的小铜香炉正燃着，香气袅袅。

　　正好夏氏进来，见小鸾乖乖卧在床上，低身一福，又将香炉上的铜盖子揭起，着挑子重又拨了拨灰，又开了旁边一个绘着黄牡丹的匣子，拈了两块素香饼，用碾子碾了，放上一小块儿上，仍旧罩了，又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放下碧纱橱的帘子，去了。

　　随着帘子外头，香炉中烟气上扬，小鸾的眼睛也渐渐闭上，在睡着前的一刻，小鸾还在奇道，今日居然不咳了，这病真是来如风去如电啊。

　　她哪里知道，今日安睡的缘故。不是因为她的病好了，而是外头燃的那香，是掺着上号的药材和着香料制成的，既安眠疗病，又不伤身子，虽只是一小匣子，却是拿金子也换不来的。

　　夏氏出了房门，又在门外候了许久，见果然没听到咳嗽，方喜道：“懋侯送的这香果然有效 ，姑娘这日总算是能睡个安生觉了。”

　　正巧何氏也服饰了晴娘咏卉两人睡下，正出门，看见夏氏，两人一齐携手回了房，又有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