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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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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道士,臭道士。伤好了竟然不同我讲话。
我偷偷盯着不远处作练法术状的道士,一边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嗯呀,装的也太差了,三清指都捏错了。装吧,你就装吧,有你装不下去的时候。哼!我起身去后潭,留下方圆两尺的不毛之地。
将全身放心地交给碧水。若是道士也向潭水这样随心就好了。也不知他这闹的是哪门子别扭。我这只丢尽脸面哭得稀里哗啦的鬼都没忸怩成那样,他反倒羞答答起来。一感应到我的存在就拔腿走路,躲债一样慌张。我又没长三只鼻子四只眼睛——就算长了,他也看不见——躲什么躲啊!
难道……
那天他说“你的头发”,又说“别哭”,难道……他的眼睛好了?有可能么,没有瞳孔的眸子,会好吗?我喜一阵,忧一阵。猛地冲潭而出:去问问!犹犹豫豫,不像个男人!
“道士!”他机灵一哆嗦,抬腿又要跑路。
装什么聋子。我一脚踏住他鞋子,满意地看他上演脸的变形记。
“道士,你见过大海?”
他忍痛点头。
“那海是什么颜色的?”
“东临碣石,以观苍海。当然是青色的。”
苍海?是沧海吧!我忍住笑,接着问:“天呢?”
“云在青天水在瓶,天也是青色的。”他很小心地把脚抽出来,我再踏上去。他很无奈,仰面向天。
“那云呢?”
“黄河远上白云间。”
“水呢?”
“水至青则无鱼。”他开始有些不屑了。
“鱼呢?”
他终于转头,皱着眉头,仿佛在看我,然后谨慎地问:“何种鱼?”
我一时语塞,目光一转,“换一个,我不信世间万紫千红,你都知晓。”
他微微一笑,又是那种“小人得志”的神采,意思是你放马过来。
我开始了世上最艰苦卓绝的问道——几百年后,我发现竟有一个“开心词典”主持人能比我还耐心,年复一年问一些无聊之极的问题,反复说:“你确定?不改了吗?”。
一个时辰后——
我趴在地上,周遭又是一片不毛之地,“天—呢—?”
“青—的……”他仰面躺在我身边,无精打采,很无奈。
“云—呢—?”
“白—的……”
“海—呢—?”
“碧—的……”
月上中天,我想我可以结束战斗了,于是我装作很漫不经心,非常无意,“我的头发呢?”
“褐—色—的……”
好半天,我们都没动。
“你怎么不逃了?”
“……你压住我腿了……”
“你……那日瞧见我了。”
“……嗯……”
我爬到他胸口上,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白蒙蒙的一片,与从前并没什么不同。“那现在呢?”我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
“能看见有东西在动,黑乎乎的,只有轮廓。”
“真的?”我喜不自禁。
“咳、咳,小鬼,别使劲儿了,我喘不过气来。”
我傻呵呵笑了,翻身下去。过一会儿,“不对!”我又爬上他的胸口,“你那天说‘别哭,好美’!你又骗我!”
“咳咳咳……”他竭力将我推开一点,“我、我没骗你。”他脸红的像云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眼前突然一道金光,就看见你在结印。看见你的眼睛,是红的;头发好长好长,铺了满地。不过当时最惊讶的,还是发色。我尝听人说‘蝉锦霞香,乌丝云湿’,又说‘朝如青丝暮如雪’,料想头发不过黑、青、白三种。却不知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倒是我过于短浅了。”
“你不是说我是妖孽么?”
他顿时窘了,“我、我,我那时是口不择言。我……我其实嫉妒你。你那么聪明……我这辈子怎么也赶不上你……”
“还怕我遗祸人间!?”我眯起眼睛,握紧拳头,只等他点头我便揍他。
谁知他拼命摇头,“你不会的。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不会的……你的眼睛虽然红彤彤的吓人,但是里面只有悲伤,没有怨恨。”他摸索着伸出手,抚上我的脸,“是我错怪了你,让你伤心。”
我看着他,在我眼中,那双原本毫无神采的眸子此刻像渲染了霞彩般流波婉转,熠熠生辉,魅惑无比。我想我中了蛊,迷了心。我鬼使神差一般抚上他刀刻剑雕的脸庞。这张脸坚毅,严肃,大多时候是刻板固执的,但却是这世上我最愿意亲近的。手指在他的浓厚的眉间、刚挺的鼻子和紧抿的薄唇上流连。低头,我小心翼翼地将唇奉上,连同一颗孤独寂寞了几百年的心。
几百年了,没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父亲早亡,母亲癫狂,只会日复一日地唤着“玄郎,玄郎……”。也曾有人看出我伤心,可他们各有自己的过往和期望,投给我怜悯的目光便继续自己的行程。只有他,只有这木讷呆板的道士,他只瞧过我一眼,在我最愤怒、最疯狂的时刻,只一眼,就望穿了我孤寂的灵魂。
我虔诚地奉上我的唇,神魂颠倒。天地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长久的亲吻,那是单纯的唇齿相依,轻盈好似蝶落花枝头,却又紧密得金石不可摧枯。我被幸福搓软了身躯,心却被快乐涨满,充满了力量。我想狂舞,想呐喊,想向世界欢呼……可我只是捧着他的脸颊,亲吻再亲吻,永远不厌倦。
我想我找到了海,属于我的一片海。
我在林海中徜徉,我在爱海中欢歌,我在月海中仰望我的爱人,调皮地唤他“呆子”,一声叠一声。我醉死在他宽阔的怀抱里,他迷茫的注视中,醉死在他一举一动流露出的温柔和包容。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惊醒。我看见他给我的微笑中不知何时,竟沾染了刻骨的忧愁。
他要离开我了。
猜出来的时候我竟然不怨不恨,只是卑微的在心中哀求,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那个午后,当他站在门口,长久地向我这边张望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真的要走了。
我寻找等待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能就让这一切匆匆溜走?我不顾身体的不适,在他转身的那一霎那,奋力一跃,想要捉住他的衣角。
我真傻,竟然忘了此时的手,什么也无法抓住。
我眼睁睁地望着自己透明的手,在他飞扬的道袍中穿过,我像不可见的尘埃,落在门里的青石板上。
他人已在门外,回头看我的所在,一片张皇,“你疯了么,这时候出来!”
我有气无力地控诉,“为什么要走?”
他无语。
我哽噎道:“对你来说,修仙问道就那么重要?”比我还重要?
他不答。
我竭尽全力,“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仍不出声。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说呀,说了我就死心了……呜呜,我不缠着你。”
他不敢再看我,“我们……咱们两个,是不对的……”声音暗哑。
我大喜。他没有正面回答,说明我在他心里还是有地位的,虽然比不过成仙,但起码和它不相上下。这个呆子!可叫我怎么才好。
我耍起赖了,“你走吧!你走我就跟着你出去!”
“你……你不能出来!现在是白天!”他又慌了。
“我不管!反正你走我就出来。你走一步,我跟你一步;走两步,我跟你一双。”
“你!你!你!你说过不缠着我的!”
“我反悔了,你要把我怎样?”
“你!”他拿我没办法,站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怕一动,我就跟出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做了鬼,也是小人鬼。”
若论胡搅蛮缠,他哪里是我的对手?他已经急出满头汗了,却仍不敢动。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一上一下对视着,谁也不敢放松。
日头渐渐偏西,天色越暗,我的心越紧张。
果然,最后一道日光消失在地平线的一刹那,局势立即发生了变化。他没有前兆地向后猛一跃,我紧跟着便向前一扑!还好还好,他站了这么半天,脚麻了,行动自然不如我麻利,被我拦腰抱住。
我忙抓紧他向上爬,三下两下就把他缠得紧紧的,像只壁虎挂在他身上。
他如稻草人般扎煞着双臂,一脸无奈,“你会后悔的。”
我高兴都来不及,“我不后悔。”
“你我现在无人问津。可纸包不住火,日后定有人来过问。那时,你会后悔的。”
我把头埋在他颈间,切切地,“我不怕。我就是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很安心,很欢喜。”
他终于用双手揽住我,低低叹了一口气,“可……我怕啊。”
我闻言跳下身去,可不敢松手,紧抓了他胳膊,便往房中跑去。他被我急带着,不明所以,“喂,喂,你要干嘛?”
我一手捉住他,一手扯下床幔,低头用牙一咬,床幔裂成两段。我将床幔拧成两股绳索,再接成一条长绳,拽过他双手,一圈圈紧紧缠上。
“你做什么?!”他疾声问道。
我一边缚绳一边回答:“我绑住你。等人来了,你就说是我逼你的,你不愿意又打不过我。一会儿我再给你下个和合咒,他们就不会难为你了。”我再紧紧地打了个结,笑着看他,“你不要怕。”
他也似望着我,“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伏在他怀里,紧贴住他胸口,“我反正也是鬼,实在打不过他们,就去投胎。可只要能,我就一直守着你。”
他在我头顶深深叹一口气,“你松开吧。”
我见那绳子陷在他肉里,勒出一道深痕,忙慌手慌脚地解锁,“呀!你怎么不说。疼不疼?我真傻,装个样子给他们看的,竟勒的这么紧!你等等,一会儿我结个松的。”
他按住我的手,“不用了,你松开吧。我……不走!”
我抬头望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真的?”
“嗯!真的。”他摸着我的头发,柔声说:“你这样对我,我又怎能弃你而去?我不走,只要能,便总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