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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三鲜故事会·相守 ...

  •   龙宿是儒门后人,是个以“独善其身”为准则的人,任凭江湖风云如何变换,他置身于外,宁愿赏赏花望望月,描两笔山河缱绻,绘一卷芙蓉婵娟,等着龙首任期结束隐遁而去——那就可以真正的不闻世事起落,闲茶淡酒抿恩仇。
      他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古道热肠的剑子先生,一个是悲天悯人的佛剑大师,却都是红尘中人。
      也不是生来便红尘为家的,只不过身在世外时心有所牵,他朝入世再也脱不开。
      不可避免的,龙宿也染了风尘。
      他本愿懒洋洋地伤春悲秋一日复一日,无奈人生啊,一来二去就变了调子。
      剑子是直接拐人的,勾了胳膊就拉去打架。佛剑是讲道理的,大道理小道理讲到你没道理。
      全是不露山水的流氓手段。
      龙宿和他们并称“三先天”,自然也带着流氓根基。
      想当年年少轻狂,剑子在左佛剑居右,龙宿躲后面,那真是过山不留一颗果,渡河满船鱼儿跃,人见人夸“三教出了仨流氓”。
      三个面露青涩内心澎湃的小流氓渐渐长大,明白台面上如何嚣张,拼不过暗里的花花肠子。剑子去昆仑清修了十几年回来,三人开个小会,剑子下结论说“我们要改变战略”,剩下两个没太搭理他,因为他们已经改了。
      佛剑专好闷声砸人,挑人只挑别人不敢动的,人未到气先至,可怜的对手先被气势汹汹的往生咒压倒半截,再一凳子抡过去,效果非常好——佛牒,比凳子顺手。
      照儒家说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不爱惜,于是龙宿动嘴皮子,他啃瓜子儿的速度惊人,损人境界更高,损完了对方还云雾里绕着,回家去大半夜吐血如喷泉。
      “龙宿,你这样不好。”剑子摇头说,“英雄不使暗招,况且万一人家家里有小朋友,会给小小心灵增添多大的阴影啊。”
      龙宿熟练地吐瓜子儿皮,一边流畅道:“英雄是啥?吾认识么?”
      佛剑喝了口茶,正直又纯良地说:“阿弥陀佛,龙宿,你动嗔念了。”
      龙宿啃完瓜子儿嘴干,手一抬,剑子殷勤奉茶,换佛剑摇头说:“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剑子,倒茶。”
      “你杯子里还是满的。”
      佛剑端起茶杯一挥,空了,龙宿说:“借吾之茶浇吾之花,甚好。”
      “我讨厌你们。”剑子咬牙切齿,却好不欢乐地递茶又送水。
      剑子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年二月二,我们到大街上看舞龙。”
      “吾丢了钱袋。”
      “小偷有络腮胡子。”佛剑摸了摸下巴。
      “后来他把钱袋还回来,鼻青脸肿的好像被打过。”剑子认真回忆。
      “唔。”龙宿低头抖衣襟上的瓜子皮。
      剑子捅他一下:“我一直很想问,你的影卫究竟有几个?”
      龙宿斜他一眼不答话,剑子不屈不退,挪凳子紧挨他:“说吧,不然我睡不着。”
      晚上,借宿儒门的剑子睡得很香,时不时打两声呼噜。隔日清晨佛剑来叫门,剑子一边揉眼一边说:“龙宿真不够意思,害我整晚都梦见被他的影卫追杀。”
      佛剑端详他片刻:“好友,你打诳语了。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剑子没有起床气,转身去倒水喝。
      佛剑回不解岩继续修行,剑子回豁然之境拔草,龙宿去议事殿开大会。
      道尊驾鹤之刻,龙宿没有亲临,儒门内部有些纷争,他脱不开。佛剑倒是去了,念一段往生。他不太会说场面话,剑子说“心到足亦”。
      剑子和道尊的感情很深,守灵七日他跪了七日,佛剑陪他。
      佛剑说:“龙宿捎信给我,替他上香。”
      “嗯。”
      佛剑捻了三炷香,点燃,三拜,插香炉。
      儒门使者转达龙首的哀悼之意,道门长老出面接待,佛剑悄悄对剑子说:“他们这段时间很不安生,龙宿的处境也很难。”
      “我知道。”剑子低声回应。
      道尊的事一办完,剑子就去了儒门,走偏门小心进去,见龙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凉亭里。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龙宿说,手里慢慢摇着扇子。
      剑子拍他肩头,龙宿无处不显摆的珍珠串和玳瑁片硌得他手心疼。
      “吾没能去,真抱歉。”龙宿先赔罪说,剑子摆手道:“别挂念了,师尊不会祥瑞你的。”
      龙宿似乎笑了,因为太浅淡,剑子不能肯定,但眼见他脸色没那么深沉,剑子有点放心了,他挨龙宿坐着,说:“我给你带了些核桃糖。”
      他从怀里掏出纸包打开:“现做的,还热乎乎的。”
      龙宿吃了两口:“嗯,真甜。”
      下任龙首的人选定了,儒门张灯结彩小庆祝了一下,龙宿穿着华贵常服,坐下了站起来,站完了又坐下,折腾大半天累得腰酸背痛,等到有空接待佛剑和剑子,他趴在桌上眼皮都睁不开。
      “未来的龙首大人,您瞧您眼下这德行,很不妥啊很违师表啊。”剑子戳他脑袋上的白玉簪子。
      龙宿嘟嘟囔囔:“吾就是没德行又怎样?!吾才不想要那个位子,吾才不想——”
      佛剑瞥了剑子一眼,倒杯茶贴到龙宿手边:“知道知道。”
      “诶,你做了龙首,整个儒门都听你的了,对不对?”
      “嗯。”
      “也就没人能管着你了,对不对?”
      “……嗯。”
      “那多好啊——”剑子长长出口气,“西风楼的花花草草终于可以全换了。”
      龙宿想了会儿,嘴角划出笑意:“是啊,吾看不顺眼太久了。”
      西风楼的花换起来很快,龙宿还记得当初自己一手被塞铁锹一手被塞花种,“今天全种完了才能吃饭”。
      是谁说君子不事生产?小龙宿带着气站在花园里,眼睛里含两泡泪,委屈极了。
      他想,不就是和学长意外偷听了龙首和道尊的夜谈,至于罚这么重么?半亩多大的园子啊,要种满秋芙蓉,他宁愿抄写五十遍《论语》。
      跟着道尊来的剑子偷偷跑过来,歪头看他,龙宿没好气地瞪他两眼,剑子笑嘻嘻问:“干嘛?种花啊?我拿手。”
      剑子没有大话,他确实很在行,他说“道门的门生人人都种菜,自给自足”,他拍手上的土擦额头上的汗,傍晚霞光照他脸,红扑扑的。
      龙宿说:“真不愧是寒酸的道门。”
      佛剑说:“佛言,小处修行成大德,种花得友,很值得。”
      “佛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
      佛剑看着剑子,眼神十分诚恳,那是说,“我一向很正直”。
      正直的佛剑是僧人,但是红尘中的僧人,他手握佛牒渡众生。
      “护生之路不好走。”龙宿言下之意,太正义的行为不符合流氓本性。佛剑只是说:“我不走自有他人走,既然我已迈出步,愿担一切罪孽。”
      龙宿摇晃着扇子:“大师慢慢走,小心坑。”
      “龙宿啊,此话差矣。”剑子不认同,“坐山观虎斗是懦夫。”
      “百无一用是书生,吾很有自知之明。”
      “过度谦虚是高傲,龙宿,不可让佛剑大师斩你罪业。”
      龙宿低哼一声,偏开头。
      儒门龙首的姿态一向是傲然清绝的,龙宿受最正统教导,气度雍容不易亲近,但在知根知底的交情面前,他的耳根又最软,明里表现得千万个不愿意,内心里早已勉勉强强,当他开始装懒充愣,剑子和佛剑便知水到了渠成了。

      数百个寒暑在指缝间一跃而过。
      龙宿被拐带了多少回他记不清,和好友们闹过几场打过几次更是模糊,分分合合如同眨眼,一闭一睁世间沧海。他望着从疏楼西风上面飘过的云霞,一边想谁都别来打搅,一边又隐隐盼着谁来。
      谁会来?神色亲密或是眼光鄙夷?
      有时候龙宿胡思乱想的,几乎错乱了时空。一下是在豁然之境,外面下着冷雨刮着寒风,剑子丢给他滚烫的烤红薯,烫得他抓不稳,一抖抖到地上,被剑子嘲笑,佛剑又谴责剑子“恶舌不该”。一下又是在不解岩,他和佛剑聊天,从小沙弥“扫地扫去何处尘埃”聊到“人命究竟在几间”,两个通宵没合眼,引经据典拉三扯四,剑子睡了午觉睡晚觉出去绕了几圈买了大包点心回来看他们还在聊,忍不住说:“你们没开个讲堂收门票真可惜啊。”
      “回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会滤掉那些晦涩艰辛,只保留最初美好的感情。
      龙宿抽着烟,模糊想,那些岁月是真的存在过吗?
      冷不丁横空飞信到,拐人大师发了帖子紧跟着人到,故伎重演的时候一点生疏感都没有,龙宿半推半搡地说:“汝会不会看眼色?”
      “哎呀,现在危急时刻,别去注意他人眼色了,走啦我都和人家说好了——”
      龙宿很久没有被人勾手,心里小别扭,门口居然看见佛剑的背影,更加起了一层淡淡的胆怯。
      “龙宿。”佛剑回过头来叫他,眉目依旧直白,龙宿下意识应声,佛剑朝他点点头:“走吧。”
      江湖人的聚会总是吵吵嚷嚷,龙宿从来就不习惯,呆了会儿觉得有些闷,找个借口出去透气。
      后院里花草都挺茂盛,偏角里不知谁摆了张竹榻,半掩在树荫花枝间。龙宿先是坐了坐,懒散劲上来就歪去靠着。
      初秋的时节,天气温热,龙宿摇扇带起些清风,摇着摇着摇不动,眼皮耷拉了。
      只是这般形象大大不妥,龙宿虽然想起来去和剑子或者佛剑说一声然后转回疏楼西风,也比让人看见了笑话强,可是身上软绵绵的,像是所有的气劲都被抽走了。
      那就一小会儿……
      剑子觉得那人出去的时间未免太长,看了佛剑一眼悄悄溜墙角,佛剑却道了声“抱歉”就毫不掩饰地,拂袖从主人正面离开。
      大师做事果真光明磊落。
      剑子说:“快半个时辰了,这个龙宿,跑哪儿去了?”
      佛剑眼尖,从枝叶中间瞅见熟悉的紫花衣角。
      “怎么就睡这儿了?!”剑子叹口气,要伸手去推龙宿,佛剑拦住他,摇摇头,说:“儒门最近闹了点事,暂且让他休息一下,你去借件衣服来。”
      剑子嘟囔着“累了和我明说嘛,也就不拖他出来”,佛剑斜了下眼:“你有给他说话的功夫吗?”
      “呃——”剑子别开脸,很快借了件斗篷盖在龙宿身上。
      感觉到动静,龙宿微微眯起眼,头脑仿佛灌满糨糊似的,听见有人说话,却又并不清楚,要移身,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
      说实话,竹榻很硬,硌得背脊疼,除此之外,整个人像一滩水,拎不起来,动不了分毫。
      这是怎么了?他迷迷蒙蒙地想,鬼压身了吗?剑子,是展示你看家本领的好机会呀。
      佛剑摸了他额头,再摸了他脉,眉头皱了皱:“似乎是受凉了。”
      “咳,我就说该抬屋里,亏得没旁人看见,龙宿这么个心高气傲的,醒来一定会自残。”
      剑子说得斩钉截铁,好像事情真的发生,佛剑抿了下唇:“和主人道个别,先把他送回去再说。”
      疏楼西风有仙凤照料,端汤送药都仔细周全,但人却总不转醒。剑子站旁边看着,小声跟佛剑说:“怎么办?这么下去——”
      佛剑在摇头:“我们三人修炼的内力均属纯阳,闍城那时他的血性转阴,阴阳难调,虽然他根基深厚暂时能够压制,却最恐外邪入侵,拖着不是长久之计。”
      “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剑子看着佛剑说,“我们得救他。”
      龙宿的神志早已离开混沌,他想什么救不救的,吾又死不了……你们都死了吾仍旧活着……一个人,直到天地腐朽……
      但他开不了口,婴孩似地躺着,他听见佛剑低声说,也许什么地方有眉目我这便去,剑子接道,我再呆会儿,然后回道宗本坛找找典册看有无记载。
      不用去了,不用找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佛剑走了,剑子也走了,龙宿孤零零躺在他华丽无双的大床上,花枝在窗纸上摇曳,发出轻轻的搔刮声。仙凤换了熏香,走到床边看了看,放下幔帐,这会儿是有花枝在眼皮上摇曳了。
      那么近。
      龙宿勉力睁眼,再勉力伸出手,他感觉手心里有东西,斜了目光瞧,黯淡的光线看不分明,好像是个药玉,摸起来粗糙,不知道是谁塞他手里。
      多不华丽的东西啊。龙宿想,八成是那个寒酸小气的剑子……佛剑也有可能。
      就像多少年前,龙宿出水痘,那两个悄悄溜到他床边塞给他据说包治百病的香囊,结果被发现,都挨了好一顿训。
      “哈——”龙宿微微笑了。

      小小的城里有间小小的茶坊,从南方商人手里购买茶叶卖给北方客人。
      开茶坊的人,是剑子。
      他不会做生意,也不为了做生意,他每天站在铺子里装装样子,和城里每个人混个脸熟。
      龙宿走出来,刚在铺子里转了半圈剑子就赶他,说:“外面人杂你不喜欢,去里面清静。”
      龙宿瞥他一眼,剑子接着道:“前几天预约的客人要来拿货,打发了他我就陪你去河边散步,如何?”
      这是哄人的语气,龙宿不和他计较细节,掀了帘子进去。
      仙凤捧着点心过来,说:“刚做好的芙蓉糕,主人要吃点吗?离午饭还有些时间。”
      龙宿摇头道:“吾不饿。”
      “那凤儿给您沏壶碧螺春。”
      “不用。——昨天的蜜枣还有没有?”
      “有,凤儿这就去拿。”
      龙宿歪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烟杆。
      剑子和佛剑都不许他抽烟,尤其佛剑很坚决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只有把烟杆当玩具,无聊的时候拿出来摸啊转啊,或者敲某人的头。
      最近几年身体状况不太好,常常莫名其妙的发高热,晚上惊醒时,身上又冷得像冰块。
      所以剑子劝他提前卸职换个环境,龙宿一想,正好不用再理会那些繁杂的人事了,爽快地和儒门教主们打了招呼就离开了疏楼西风。
      历代卸任的龙首都有个隐蔽的退隐之所,龙宿想要去,被剑子挡了,他说:“你这么个情况就不要躲在犄角旮旯里,万一那啥,传个话都得好几天,佛剑去北方打听消息顺便修行,我们就去那边吧,大家都有照应。”
      三教顶峰素来是并肩而行的,剑子的话也有那么点小道理,龙宿懒得跟他啰嗦,看他欢欢喜喜得和仙凤收拾行装,和佛剑联系好,又秘密托人找地方,暮春的时候赶着马车出发,一路走走停停耗了三个月,枫叶开始转□□花也要开了,他们才到达目的地。
      龙宿一看前面是间茶坊,没说什么,走到里面转了转,说:“没有白毫银针?”
      剑子挨个看了一遍:“没有。”
      “华顶云雾?”
      “没有。”
      “敬亭绿雪?”
      “……也没有。”
      龙宿瞟他一眼:“都没有开什么茶坊?!”
      剑子抹把汗,调头帮仙凤拎包裹。
      每天用过晚饭,剑子就陪龙宿出门散步。
      护城河边种了许多梨树,春天满树雪白的花翠绿的叶,十分好看。龙宿会看上很久,直到那些雪白刻进眼眸里,剑子催促说“天暗了要关城门了”,才慢慢回转。
      睡觉前剑子会渡自身内力帮龙宿调息,龙宿总说浪费,剑子总不放弃。
      佛剑隔个十天半月来一次,有时候带东西来,有时候带消息来,剑子认认真真地听,龙宿摆着扇望窗外。
      有一天,佛剑再来,茶坊没有开业。
      仙凤眼圈红红的,剑子眉头紧蹙。
      龙宿,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佛剑站在床头,低声问:“如何?”
      “气血紊乱,经脉有堵塞……佛剑,他很难受。”
      “人者,生而受罪,修行消业,死则自往。”
      “可是龙宿——有什么办法可以结束吗?”
      佛剑看着剑子,摇了摇头。
      剑子捂着额,低声道:“道宗有种龟息之法。”
      “你想让他沉睡下去?过了若干年,醒来,物是人非。”
      “但我们还在。”
      “我们不会那么久。”
      “会的。”剑子说,“一定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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