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断弦(二,终) ...

  •   “看起来今天天气不错,感觉如何?”少年一边支起窗,一边问。
      “嗯。”羽人坐在床沿穿鞋,青面圆口布鞋,与以往的靴子很不同。
      “出去走走吧,对身体有好处,唔,要不是我待会儿必须得去练习剑术,真想带你去逸园看看藤萝,现在正是盛花期,非常漂亮,有时候我们会偷偷地摘两串挂在屋里,晚上都能做一夜的好梦呢。”
      “偷偷?”
      “啊,可不要和弦首他们说唷。”少年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那是翠师叔最喜欢的植物,以前在道境就种了好多,他常说‘世间万物皆有运行之理,不可恣意破坏’,‘花朵离了枝头,便失其自然’。其实呢,被他逮住只不过一番口头惩戒,大多时候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没想到这么好的师叔也……”
      他别过头去擦了下脸,转眼回来又是笑眯眯的从食盒里往外端早点:“今天是水晶芙蓉包,弦首最爱吃了,以前都是翠师叔做,不过他教会了我。”
      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包子,整整齐齐排在芙蓉戏鲤的瓷碟里,粉嫩的馅料隔了薄薄的面皮,恰似欲语还羞的二八少女,风姿诱人。
      “啊,我该去练剑了,先行告辞,中午的时候再送饭来,有特别想吃的吗?”
      羽人摇头,他便匆忙而出,须臾退回来扒着门扉续道:“可别走远了。”
      不用提醒,羽人也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天波浩淼对于他来讲,还是个陌生所在。他只走出小院,倚靠石砌雕栏望云天交汇处,层峦叠嶂忽隐忽现。
      狂风乍起,猝不及防,头顶上古柏枝桠飘摇剧烈,猎猎声响里,羽人下意识旋身腾跃,斜错步,枯败枝条险险与他擦肩坠落。
      风骤停,一如不曾经过。
      刀者——
      羽人拾起那截断枝,掂量在手间。
      白鹤长鸣掠空,惊动潜藏羽翼展伸。
      起手回势,飘逸迅捷,一路习罢,细汗布额。
      他跌坐柏木底下盘结的根须上,不可置信自己刚刚的力量。
      眼前却出现一方绢巾,由紫袖之手递来。
      抬了头,眼前仍旧安静宁和的面容,波澜不兴。
      “想喝杯茶吗?”
      他点了点头。
      天波浩淼最高处的四角亭,褐木条几上一只桐琴,有繁复花饰,细而韧的丝弦,天光里泛着温润古朴的色泽。
      “琴名怒沧。”苍的指尖在冰凉琴弦上抚过,低垂的睫毛遮掩了细目光华。
      “弦首——”
      “请不要再用此称谓,玄宗六弦已经,不存在了。”
      从未听过的冷漠嗓音,羽人突然忘记想说什么,似曾相识的绝望,挽不回最宝贵东西的愧恨,交缠在心尖上永远化不开的藤萝。
      “可有兴致,让在下献丑一曲?”又恢复了和婉语调,苍轻声问。
      纤指揉弦,蝶舞芙蓉瓣。泉鸣石钟,望尽芦花浸湖青。
      闲柳淡春,徒染衣上云。酒酣梦醉,夜凉星疏迷流萤。
      曲毕,人未还。
      良久,羽人方问道:“何名?”
      “迷神。”苍自红泥小炉提水烹茶,甘冽之香随雾腾袅袅,“原为琵琶曲,吾将之稍作修改,余暇闲情而已。”他顿了顿,续道,“传闻羽人非獍擅胡琴,或许,能有机会切磋。”
      “我不记得。”
      “这嘛——试试无妨,说不定对汝之症会有所襄助。”

      羽人不抱期望,苍却让少年送了琴给他。
      “弦首要我把这个给你,还有一本曲谱。”少年结开布裹,摊在桌子上,“如果看不懂可以问我,虽然弹得不好,但看个谱子总是难不倒我。”
      他打开曲谱,翻了两页,嘟囔:“奇怪。”
      “怎么?”
      “这里面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不是以前师伯师叔们弹奏的。”他想了想,“应该说,不是玄宗会有的曲子。唔,《奈何泪》,《羽獍弦歌》……这个羽獍,难道就是你羽人非獍?啊,那也就是说,这是你的曲谱。”
      “我的?”
      “难怪呢。”少年笑起来,“喏,琴弦已经调好了,以后我可以听你弹吗?”
      羽人不知道,现在的他,甚至连如何执琴都不知道。
      少年看出他的犹豫,热情地手把手教他。
      “这只手这样,然后另一只……嗯,对了,拉一下……呃,没关系,慢慢来,我当初学琵琶的时候也被说是像弹棉花的。”
      “琵琶?”羽人恍惚记得他说在跟着弦首学六弦。
      “刚开始选乐器的时候,师父说我适合琵琶,可是他封印破除的时候没有能出来,和封云山一起,没了……”少年咬了咬嘴唇,“还好有翠师叔,他的琵琶是全玄宗最好的,脾气也是最好的,从来不随便责怪谁,哪怕我五六天都练不会一首简单的曲子,有时候弦首都说他是太纵容,翠师叔就和他讲道理。别看弦首仙风道骨、无事可扰心的模样,一旦翠师叔开口‘讲道理’,他就像个被师父念叨的学生,又怕又不敢说,我们都觉得他可怜。”
      羽人愣了一下。
      可怜?真是那个漠然生硬地说“不要叫我弦首”的男人?
      “……自从大家到了天波浩淼,翠师叔像管家一样照顾每个人,他总是温和亲切的和人说话,谁有烦恼了也可以跟他讲,私底下我们偷偷叫他‘翠娘娘’,结果有一次不知谁说溜了嘴,竟然让弦首听见,我们吓坏了,都不知道会被怎么惩罚。哈,你猜怎么着?弦首起初板着脸,后来居然别过头笑了,笑了好久。”
      羽人想象那双细长眉目弯起来,该是何种情形。
      和似乎永远严肃不来的那副脸是不同的吧。
      他心中一惊。
      那副脸,是哪一副?
      “……我只见过一次他发火的样子,在弦首的房间里,我本准备问弦首一件事,翠师叔转过脸冲我大声说‘出去’。真的,很可怕。人家说笑面佛被惹急了,比地狱罗刹恐怖十倍。那天我是真的相信了。第二天弦首出房间的时候,脸色还是青的,然后他们有整整两天没说过话。”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
      “好像是弦首想以自身为诱饵,引出当年的玄宗叛徒,翠师叔不同意。那几天我们全都老老实实,大气不敢出一口。弦首的怒沧琴断了三根弦,以前总是翠师叔给他续,这次他自己找来弦换上,才拨几下又断了两根。怒沧的琴弦很特别,比别的坚韧许多。我们心想这下坏了,天波浩淼要变另一个道境了。幸亏翠师叔心软了,给重新换了弦,尽管他面无表情,一个字也没说。然后翠师叔用一下午时间做了满屋子的水晶芙蓉包,够我们所有人吃一顿的,弦首看见了眼不眨一下就坐在那里吃,一直吃,我们从来不知道原来弦首的胃口这么好。说实在的,再好吃的东西吃一肚子也会很难受,唔,所以弦首真了不起。”
      羽人挑了挑眉:“吃完了?”
      少年朝他挥手:“当然没有,满屋子呢,也就吃了几笼,被翠师叔拦住了。啊,天色不早,我该回去练琴了,今天的曲子还没背熟,明天弦首要检查的。”
      少年匆匆忙忙收拾了桌子,出门去。
      羽人照着他刚才指点的方法,自己摸索着拉胡琴,吱吱呀呀的实在难听,他想着明天还是再问问少年指法再来试。

      时间在天波浩淼犹如静止潭水,晨昏交替轮回反复并没有太多实质意义。
      羽人大部分时候呆在暂居的小院里,偶尔走到外面临近的场所。
      苍请他过去喝过几次茶,从另一边山顶引下的泉水煎煮,甘醇非常的茶水入口直侵肺腑。
      弦首抚琴为伴,两人聊些眼前风雨,望云涛起伏。
      少年依旧照管羽人起居,早中晚见三次面,羽人的要求不多,久而久之就成为少年讲见闻发牢骚的专属时机。
      他会把同修的臭事当笑话,说到有只白鹤受伤折了腿,抱怨送菜的大伯最近老迟到。
      “我还没把那套剑法练熟,怎么办,明天要检查了!”
      他抓耳挠腮急躁无奈,羽人就让他在小院里演练,然后指点一二,反复几次竟也有所成效。
      兴致起时,羽人执柏枝与少年虚划,两三下的工夫少年就被挑翻在地,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服输,拾剑复又刺来,羽人回手反拨,枝条无声无息逼近颈项,少年反应不及僵硬了身体。
      “见着情况不对就闪人,这才是识时务的好男儿。”
      “啊?”
      羽人沉眼丢开柏枝,片刻方道:“这是我师父说的。”
      少年感觉奇怪地眨眨眼:“和师叔伯们讲的都不同呢。”
      “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怪人。”
      另一方面,羽人的胡琴技艺进展缓慢。
      少年照着书上记载教他基础指法,如何拉奏出基本音节,再往后,少年只能看着曲谱在嘴里哼哼。
      羽人无法完成哪怕一小段完整的调子,有点灰心。
      “没关系,多练习呗。”少年安慰他,“我的乐感其实很差,娘亲曾说我小时候哭起来都是没调没谱的,刚开始学琵琶吃尽苦头。后来翠师叔告诉我,他的资质在同修中并不算好,最初为了争口气常一个人跑到僻静处独自练习,练到天黑了看不见路,心里又急又怕,总是弦首第一个找到他带他回去。所以他对我说,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有成就的一天。”
      他歪头想了会儿:“不如明天我去问弦首,能不能给找个好师父。”
      然而翌日少年没有出现,送饭的换了个陌生面孔。
      羽人不明究里,那人便说,少年在弦首那里,因为没有练熟曲子,被弦首责罚不准离开,直到熟练为止。

      苍端端正正坐在琴台一侧,少年瘪着嘴一遍一遍拨弦,每有差错,苍毫不留情地令他重新开始。
      羽人站在门口,听那即将成曲的调子,总在转折处纠结。
      他在犹豫是否打扰了里面的人,苍却开口道:“既然到来,请进吧。”
      “我只是——”
      苍起身面对他:“伤势可痊愈?”
      “嗯。”
      “那么,汝要离开了吗?”
      “我——”羽人低头捏紧手上胡琴,提起来,说,“想请教弦首。”
      苍不动声色看了眼胡琴。
      “你不是时时讲天意,遵天时而行,我今日前来请教,也是天意。”
      闻言,苍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是,天意。”
      少年抱起琴,朝两人行礼,然后要离开。
      “记住,上天不会轻易赐予谁能力,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是,弦首,明天,今晚我一定能练好它。”

      “觉得吾苛刻吗?”苍负手而立,下颌微敛。
      “我不知道。”羽人放下胡琴,“教我刀法的师父只告诉我,要想不被人欺负只能让自己变强,他不逼迫我练习,但是我从不敢松懈——也许,你们只是表面不同。”
      “——汝已经想起来了?”
      “一部分。我是刀者,但是个负罪沉重的刀者。”
      “没想起的部分,是什么?”
      “一个人,面有黥纹的人。”
      那是,慕少艾……
      羽人架好胡琴,垂眼拨了一下弦丝:“‘弦上得太紧容易断’,每次摸到弦总会想起有人这般讲过,但我不记得是谁。”
      弓拉动,弦和弦触碰摩擦,以一种刺耳的方式。
      琴头一滞,是苍压住弦丝:“给我吧。”
      将要坠落的夕阳光芒浅薄,透过支起的格子窗,毫无温度地铺散开。
      悠绵哀切的曲调自苍手中萦绕而出,低缓得像黑夜里簌簌飘落的雪花,案几上莲瓣香炉里焚烧的檀香,袅袅青烟也被搅乱了安详,凌乱纠结。
      突然间,羽人的指尖随着苍的节奏而动,它找回了记忆。
      你背上的东西太重了,应该学会放下。
      脑海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要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不记得就不会再痛苦。
      羽人捂住脸埋进膝间,一幕幕过往飞速轮转,落下孤灯终年无尽的寒雪,唯一暖黄的衣衫徐徐行进,化不开的柔和笑靥,软绵绵的嗓音装作委屈:“哎呀呀,又在欺负我老人家。”
      苍停下了,伸出手顿了顿,轻拍羽人肩背。
      “为什么不教他琵琶?”
      苍微怔,侧开脸。
      羽人支起额头,闷声道:“传闻弦首精通乐理,身为六弦之首,更是尽通弦器,他本是学习琵琶,为何要转为六弦?”
      良久,苍平静如常地说:“天波浩淼不会再有琵琶了。”
      最后一缕的阳光已经落败,唯留暮色苍茫。
      “那天是他该回来的日子,等了很久,始终不见。晚霞绚丽似火,却是不祥的烟云飘流。最后回来的,只有折断的琵琶。那时候起,天波浩淼再没有琵琶。”
      “你观天时、识天机,为什么要让他离开?”羽人细碎鬓发猝然激荡,“口口声声遵循天意,你便安静地接受安排,让他从此不回?!”
      “羽人非獍。”
      “你是修的什么道,做的什么人!”
      气劲无遏止的宣泄,羽人指拳代刀,苍长身而退。
      一步逼,一步让,交错回旋,强烈劲道冲毁壁障,惊动玄宗众人纷纷涌入。
      “弦首!”
      “退下。”
      拳掌生烈风,撼柏动枝,拂尘以柔克柔,以静制动,挥散迎面戾气。
      交手不过片刻,观者却犹过千年。
      忽风止柏静。
      曲指为爪锁喉,并指剑抵眉心。
      屋内檀香仍袅袅,怒沧胡琴依偎,前之古雅后之愁枯,虽弦弦相交,却格格不入。
      低迷月夜里,曾两人亭中观银海波涛。
      你想起了谁?
      汝又在回忆谁?
      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以为可以填补彼此缺口,就算不是彼此需要的那一个,人生一世,不过求个相伴看四季,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习惯。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有些事不能勉强,就像有些人去了不能再回来。
      羽人离开了天波浩淼,没有回头。

      ——终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