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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摇篮曲 01.04 ...

  •   你相信十二月的梨花和七月的雪吗?也许,屋外的黎黎小叶正如同他们手中的笔,一笔一划的写着细小的奇迹。
      虫鸣鸟叫。
      波澜不惊。
      却在记忆深处埋下一颗不被发现的种子。
      一旦时间,地点,人物在某一空间或者时刻以最苛刻的方式吻合,它将冲破回忆的栅栏,像一阵风暴一样席卷着每个局内人的心房。
      怦然心动。
      热血沸腾。
      你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吗?就像冬日里你突然抓住的一只温暖的手,一个突入袭来、与世隔绝的拥抱。
      一行抹不掉的泪痕打湿了心上人的衣衫。
      像是冰川深谷里昏睡在模模糊糊脑海意识里挣扎出一道血淋淋的车辙。
      每个人的双眼都印证着或浅或深的期待和怨念,他们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凄惨的咆哮着。
      无能为力
      最后生死未卜。

      楔子
      1
      他们要我讲讲那些不可思议的变化,就是从回忆里面翻涌出来,不可代替,也遗忘不了的悲喜无常,就当是结局已经像今天的雨水一样,已经发生在了我的眼前,也把我淋得湿了个透。
      冬日的黎明就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动作很慢,北方的寒冷被这些早起的人儿的面包服隔在身体之外。
      这个放在地图上不起眼的小城。
      这些温存着他们凝滞目光的温度,忽冷忽热。
      却悄悄绽放在这坚硬冰凉的路边石的缝隙里,开出了苍白的花朵。
      2
      多年以后,思馨和方哲回到这里,感叹着刚刚踏入青春的青涩和无知,疯狂和沉沦,就像在翻一本缺了角的回忆录,泛黄的纸张和沾满岁月的黑体字,却让他们两个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思馨手里拿着一台沉甸甸的单反,弯腰,熟练的拍下这封破旧却在记忆里永远年轻的地方,方哲在思馨身后,他倚着一辆亮黑色的轿车,从口袋里拿出火机点了一支烟,从口中吐出的烟雾瞬间消散在空气里,飘向遥遥的冰冷北处
      烟卷渐渐燃烧到尾端,被丢在地上,脚尖轻轻碾灭。
      方哲走过去,轻轻从背后抱住思馨。
      “外面太冷了,我们回家吧。”
      思馨转过头,冲他笑笑。
      “好。”
      ……
      那个在花棚里休闲地躺在摇椅里的是夕淇,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稀奇得很,任何时候,她似乎在别人眼里都是不懂事的,但是她深邃的眸子里藏着的,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是宝藏。
      还是深渊?
      这个花棚还有她身后的咖啡馆,是她从小到大的心愿,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一直以来久违的缘分,就像大雨一样,如期而至,她手里拿着一本周国平的《把心安顿好》,她的眼睛闭着,睫毛微动,均匀的呼吸声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出众的睡莲,她是一个安静的精灵,周围的一切生机盎然,蓬生着她自己的自然准则,她身边趴着一只金毛狗,柔顺的毛和壮硕的身躯,他们两个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花棚之外,人来人往。
      ……
      3
      一场突入袭来的大雨把房屋的墙皮,这里似乎真的需要一场大雨了,因为大雨会让人记起很多事,也会让人忘掉很多人。
      咖啡馆里冷冷清清,何羽坐在角落,端了一杯咖啡,凑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杯子,杯底和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板,结账。”何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皱褶,走到收银台,对收银小姐说。
      “先生,您点了一杯拿铁,一块卡奇,两根巧克力棒,一共消费一百四十九元,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吧,哦……不,现金吧。”
      何羽从钱包拿出两张大钞,看着钱包里那张金黄色的银行卡,敲了敲脑袋,苦笑,转身向咖啡馆门口走去,外面的雨依旧是不吝啬的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先生,外面雨很大,等雨小一点再走吧。”收银小姐叫住何羽。
      何羽顿了顿脚,回头笑笑,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他推开门,冲进这像门帘似的雨中,远处传来一阵雷声,随后在整个城市上空留下了一道闪亮的痕迹,雨水穿透他的衬衫和牛仔裤,顺着他的发梢和脖颈流下。
      他叫何羽,就像你我一样,来到或者没来到的年纪。
      4
      “我叫何羽,单立人可何,项羽的羽,我今年二十岁,我十九岁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那是一场宴会,还有火灾,剩下的我都记不清了,我得了一种怪病。”
      心理咨询所,暗红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隐隐约约映着何羽那张清秀的脸,他紧皱着眉头,在思索,在体会这么安静的气氛下能使他回忆起什么。
      “什么怪病?”心理医生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何羽面前,抬了抬眼镜,微笑着问。
      “那场灾难过后,我被送去美国接受治疗,医生说我得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病,叫做阶段性非选择失忆症,这种病的病发周期为六年左右,这是在不发生别的意外情况下的周期,如果在这期间受到一定程度的刺激,或者一些不可避免的疾病,都会使这种失忆症病发,病发之后,我脑海中的记忆会无规律的随机丢失,也会随机性的记起一些东西。”何羽一字一句地说。
      心理咨询师喝了口茶,看着何羽的眼睛,良久之后,他说:“什么是刺激?”
      何羽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说:“比如说这个。”
      “淋雨?”
      “淋大雨,虽然会失忆,但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忘不了,比如说这个”何羽拿起一支笔,随手写了自己的名字,递给咨询师,“我忘不了学过的知识,”随后,他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告诉咨询师:“也忘不了一些地名”
      咨询师点点头,继续听何羽解释。
      “但是我会忘记人,包括我的父母,在这一年里我尝试过和旧时的回忆进行交换,一些故意的重病,或者惊吓,我尝试过记录,这是我记录的一些东西。”何羽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摞笔记本。
      咨询师随手翻开一本,里面掉出两张照片,他拿正了看了一眼。
      “那是我爸,还有我妈,每一本里都有他们的照片,这些记录可能不全,因为我有时候决定要和旧回忆交换的时候,有些本子忘记放在哪里了,能找到的就这些。”
      咨询师又随手翻了几本,本子里记录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有一些加以描述的人名。
      “小伙子,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心里咨询师合上本子,看着何羽,他和平常人一样,但是遭遇不一样,境遇也不一样。
      “我想知道这种病可不可以治?”
      心理咨询师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说:“这种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何羽站起身,点了点头,微微鞠躬,说:“谢谢,告辞了。”
      刚要转身离开心理咨询所,咨询师叫住了他。
      “造成困扰的不是因为这个吧,和周围的人相处的很陌生吗?”
      何羽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咨询师。
      “每次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进行所谓的回忆交换,想侥幸回忆起某个人某件事,但是每次尝试都会使现有的回忆变得越来越少,从你本子上的日期和记录的量可以看出,你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少,忘记的越来越多。而且。像你这种遭遇,每次失忆都意味着和身边的人重新认识,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人情世故,都要重新去了解,对待家人也是一样,见到自己的父母却只能凭借照片的印象去辨认,向陌生人一样拘谨,是你现在遇到最大的心理障碍。”
      何羽愣住了,他的心在狂跳,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水杯里的茶水晃起一圈波纹。
      何羽瘫在沙发上……
      ……
      “这是哪?”何羽睁开眼睛。
      “心理咨询所,我是这里的咨询师,你好。”
      ……
      5
      这个让人不安的悸动青春,充斥着每个人那点小小的期待,窗台上的植物沐浴着阳光,吮吸着清早的晨露,今天时光很安静,因为他想一个人。
      何羽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一下子涌进屋内,照在床单上,地板上,还有他不明显的肌肉上。
      他转头看看桌上摆放的相框,每个相框都被擦得光亮,相框的背面用黑色的记号笔写着。
      爸爸
      妈妈
      姐姐
      ……
      人生这条路上有无数的分支,每个分支上有不同的剧情,最后的结果也会截然不同。而何羽,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走一步,身后就是一片黑暗,只有斑驳的几点微光。
      直到现在,他也只不过是了解一些基本的病情。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把所有的都遗忘。
      他曾经在网上搜索过这种病,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在外国也出现了一次病例,他在很短时间内同时受到了不同方面的刺激,造成了短暂的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之后再受到刺激后,会出现一种特殊现象,就是“记忆交换”。
      简单地说,就是忘记现有的,记起忘记的。
      但是,那个人因为实在适应不了这种随时都可能陌生的环境,选择了自杀。
      这种叫做“阶段性非选择失忆症”的怪病,还没有能解决的办法。
      6
      “我叫何羽,我有轻度的自闭症。”何羽拿着一张兼职的传单,来到一家酒吧做面试。
      “自闭症?”面试的是酒吧的老板,一眼看上去是一个很利落的女人,三十出头,化了淡妆。她皱褶眉头,看着这个说话如此直接的男孩。
      “恩,我不太喜欢和人交流,但是我喜欢酒吧这种环境,尤其是这种静吧。”两人面对面随便坐在酒吧里,就像周围的顾客,都在小声的说着话。
      这里的环境的确很让人陶醉,黯淡的灯光和柔和的轻音乐能让人把一些委屈的情绪倾诉出来,这里不像那些吵闹的街坊KTV,这里没有所谓的“不醉不归”,这里像一处灵魂的栖息地,散发着酒香,却赶上了时代的潮流。
      “会调酒吗?”女老板笑了笑,显然她不在乎何羽的性格,她转移了话题。
      何羽点点头,“会一点。”
      “那就好,今晚来上班吧。”
      ……
      回到宿舍,何羽舒了一口气,发现他那三个无赖舍友他都还记得,他自顾自的跑到卫生间,可他面对一堆毛巾的时候却犯了难。
      这些东西,他已经忘掉哪些是自己的了。
      何羽转眼想了想,都是男人,无所谓谁的毛巾,他洗了个澡,随手拿起一块毛巾。
      “老何,你今晚不是去刘教授家里吃饭吗,怎么溜回来了?”三文鱼坐在电脑面前一边打游戏一边问何羽,三文鱼,大名于文山,宿舍里有一个吐字不清的大舌头,有次犯神经病把宿舍里名字倒过来念,“山”硬是念成了“三”,三文鱼这个外号就诞生了。
      “刘教授?”
      “对啊,你忘了,你大二的时候弄的科技创新现在有结果了,你不是说亲自拜访他吗?”三文鱼一头雾水,两人傻乎乎的对视着。
      这时候,宿舍门被推开。
      “诶?我的娃怎么回来了,被教授赶出来了?我靠,你怎么拿我的擦脚布擦头发,你不是有洁癖吗,老何,你你你……最近越来越不正常了啊。”公玫瑰提着两壶水,一进门就啪啪啪摔在何羽脸上几个大问号。
      公玫瑰,原名龚臣,性别男,长相俊美,出门之前总是要先打扮一番,带个隐形眼镜,抹点擦脸油什么的,有种韩国欧巴的感觉,但是总会让人和“娘炮”发生一些细小的联想。这个外号也不知道是如何传开的,大家叫着叫着就习惯了。
      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的胖子,显然,大家都叫他胖子。
      何羽见势不妙,灰溜溜的跑去了阳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往下翻,看到“刘教授”这个名字,心中竟然有一丝侥幸。
      ……
      “喂,刘教授,我是何羽,今晚我这边突然发生了点急事,我改天再拜访您吧,真是不好意思,那您忙吧。”
      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汗水已经把整个衣角浸湿。
      7
      晚上七点,何羽准时来到酒吧,其实这也不算一家酒吧,这是一个供人发呆聊天的僻静的地方,年轻人整天生活在这个车来车往,尾气弥漫的喧闹世界,他们一定会需要这么一个地方让他们暂时静下来的地方,想想以后。
      想想从前。
      酒吧的名字叫“旧城”。
      “老板,我来了。”何羽微笑着和女老板打了声招呼。
      “小何啊,来了,以后叫我刘姐吧,我姓刘。”刘姐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东西,她放下笔,从柜台上拿了一串钥匙给何羽,“这个是店门的钥匙,这个是仓库的钥匙,这个是后面办公室的钥匙,如果累了可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下。”
      酒吧里面被装饰的很“满”,无论是墙上的壁画还是隔墙上的花草,反正只要是人能看到的地方,都会有不下五种装饰物丰富眼球。
      “恩,我记住了。”这些日子,何羽在说“我记住了”这四个字的时候,心理是最忐忑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忘记,也许五年之后,也许明天。
      他似乎对找了这份安静的工作很是满意,来来往往的顾客,他见了之后不会担心会忘掉。玻璃杯里晃动着晶莹的液体,整个城市的夜景像透过滤镜一样,仿佛映射在波光粼粼的码头海岸,每处光泽,每个眼神,每句话语。
      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刻印在零零散散的脚步里。

      一

      8
      两年后,何羽毕业了,宿舍四个人去吃散伙饭,以后就是各奔东西的人了,应该纪念这一刻。
      “我先说两句啊,以后咱们到了社会不要紧,只要你们一个电话,我保证随叫随到。”胖子站起身,端着一杯啤酒,经过岁月的折磨,胖子还是可以自豪的说,从大一的一百七十斤到大四的一百五十八斤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历程。
      “既然胖子都这么说了,那我先干为敬,兄弟我也不多说,就祝我们大家以后平平安安。”说完,三文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干杯!”公玫瑰这个人,人骚话不骚,喝完之后,他看着何羽,“老何,你这两年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啊,大一挂科那么多,这大二怎么一下子窜到第一去了呢,以后打算干什么?”
      “没想好,先在H市呆两年吧,我随缘。”何羽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他已经重新认识他们好几次了,他心里叹了口气,也把酒喝光了。
      “你别这么说,老何不是在酒吧干的挺好的吗,我听说最近学校外面地方要开发,地租要降,那你的工资就要涨啊,再怎么说你也在那干了两年了吧。”三文鱼给四人倒满酒。
      “哎,这得看老板,”何羽向三文鱼抛了个媚眼,吓得三文鱼一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摆了摆手,“喝酒喝酒。”
      三文鱼酒量不好,喝了两瓶就感觉脚底轻飘飘的,但他要面子,非要跟着一起喝,还时不时站起身,走到一人身边叙叙旧情。公玫瑰和胖子的酒量好些,但是最后也喝得迷迷糊糊。
      深夜三点,大部分人正在做着美梦或者噩梦的时候,四人搭着肩膀,一瘸一拐的回到宿舍,宿舍楼不安静,都是毕业生,就要和这个相处四年的小地方说再见了,在这里有些难以形容的东西带不走。
      也许这四年只有他们知道,宿舍里的水龙头需要砸一下子才能出水,也只有他们知道,公玫瑰床底的电插头可以用电吹风。我们从小到大,从群居到独居,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叫我们放学要手牵手,我们都是好朋友,到了小学,老师告诉我们一个班就是一个大家庭,中学时代,一个小组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到了大学,也只有一个宿舍里能一下子叫上名字,到了工作的时候,可能每个人的圈子都不一样了,那块颜色最深的重叠部分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楼下的哭声,摔暖水瓶声,表白声持续到白天七点,就看到陆陆续续从宿舍楼里拖着行李箱,背着大包小包的毕业生离去,他们走到楼拐角,又回头看了看这座宿舍楼,熟悉,温馨,带着岁月的味道,有些破旧但是很有安全感。
      “我得走了,十二点五十的动车票。”何羽看楼下看的出神,身后的公玫瑰突然说。
      他们昨晚似乎忘了第二天就要有一位舍友要去实习的地方工作了。
      “路上小心,到了给个信儿。”三文鱼站起来拍了拍公玫瑰的肩膀,像往常放假一样。
      “恩。”公玫瑰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宿舍。
      “哎,走了一个,哥几个,晚上我也走了,胖子明天走,老何,你呢?不回家看看?”三文鱼又一屁股坐在床上,敲着二郎腿,看着手机说道。
      “我先在酒吧待着吧,没事。”何羽揉着太阳穴,又掐了掐鼻梁。
      他们都不太喜欢离别,整一天,都很难过。
      9
      “小何,恭喜毕业啊,刘姐送你一个毕业礼物。”何羽在吧台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刘姐就在身后了。
      他回过神,只见面前有一张湛蓝色的银行卡。
      “刘姐,你这是……”何羽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里充满了恍惚。
      “我在N市也买了一家店面,旧城这里虽然说不上大,但是这段时间也多亏了你的帮忙,你毕业了没有事就留在这里吧。”刘姐摆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微微卷曲的褐色映着酒吧里的灯光,有点闪闪发亮。
      刘姐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因为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她左耳耳鸣,就是因为家暴。但是她是个女强人,从她的外表丝毫看不出她沧桑的过去。
      “这……”
      “相信自己,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营模式,用你们大学生的观念来经营。”
      何羽看到刘姐眼中的信任,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了底,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晚上,何羽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他妈妈接的,自从他得了这个怪病,他和家人一直很客气。
      “妈,你好……”他的表情很僵,他在想象电话那头说话人的样子,以及心情。
      他们仿佛刚认识不久,都有着对待陌生人的礼貌。
      “小羽啊,毕业典礼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和你爸都很……”
      何羽用手指盘着手机的充电线,“啊,妈……我在H市这边接管了一个小酒吧,可能在这多呆一会儿。”
      “你这段时间有没有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啊……”
      “……”
      “你自己在外面……”
      “放心吧妈,我能照顾好自己。”
      挂掉电话,他开始收拾酒吧桌台上的空瓶子。酒吧不大,有八张桌子,每张桌子很公平的配了四把椅子,然而有时会被人强行拉一把,凑一个五人桌,相隔不远,但是听不见邻桌的对话就是最好的距离。
      10
      第二天,何羽回到宿舍搬一些东西,之前的课本送到了学校的老图书馆做循环使用的教材,有些记满回忆的读本和卡片一定要带着。
      天气很闷热,它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
      宿舍楼走廊里铺了一层细小的灰尘,每走一步,脚下就会腾出一阵轻缓的烟云,午后的慵懒在这里丝毫没有任何发言权,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洒下两道梯形的阳光,走近了,能看到无数的尘埃在阳光里飘扬,翻腾,他们似乎有生命一样。
      大部分宿舍的门栓上已经扣上了冰冷的锁,何羽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曾经多少人在这条走廊上擦肩而过,如今却变得这么冷清。
      给他一种感觉,这座楼有点苍老。
      胖子应该在宿舍,但是他路过一个个落漆的门口,走到自己曾经的宿舍面前的时候,面对的,却也是一把冰冷的锁。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随着一阵清脆的响声,门口被掀起一阵烟雾。
      胖子也走了,他把宿舍里都打扫干净了,何羽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大纸箱里,整整齐齐,何羽竟然在这个空空的房间里笑了。
      曾经那个一起打牌,一起游戏,一起谈论一些男人话题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
      搬着箱子走出宿舍,轻轻放在地上,轻轻扣上锁,走廊尽头传来清脆的回音,把最后一把钥匙交给舍管,这算是最后的告别仪式。
      回到酒吧,他开始整理箱子里的东西,除了一些课外的刊物,还有一些卡片,包括用过的火车票,记不起的老友的来信。
      而就在他把所有刊物整整齐齐地堆到墙角,却在箱子最底下发现了一本高中的语文课本,他机械化地停顿了两秒,伸手去拿那本课本。
      封面上因为水渍有些皱褶,同等也使得封面上的颜色有点不均匀了,岁月的痕迹很明显。
      他随手翻开一页,就在书的页码随着手指的拨动,硬生生地停在了某一页,书上用精美的黑体字印刷着几句难懂的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两页之间的沟壑里夹着一张照片,它被保护的完好无损,没有被时间冲淡了色彩。
      他拿起照片,照片里这个人他已经记不起是谁,但是他感觉喉咙里开始变干,他咽了口唾沫,喉结顺势动了一下,下一秒钟却从喉咙里传来一丝猩红的血液味道,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所有记忆在他脑海里重新组合,覆盖,抽离,挤压,形成了一副新的模样。
      H市地处沿海,天气很不稳定,阳光和雨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半下午,天空开始阴沉下来,午后的明媚消失的无影无踪,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声,天地间的战斗由此拉开,硕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绽放出狰狞的水花。
      照片上的那个人随着闪电忽明忽暗,被丢在茶几上的水杯旁边。
      疼痛过后,何羽穿着粗气,用力咳嗽了几声,颤抖着拿起照片,里面是一个女孩,她笑的很开心,这个笑容应该是定格在高中时代——黑白相间的校服和帆布白鞋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写照。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他似乎昏过去很久,醒来的时候酒吧的门还是反锁的,墙上的橡木荧光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有规律的伴随着外面风雨的嘈杂。
      他弓着身子,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在在墙边摸索到了一个开关。
      他使劲摇晃自己的头,他害怕自己又忘记什么。
      转眼又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照片,他弯腰捡起来,他没有关于照片里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的一点记忆,再怎么回想也无用。就像一个被密码锁锁住的宝藏。
      他把照片收进钱包,把酒吧的门打开。
      沿路的路灯整齐的亮着,把每个雨点映射的清晰可见。时而来往的车辆被灯光和雨水冲刷的闪着鎏金的色彩,大楼上的霓虹灯也开始工作了,整个城市又有了生机。
      11
      正逢八月底,是H市的雨季,每年都是这样,相似而有不同,今年也不例外。非要挑刺,那只能说,从四个人减到了一个人。
      酒吧的生意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让何羽的生物钟完全颠倒了,他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偶尔会给刘姐打电话汇报工作,他很尽力,酒吧里的服务生,调酒师,收银员都是他的职位。
      他在想,是不是需要雇佣一个人帮忙打理一下,虽说年轻应该吃苦,但是要学会用人,他规划了一天,包括一些刻意的细节。
      于是,何羽打了一张招聘贴在了玻璃门上。洁白的A4纸张,苛刻的黑体字,跟这个哥特式的装修风格明显不搭。
      他没多想,还是硬着头皮贴在了门上。
      要求很苛刻:工作时间是晚上12:00到凌晨5:00。
      这样的结果是,一个星期没有一个人来应聘。他像一只饥饿的兔子,耷拉着耳朵,无精打采。
      在这段期间,他把一些酒和饮料的价位降低了一些,同时搞了一些招揽顾客的小活动,现在又是开学季,每天晚上人都满满的。甚至招揽了许多常客。
      “何老板,自己一个人忙不忙的过来啊?”
      “还行,年轻着呢。”
      “那行,我要一杯血红玛丽”
      ……
      深夜,街上的门头一家家熄了灯光,透过玻璃的重影,那一片片让人温暖踏实的昏黄色的明亮格子就像变魔术一样,伪装上了和黑夜一样的颜色,紧接着是一阵阵拉下铝合金门帘的声音。
      只有何羽这里,门口的小牌子的灯光忽明忽暗,透过细小的狭缝空间,观察他们每个人或深或浅的眸子里,总会找寻到一些惊喜。
      何羽像一尊雕像一样,在吧台的椅子上坐着,电脑荧幕上细细地列举着每一张桌的消费情况。
      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汽车飞驰过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等到天际线渐渐开始有了红色,酒吧里这些人开始慢慢动身,他们带着疲惫的神色,死气沉沉的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结账后没走打个招呼,推开门离开了这里。
      何羽带着僵硬的笑容找着零钱,等人都走光了,酒吧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点了一下现金,确认无误后,准备出去买些吃的。
      外面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起床晨练的人,他们也在为这新的一□□气蓬勃的奔跑着。
      何羽买了一杯豆脑,四个包子,他有点瘦,吃的不多。他从小到大没有在吃的方面计较过,遇到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过多的吐槽,最多不吃。
      低头看了看表,早上七点钟了。他迈着大步子朝着酒吧走去。
      转过拐角,他看到酒吧门口站了一个人,长头发,是个女的。
      他歪着头皱了皱眉,加快了步子。
      “酒吧这关门了,门上写着营业时间呢。”何羽走到酒吧门口,用钥匙打开门,没有温度的说到。
      “你们这里是不是招兼职?”身后的女孩说,声音和何羽的一样,不带温度,也没有色彩。
      何羽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转动钥匙,酒吧的玻璃门被打开。
      “恩,晚上的。”开么之后,何羽很绅士的推着门,这才转头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女生。“进来谈吧。”
      何羽把豆脑和包子放在桌上,说:“随便坐吧。”
      他从冰箱里拿了两块点心,冲了一杯咖啡,在女孩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们认识一下。”何羽笑着说,顺便把咖啡推到女孩面前。
      “我叫汐淇,潮汐的汐,三点水其次的淇。”
      “我叫何羽,羽毛的羽,我今年刚毕业。”
      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何羽还是犹豫了一下,在一次次忘记和重逢之间,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他知道,他在回忆里走走停停,挣扎着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出这片一望无边的深林,已经绝望在巨木之下不见天日的时候,他转头却看见了光。
      “我再上就大四了,”汐淇端起咖啡杯,吹了吹泡沫,低下头喝了一口,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基本没课……”
      “那为什么选择来这里?”何羽打断汐淇的话。
      “我不想以后上班,我也想有这么一家酒吧,养条狗,自由点。”
      何羽突然有点想笑,甚至有点想要嘲笑自己,他虽然在忘掉很多事情,但是,有一件事,或者一种情绪,他从来都不会忘,他就希望毕业之后能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平时坐在电脑前面画画图纸,喝喝茶,交着养老保险,平平淡淡的,既不出名,也不犯事,简单来说,就是混日子。
      而汐淇这么一句话,他觉得他有点没出息。
      但是他还是尴尬的笑着,说“那行,就当做来这里实习了。”
      汐淇点点头,说:“那何老板休息吧,你应该是白天休息的吧”,说完汐淇站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刚要迈出步子。
      “把点心吃完再走吧。”何羽客气地说。
      “不了,收起来还能继续卖的。”说完,汐淇眯着眼笑了笑,淡色的唇彩映着早上的阳光,就像这个涂着金色的盛夏,定格在那一刹的底片一样迷人。
      浅浅慢慢的旧时光,相似而透彻。
      12
      白天何羽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走在荒凉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和行人,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却发现远处有人向他招手。
      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就被下午六点的闹铃吵起来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眯着眼看了看刺眼的屏幕。
      胖子他们在宿舍的讨论组里说他们都到家了。
      快没话费了。
      游戏的体力恢复完毕。
      某省某县某化工厂发生爆炸,死伤共27人。
      ……
      他起身去洗手间刷牙,洗了把脸,然后用毛巾使劲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起来。
      从外面买了份拉面带回酒吧,放在塑料碗里,拉面的汤料味随着缥缈的热气扩散在酒吧上空。他拿塑料碗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张桌子上的杯垫碰掉了,他也没管,径直走向吧台,因为这里依旧是他一个人。
      他迟到一半的时候,酒吧门被推开了。
      何羽把头探到吧台的挡板以上,想看看第一批客人。
      “你在吃拉面吗?学校东门右拐第三家,酱牛肉的。”声音是夕淇的。
      人也是她,她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衫,衣角打了一个结,淡白色的九分牛仔裤,裤脚挽起一段,脚踝露在外面。
      夕淇的突然出现让何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把嘴里的拉面咬断,边嚼边说:“不是晚上12点上班吗?”
      “昨天好像没有问你工资的事。”夕淇随手捡起地上的杯垫,重新摆在桌上。
      “那你什么标准呢?”何羽突然想起来,自己打印的那张招聘书也太不合格了,简直是应付。
      “我……都行,说得过去就行。”汐淇走到吧台这边,手被在后面。
      “十五一小时吧。”何羽说。
      “恩。”汐淇也挺爽快。
      工资这件事何羽已经考虑过了,他精确的计算过,如果酒吧里每晚能有一半的生意,就是四张桌子有客人,那么每天晚上的营业额就有一千五百左右,净利润也有一半,七八百块的利润,分出一百左右当做工资也不为过,何况地租已经付清了,刘姐也好交代一些。
      这件事他没有跟刘姐商量。
      何羽抬头看了看汐淇,她的头发有点湿润,脸色很好看,嘴唇上依旧涂着晶莹的淡色唇彩。
      “外面下雨了吗?”何羽问。
      “没有啊,哦,洗了头发,没来得及吹干。”汐淇解释道。
      “还有将近半天才上班,你这么早来还这么着急吗?”何羽看了看汐淇,又看了看碗里的拉面,觉得这拉面也吃不成了,索性把方便袋系起来,打了个结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担心的是我的工资问题。”她直奔主题的速度有点仓促,丝毫没留一点闲谈的余地,就像直奔目的地的最后一站列车,有人起身要去洗手间,让路的人低头看着手里的电子产品,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最后,连句“谢谢”也没有得到。
      何羽笑笑,没再说什么,一直拿着笔在写什么,他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侧边窗户撒进晚霞的金色光泽,照在他凸显的额骨上,那个安静的何羽看起来柔和,温暖。
      过了一会儿,他把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张递给汐淇。
      “这是一些额外要求的价目,”何羽指了指一处数字和文字的混合区,接着说:“以后你负责收钱,我负责做点心调酒。”
      “恩。”汐淇说。
      何羽想了想,说:“帮我把门口那张招聘的纸撕掉吧。”
      “好的。”汐淇答应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对了。”何羽突然开口,汐淇也随之停下脚步,“我记性不太好,如果我忘记了什么事,你要提醒我。”
      “比如说?”汐淇回过头,眼睛里映着墙上的灯盏,她眨了眨眼睛,忽明忽暗。
      “你是谁?”何羽说。
      ……
      傍晚的和谐色调渐渐沉在了海平面以下,远方的海天之际像夹杂了一团暗红色的火焰,随时会突破天际,也随时会摇摇欲坠地熄灭。
      13
      汐淇在酒吧这段时间,何羽的确感觉轻松了很多,他们有条不紊地打理着酒吧里的事情。
      过了几天,刘姐给何羽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何羽把一些事情交代了一下,还把招聘的事说了一下,刘姐很赞同,当何羽问起他的工薪的时候,刘姐在电话那边笑了一声,说:“你帮刘姐看着那边,刘姐已经很感谢你了,我抽三成的利润,你自己拿七成吧。”
      何羽瞬间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
      而酒吧这边的常客也是很会和何羽调侃,他们点单的时候,会当着汐淇的面,朝着调酒的何羽大喊:“何老板什么时候找了这么漂亮一个老板娘啊。”
      何羽笑笑,拍了拍汐淇的肩膀,看着客人说:“多要这个人五十,当做你今晚的提成。”
      汐淇笑笑,没说什么。
      她多想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走走停停,没有规则的人生路线,让人舒适的生活节奏,美好的夜景,缠绵的小雨季节。
      她叹了口气,找了零钱,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过了几天,酒吧旁边的服装店关门了,几个男人站在高架上把门店上的牌子卸了下来,何羽走过去,询问了一下情况。
      “这家店的老板有外遇,被老婆发现了,打离婚了。”那个看起来很臃肿的包工头解释道,他嘴里叼了一根烟,一缕白色的气焰徐徐得飘向空中。
      “这和服装店关门有什么联系?”何羽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看被拆下来的牌子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角上的一块油漆被一块石头刮下来,露出没有生命的底色。
      包工头瞪了何羽一眼,他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从缝隙里流出几滴浑色的汗水,他猛吸了一口烟,用手拿下烟头,随手扔在路边的水洼里,“老婆带钱跑了呗。”
      何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是,也分不清出轨和带钱溜了哪个行为更恶劣一点。
      服装店里只剩下几个放着电钻的橱柜,还有几个可怜巴巴的衣服架子,还有些被丢在地上的衣服撑子,上面落满了墙灰和尘土,几个干活的走进去,把一些包装袋丢在店外。
      一直以来,何羽认识的服装店老板是一个实在人,他经常去何羽的酒吧里买啤酒,有时候还会送去一些水果,他说是老家里种的,人很客气,就像乡下的邻里之间的往来,何羽也经常给他送一些点心,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说,年轻人喜欢这个,年纪大了就喜欢吃点热菜,就着干粮。
      何羽突然觉得,当初呈现在他眼前的东西是多么的肤浅无知,他默默回到酒吧。
      汐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一般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工资方面是何羽结算的,自从他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之后,他都会把多出来的时间的工资补全。
      这几天的天气格外热,白天的时候连朵云都没有,丝毫没有下雨的念头,这种环境下,人们都喜欢躲在冷气弥漫的空调房间里,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被热浪扭曲的地面的墙体,他们脸上写着对那些淹没在高温的人的无所谓,就像看一些被炙烤过的展览品,除了古铜色的表面上零零散散雕缀着一些锈色,还有陈年已久的无奈和苍白。
      汐淇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呼吸有点急促。胸前一起一伏,何羽看着她,没说话。
      汐淇愣了两秒,突然发现不对劲,双手抱紧自己,后退了两步,说:“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何羽站起身,把身下的皮质座椅推到汐淇屁股后面,“你来这里上班,带那么多军火干嘛?”
      看来他们已经很熟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汐淇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对这里的一切已经是轻车熟路,她似乎也不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当然,大部分人对待自己不熟的人都是内向的,这种现象会随着年龄发生变化,先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到达顶峰,之后会随着年龄的增大逐渐衰弱,到达老年就会变成自来熟。
      天气也开始变得凉爽起来,路边的杨树上时不时飘下几篇枯黄的树叶,向人们传达秋天到来的讯息。路上的私家车和公交因为拥堵都发出不耐烦的鸣笛声,让何羽的脑袋有点痛,他心里抱怨着,这么晚了,车还是这么多,他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地按压太阳穴。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身后传来汐淇的声音。
      何羽紧闭的双眼突然放松了下来,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搭在自己右肩上,指甲上涂着半透明的指甲油。他回头看了看汐淇,告诉她:“我没事。”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来忙吧。”
      汐淇的脸上挂着一丝不被发现的笑容,额头上坠下几根摇摆的头发,她的眼角似乎深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谁都没有告诉,漂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温暖的光。
      “好。”何羽伸手也放在自己的右肩上,直到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汐淇。
      “谢谢。”何羽说。
      他转身去了办公室,瘫在沙发上睡了。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境跟之前的一样,他一个人,一座城,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个人向他招手。他走一步,那个人退一步,他停下,那个人也停下。如此往复,两人始终隔着一个巧妙的距离。
      当何羽起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深棕色的窗帘照进办公室里,窗帘上的图案像印花一样绣在地板上,他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他的后背因为一夜没有动,被汗水打的湿透。他站起来,身上的骨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
      他拉开窗帘,低沉的天,蓝的无法挑剔。
      他慢慢走出办公室,汐淇已经走了,玻璃门紧紧地闭着,只是没锁,他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微扬起。
      办公室里的羊毛毯还带着一点温暖的体温,深秋的见面会也许不会太久了。
      14
      今年的八月十五和十月一正好凑到了一起,汐淇说要回家看看,何羽心想,他是不是应该也回家看看。
      想想这两年,他已经把家人忘了几次。
      这听起来很残忍,也很荒唐,就像一个延时很久的日记本,记录着往日的开心和悲哀,可是被遗弃在一摞要丢掉的书本里,曾经那些笔墨和偷笑的时光就被这样活生生的屠宰掉了。也许很久之后,它会被拾荒者再次捡起,翻开陈旧我的页码,找到那几段熟悉的字里行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脑海里也渐渐开朗起来。
      ……
      何羽手里捏着张淡绿色的车票,宽敞的动车里,到处都是紧致的空气,窗外静止的景色飞快的被抛向身后的远方,列车的滚轮和铁轨之间碰撞出没有规律的声音,就像嘈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热烈而单调。
      回到家,他客气地帮着爸妈干活
      ——他的确很客气,就连属于他的房间他都会用完东西放回原处,似乎没有房间的主人,他都没有打开壁橱,看看里面的东西。
      也许是儿时没有被发掘的秘密,也许是少年时代悄悄藏在心里不说的羞涩和童真。
      “小羽在那边怎么样?”何羽的妈妈来到他的房间,她端了一盘水果,穿着一双开了口子的拖鞋。
      “妈……”他说。
      他忽然发现“妈妈”两个字这么难说出口,面前这个人平生似乎只见过几次,没有很深的印象,也没有多大的交集。
      “还是记不起什么吗?”他看着何羽低下了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房间里特别安静,何羽的喉咙里仿佛放了一根针,一说话就会刺的生疼,但是他还是忍着疼痛开口了,“恩,只记起来了一点。”
      局面让他们两个人都很难处理,一个不知道怎么问,另一个不知道怎么回答。
      晚上,何羽问他的妈妈:“我上高中的时候,很不听话吗?”
      客厅里的电视里播放了一些很和谐动听的新闻,让人感觉天下太平。
      “哦……没有,你一直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何羽妈妈的鬓角已经有些白头发,她的眼眶周围的皮肤已经有些色素沉积,发黑不油亮,人上了年纪,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变老,由内而外,猝不及防。
      “真……真的吗?”
      “真的。”
      “对了,我姐呢?”何羽问道。
      “你还记得你姐姐?”何羽妈妈的语气显然有点激动,就像她听到何羽小时候第一次叫她妈妈。
      何羽摇了摇头,“我只认识照片。”他有点自责,他真的怕有一天记不起所有人,仅凭剩下的几张照片辨认周围的人,而那时候见了他姐姐,尴尬的说“你本人比照片上好看”。
      “你姐还在上海,她说你有时间可以去上海找她。”何羽妈妈的语气明显失望了下来。
      ……
      在家里呆了三天,何羽准备回去,毕竟还要赚钱。
      临走的时候,他妈妈问:“小羽,你在学校那边有没有找女朋友啊,咱之前楼下那个小杜都把女朋友带回家了。”
      “小杜?”
      “和你从小玩到大的,你忘了吗?”
      “我们两个是不是一起去过杭州?”何羽敲了敲额头,沉思了一会。
      “对对对……那……”
      “我还没找女朋友,没有合适的,我怕……有一天也会把人家给忘了。”
      ……
      何羽临回去之前给他的爸妈留了一沓钞票,顺便给汐淇打了个电话,汐淇说她已经回H市了。
      十月份的天气,尤其是海边,已经有点小冷,晚上还要盖好被子,今年似乎很多人感冒,电视台上每天都在说预防流感,就像一个絮叨的母亲劝孩子多喝点水,而人们看到这些消息,往往都是果断的按下了换台键,就像那个不听话的孩子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带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
      15
      何羽回到酒吧的时候,酒吧门口已经落了几片枯黄的杨树叶,上面有几个被虫子啃食的虫洞,路边上还有几片在风里打着转,像几只淘气的生灵,门面似乎已经被细心地擦过了,旁边那家服装店还是冷冷清清的,连个像模像样的门也没有,楼梯和破碎的墙壁就这样赤裸裸的呈现在行人眼里,店里楼道时不时传出墙皮脱落的声音,和装修精美的酒吧对比鲜明,就像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们,一位优雅的绅士用高档手机打着电话,脚下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打开门,里面已经有些没有人居住的味道——木头和空气会发生一些细微的氧化反应,味道不算难闻,但是很重。
      酒吧里很暗,窗帘和灯光都是很暗的色调,这种色调,不仅催泪,而且容易让人心软。就在这些日子,有多少男男女女在这里说说笑笑,最后牵着手一起走出酒吧。
      何羽给汐淇发了个短信,说他已经到H市了。
      过了没有十五分钟,汐淇就来到了酒吧。她围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蜷曲的栗色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让何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给你的,家里做的。”汐淇把手里的一个长方形盒子递给何羽。
      “什么?”何羽接过盒子,看着汐淇问。
      酒吧里没开灯,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要坍塌下来,风声透过门缝,像野兽一样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自己看,我去开灯。”汐淇转身走到墙边,按下了大灯的开关,酒吧里瞬间明亮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
      “领带?你家做这个?”何羽看看包装精致的深红色领带,再看看侧着脸嘟着嘴的汐淇。
      “恩,我爸妈希望我以后跟他们一样,当个裁缝,你觉得呢?”汐淇严肃的问何羽,但是她的眼睛圆,显得很不严肃。
      “我觉得?我又决定不了……”
      “我听你的。”汐淇忍不住笑了,她似乎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我妈让我拿一条领带贿赂我的老板,你说够吗?”
      “贿赂?”何羽看着汐淇深邃的眸子,反问道:“贿赂什么?”
      “我哪知道,大人的想法有时候特别奇怪,他们觉得自己选择的路就是最正确的,总觉得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就会吃大亏,为了我不吃亏,就让我带来了啊。”汐淇一摊手,表示跟自己没关系。
      “军火,这也是军火。”何羽使劲点点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何羽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想把旁边的服装店的店面租下来,或者买下来,算是扩大酒吧的规模。
      他甚至有点同情旁边的服装店,每次他出门买东西路过服装店的时候,总会往服装店里看一眼,再也没有人光顾,也没有任何东西填充,就像一个没有秘密的空壳子,幽暗的楼梯口,好像要从里面窜出几只妖魔鬼怪,那会不会就是命运的出口。
      他考虑了很久,最后打算和汐淇商量一下。
      “可以啊,”汐淇用水冲洗着几个咖啡杯,“总感觉这里太小了点。”
      “那我明天去联系一下开发商。”何羽走到汐淇身后,说:“我来洗吧。”
      时间像一张完全空白的纸张,每个人在上面写写画画,一不小心就交织在了一起,彩色的、黑白的线条慢慢的编织成一副动态的画面。
      汐淇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昼寝夜食的生活,她似乎对这种生活状态很满意,她的嘴角时而挂着微笑,薄薄的唇边和幽深的眼睛里似乎包含了所有平静的情绪,而她身边的这个大男孩也像一个大哥哥一样,不像一些老板一样,爱摆架子,批评员工,他始终能包容自己,在一些小错误面前,他总是会说,没事,我如果做没准还没你做的好。
      他像一颗能让人有安全感的大树,遮风挡雨。
      一切的一切都在像始终一样,有规律的转动着,而命运中的一些小小的转折也随着人们脚步的逐渐浮出水面,那些参差不齐的情节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按部就班的坐落在人们身边,或人,或故事,或永远未知的将来。
      15
      翌日,何羽从开发商那里带回来了一份合同,他是一个耿直的理科生,所以,就和开发商说:“我要把一份合同带回去,考虑好了再联系。”
      开发商老板似乎也是个爽快人,他说行。
      汐淇坐在吧台的皮质椅子上,翻了翻文件,皱着眉头,“地基合同开发证明要自己去办理,你能办下来吗?”
      “那是什么?”何羽弯着腰,看着合同上那些让人头疼的文字,他一头雾水。
      “办不下来,就等于一张空头支票,你可以合法经营,但是不能使用地租合同。”汐淇抬头看了看何羽。
      “那不等于白白花钱了吗?!”何羽瞪大眼睛,语气有点愤怒。
      “恩,所以这份合同有问题。”汐淇把合同合上,扔在一旁,轻轻转了一下椅子,和何羽面对面。
      何羽站着,汐淇坐着,何羽一直很让着汐淇,像对待妹妹一样,而汐淇似乎已经不再在意她面对的是她的老板。
      “要去和他再把地基合同签了,这个是租金合同里必须有的,你把合同带回来是正确的决定,很有脑子嘛。”汐淇说完,笑了笑,周围的一切都明朗了。
      何羽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他还是没有听懂汐淇在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应该怎么办?”
      “去问问这片地方的产权,然后去把置换协议签了,再去找开发商,把这份合同签了,他们可能欺负你是个大学生……”
      “我毕业了,你没毕业。”何羽打断汐淇,用手指在她面前画了个圈,俯身看着她。
      不知不觉中,从初夏到深秋,从青涩到成熟,在一个季节的交替中悄悄发生着一系列的反应,这种反应柔和不剧烈,像把冰糖放进温暖的水里,慢慢地融化,最后完全消失,岂不知那杯透明的水已经变得甘甜。
      汐淇大学学的专业是自动化,她自己学了法律,过了司法考试。
      16
      事情很顺利,两日的奔波似乎效率很高,就像在荒芜的庄稼地头打一口水井,找了个地方深挖下去,没有巨石的阻挡就从地底涌出汩汩的清泉。
      何羽兴奋的拿着两份合同给汐淇看,像个考了满分等待表扬和奖励的孩子。
      “干得不错。”汐淇翻了翻合同,抬高手拍了拍何羽的肩膀。
      接下来就是装修的事了,何羽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充实了起来,他恍恍惚惚地记着一些大学里的生活——浑浑噩噩,不见天日。
      想起刘姐还留了一张银行卡,他查过账户,里面有三万五千块钱,装修费用应该绰绰有余。
      何羽像没有骨头一样躺在沙发上,捂着脸说:“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什么日子?”汐淇得意的微笑着,眼里的温柔闪闪动人。
      “哎……”何羽一声长叹,突然他的目光坚定起来,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像我们这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更应该努力。”说完还摆了一个很中二的姿势。
      他看看在一边玩手机的汐淇,想得到她的肯定,可是汐淇根本不理她,继续低头看着手机。
      深秋的街道上显得特别冷清,天气也逐渐变冷,即使下班时间很多车辆,也显得整个城市非常无精打采,可能少了几种声音——树上的蝉鸣声,街头的叫卖声。路边的杨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几个环卫工正在拿着忙着清理落叶,扫帚和地面擦碰,发出“沙沙”的响声。行人都把手放在温暖的口袋里,他们迈着飞快的步子,穿梭在路边形形色色的店铺中。
      但是这个季节,明显感觉客人少了,也许他们像藏在深林里的冬眠动物,在仓促地准备着过冬的食物。不像刚刚过去不久的夏天,人们打着遮阳伞,大汗淋漓地走在马路上,谈论着跟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的话题。
      装修这几天何羽几乎没有睡觉,白天装修,晚上营业,他只有忙里偷闲,稍微合一合眼。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忙就好。”汐淇看着眼眶有些发黑的何羽,她的语气里透露着少有的关心。
      何羽笑笑,没说什么,从蜂蜜罐子里舀了一勺蜂蜜,用开水冲匀,又加了半杯冷水,放进几片柠檬,“这是三号桌的解酒饮料。”
      ……
      装修的工作一共持续了一个星期,整个服装店焕然一新,里面有了新的布置,灯光和格局已经完全改变,那个曾经让人新生惧意的楼梯口也安装了照明灯,亮堂的可以看见每一个台阶。
      两个店面也打通了,这样就能方便管理,最后一天,何羽把买的装饰品一件一件地摆放好,一楼是酒吧,二楼则装修成了雅致的咖啡厅。
      当天下午,汐淇不到四点就到了酒吧,何羽站在门口,看着崭新的牌子和精美的装潢,心里舒了口气。
      当他远远地望见汐淇走过来的时候,嘴角的微笑更加浓郁了。
      他迫不及待地给汐淇打开门,让她看看这一切的努力换来的视觉效果。
      “你又要招工了。”汐淇一语重地的说。
      “嘿嘿,是啊,不过这两天先放假吧,我想睡上两天。”
      酒吧里的空间大了很多,桌子也新添了几张,玻璃隔板反射出琉璃般的光泽,每个角落仿佛都在熠熠生辉。
      在酒吧里偶尔能听见学校的上下了铃声、整点的钟声,还有广播里放的流行歌和散文,这是大学城旁边最独特的声音,只有这里让人体会到墨香的韵味。
      汐淇临走的时候,有点难为情的说:“招工的话,别招女生吧。”
      “为什么?”何羽愣了神,他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他说“恩。”
      天边的夕阳在云中划出一道亮红色的裂缝,何羽和汐淇坐在酒吧门口,像乞丐一样,但是他们笑着,接受时间的施舍,酒吧还没有营业,视野中路上人来人往,汽车飞驰而去,留下一道神秘的掠影。
      也许,这如同月牙般的细润正如这深秋的丝丝凉意,有的人就这样默默出现在身边,他们像一个书签,把你精心规划的故事间隔在一个巧妙的时机,然后在你耳边吹了口气,等你清醒了就悄悄告诉你,
      你要去哪,我跟着你。
      17
      “请你吃顿饭吧,汐淇。”何羽突然开口了。
      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路边风景的时间非常宝贵,一不小心就会愣神,一不小心就会天黑。
      汐淇没有拒绝,她顺了顺被风吹散的头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行,去哪?”
      ……
      H市中心一家西餐店,硕大的广告牌和优雅的阶梯门口,出入的人群都是西装革履,完全不是像何羽这种学生或者底层人民消费的地方,餐馆里面温度正好让肌肤舒适,高档的皮质沙发和丝绸般的桌布,墙上挂着几幅仿制的名画,屋顶挂着闪闪发光的吊灯。
      “在这里吗?”汐淇问。
      她今天穿了一件羊毛衫,粉色的外套和蓝色的九分牛仔裤,让她看起来特别娇小。
      “恩。”何羽印象中没来过这里,可是这里很上档次。
      “我想吃拉面,米线也行……”汐淇一句话否定了这个高档虚化而且让人特别不自在的地方。
      何羽看了看汐淇,她脸上没有一丝不情愿和勉强,反而平静的像一面无风的湖水,他挠了挠头,拉着汐淇到了马路对面一家拉面馆,里面有很多人,不乏一些放假了无事可做的学生。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比大学城那边要繁华一些,路上的人明显多了,但是他们步伐很快,即使是晚上,也让人产生“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这样的错觉,的确,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路口似乎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当事人把车子停在一边,吵得不可开交,交警一边劝说着两方的车主,一边飞快地做着记录,几辆擦肩而过的电动车,侧脸看了一眼,嘴里吐出一声不屑的声音,无所谓地扬长而去。
      饭馆里人很多,几乎每个位子都坐着人,他们面对面交谈着,何羽眼睁睁看到一个人把一段碎面条喷到对面的碗里,他低下头,瞬间觉得不饿了。
      面上的很快,热气腾腾的,倒是让汐淇很有食欲。
      “何羽!”
      正在何羽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很熟悉,似乎不久前刚刚记起来一样。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眼神定格在不远处的一桌。
      “思馨?”他站起身,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思馨笑着跑过来,她还拉着一个熟人,是方哲。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何羽说这个话的时候有些侥幸,因为他记得眼前这两个人。
      初中的时候,何羽和方哲是同学,到了高中,就因为分班分开了,但是还是在一所学校,到了大学,方哲和思馨在一起了,后来聚了几次,两人竟然挺玩得来,他们异地了四年,思馨在南方上学,她喜欢摄影,就学习了摄影专业,没想到在H市竟然遇到了。
      人生四大乐事之一:他乡遇旧知。
      思馨是一个很有男子汉气概的女生,她说话也很有男人味。
      “啊,方哲来这边办事情,我也跟过来了,这是……你老婆?”思馨笑着说,当她看到了在一边没反应过来的汐淇,就直接没拐弯,笑着问何羽。
      “……这是,我朋友。”何羽也有点无语,思馨和当年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总觉得如果不是汐淇在这,她还会爆点粗口什么的。
      ……
      吃过饭,何羽临走的时候,走到思馨那边,问:“这几天都在H市吗?”
      “恩。”方哲嚼着面,顺便给思馨夹了一些海带丝。
      “什么时候有空,请你们吃顿饭。”何羽笑着说。
      “明天就行啊!好不容易能宰你一次。”思馨直接打断两个人的交谈,“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你说请我吃大排档,结果没等请的就毕业了,还有啊,上大学那会儿,我还来过一次H市,结果你说你回家了,我他妈一个人在网吧通了一晚上宵,方哲还想找你算账,还好我帮你拦着,你说是不是啊,方哲……”思馨这些话像机关枪一样,一梭子打在何羽脸上。
      这些事何羽的记忆力已经暂时清空了,他苦笑,想问问思馨,他是不是欠钱忘记给她了,最后他没有,他真怕思馨很厚脸皮的点点头,说是的。
      他听不下思馨那些话了,连忙打断了她,拽着汐淇跑出了饭馆。他也没想到,这些本来即将要和自己越来越远,像平面上两条不平行的射线,在某个交点重合之后,就会越来越远,直到两个端点相隔很远很远,然后飞出纸张的边缘,可是没想到,又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打了个照面。
      命运如此,这不就是深秋见面会的开端吗?
      18
      第二天一早,思馨和方哲打车来到何羽的酒吧,他提前给了短信,告诉他们地址,发送短信的时候,他是自豪的,像在炫耀。
      汐淇没有来,她难得有一次休假。
      “可以啊,何羽,”思馨在酒吧里发出一声感慨,“当老板了啊。”
      “哪有,这也算人家让我帮忙看着,我也就算个临时的。”何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心里还是有点自豪。
      思馨和何羽调侃了两句,方哲在一边抽了根烟,眼角的笑掩饰不住。
      他和何羽初中的时候关系很好,甚至一起洗澡的时候相互搓过背。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学校周边找了一家饭店,三人坐下来。
      方哲穿了一身整齐的正装,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子,整个人特别精神,他从初中到现在,唯一没变的就是身材,他是那种特别瘦削的,仿佛风一吹就像刚栽培的小树苗一样,容易倾倒;而思馨则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外套,加上一条喇叭裤,她有点婴儿肥,穿喇叭裤会把她衬托的苗条一点。
      而何羽就简简单单穿了一身学生装——牛仔裤,夹克衫,平底鞋。看起来风尘仆仆。
      ……
      豪华包间里,三人围着一张四人桌坐了下来,房顶的音响里放着轻慢的音乐,空调把室温调和的正好。
      “挖槽,何羽你可以啊,请我们来这么吊的地方哦。”思馨一脸花痴样,她挽着方哲的手臂,使劲摇晃着。
      但是吃饭的时候,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完全和这典雅的气氛不太搭配,她完全没有把何羽和方哲放在眼里,也没有在乎两个人嫌弃的目光。
      吃完饭之后,思馨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饭渣,她好久都没有放开吃饭,在学校都是拘谨地,小心翼翼地不破坏淑女形象。
      “结账去。”何羽把自己的钱包推在思馨面前,一脸苦笑。
      “小费!”思馨打了一个饱嗝,把一只手伸在何羽面前。
      何羽和方哲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周围的气味都变了,就像从涵洞里突然迎面飞驰过来一列高速行驶的地铁。何羽摆了摆手,“自己看着拿。”
      等思馨摸着肚子走出包间,何羽和方哲又相互看了一眼,两个人同时摇了摇头,动作相当一致,就跟仪仗队踢得正步一样。
      他们两个都像走出这个是非之地,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像一致对外,然而,把不受待见这个词安放在思馨身上,再合适不过。
      过了一会儿,思馨回来了,她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
      “何羽,你怎么还有温月的照片。”思馨把照片晃了晃。
      这一晃,时间就停止了。
      温月?
      何羽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这个陌生的名字,就像一声沉痛的闷雷一样,吓了他一跳,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名字的出现,但是,奇怪的是,在他的记忆力,这个名字连个影子都没有,现在,照片里那个笑容被做成标本的女孩子,连名字都这么有震慑力。
      她是谁?
      而何羽你不知道吗,这个和你似乎有渊源的名字,就像藤蔓一样,会在将来的一段时间缠绕你,而你就会像一条被丢在沙滩上的鱼,等待人救援。
      可你遇到的是谁?
      是救你返回大海的贪玩的,却善良的孩童,还是那些背着竹篓,满面胡渣的渔民,他们会把你放进竹篓,丢进锅里,变成命运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而这一段无法想象的时间,会是多久,是你回头的一瞬间,还是你前面的下半辈子。
      你说呢?
      期待呢!
      19
      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音响里播放的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还有三个人突然紧致温度呼吸声,空气里好像生出了无数的小触手,挠的每个人心里痒痒的,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视线里所有东西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
      “她……她是谁?”最先打破时间这种静止状态的是何羽。
      “你真健忘,有了新的妹子陪着,就把你前女友忘了,她和你好了三年多呢。”
      嘭!
      那声沉积依旧的巨响终于随着记忆的裂缝喷发出来,岩浆肆无忌惮的焚烧着流淌过的每一处地表。
      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音乐声慢慢消失在耳畔,凝重的呼吸声就像一个人渐渐死去的心电图,慢慢的变成一条直线。
      随后机器发出滴滴的响声。
      和红酒的味道混在一起,席卷着一层层如迷雾的秘密,它们钻进回忆的缝隙,悄悄地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
      场外响起一声声让人紧张的鸣笛声。
      身边的黑暗一望无际,就像一只孤独的船漂泊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随时可能沉没。
      ……
      医院里的走廊上飘来刺鼻的消毒水味,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熟练的穿梭在往来的人群中,他们带着浅蓝色的口罩,呼吸着与世隔绝的空气。几个坐台的护士聊得正欢,他们看到有经验的老护士经过,连忙收起肆意的笑容,伪装的严肃起来。
      病房里,思馨和方哲坐在一边的床上,周围地一切白的可怕,就像冬日的白雪被狂风无情地摔打在墙面上,留下一抹带着血腥味的惨白。
      “怎么会突然晕倒呢?”方哲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
      又高又细的架子上挂着两瓶点滴,一瓶空了,已经随着细细地针头流进了何羽的身体里。何羽的父母也在病房里,他们的面色有点憔悴,一声声的叹息把病房里每个人的心都提得很高。
      “这孩子才二十出头,我真怕他烙下什么病根子。”何母看着紧闭着眼睛的何羽,他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
      “阿姨,放心吧,医生说他只是收到了什么刺激……”思馨的语气很小心。
      “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一起疯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寸,非得等出了什么事才老实……”何父脸上没有表情,他把一床被子移到一边,杯子和床板之间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响。
      “老何,快别说了,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
      “还说什么啊?这都躺在床上不睁眼了,还有什么说的?”何父指了指何羽,他现在就像一个干燥的炸药桶,暴露在阳光下,随时可能爆炸。
      思馨和方哲在病房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像罪人一样。
      正在所有人在病房里等着何羽醒过来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众人的目光朝着门口看去。
      是夕淇。
      她披散着一头卷曲的栗棕色长发,面无表情,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清澈无比却深不见底。她是在何羽晕倒之后第一时间接到了电话。
      号码是何羽的,电话是方哲打过来的,电话里的备注是大写字母“A”,在通讯录里没有悬念的排在了最前面。
      “他还没有醒过来吗?”她走到病床面前,又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定在了方哲和思馨身上。
      思馨稍微愣了一下,慌张的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吗,姑娘?”何母问汐淇。
      “一面之缘。”汐淇说。
      “我是何羽的妈妈,这是他爸爸。”何母指了指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何父,他还在气头上。眼里充满了愤怒和担心。
      “叔叔阿姨好,我是在何羽店里打工的……”汐淇介绍道,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有点自卑,感觉她比房间里的除了她以外的每一个人都要低一个地位。
      房间里的气氛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众人坐在旁边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病房里好像装了一颗炸弹,只要一说话就会爆炸,整个病房就会被夷为平地,变成一个血肉横飞的战场。
      何羽的手突然动了一下,轻微的,悄悄地,很难被人发现的动了一下。
      发现的是夕淇,她突然站起来,轻轻地了一声何羽的名字。
      床上的何羽盖着白色的被子,他皱了一下眉头,慢慢地睁开眼。
      “你醒了?!”汐淇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
      众人围过来,病房里突然有了让人距离变近的温度。
      “汐淇?”何羽的声音很微弱,有些沙哑,他尝试着坐起来,但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眼珠转了一圈,看了看四周。
      “你怎么在这,他们是谁?”
      ……
      20
      外面的天气让人有点寒意,每个走在路上的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偶尔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震得人耳膜疼,整个城市仿佛在入冬的时候开始褪色,没有了鲜艳的彩色,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精神的蓝色,路边的冬青上落满了城市的尾气和污垢,像几团发了霉的面包,H市的天气很奇怪,这个季节还会偶尔下点雨。
      秋后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入冬的雨,让人摸不着头脑,叫做“地冷人心寒”。
      汐淇在宿舍里冲了一个热水袋,放在一件大衣里面,然后穿上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出了门,连衣帽有一圈毛茸茸的边,让人看起来特别温暖。
      她去学校餐厅买了一份盖饭,加了一根鸡腿,就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路上,她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
      遇到的每一个红灯路口,她都会伸手摸一摸手里的饭和大衣里的暖水袋,看看它们凉了没。
      到了医院,她急匆匆的爬到三楼,到了病房,她舒了一口气。
      何羽的手上贴着一条白色的医用胶布,盘着腿坐在床上,他的爸妈都在,思馨和汐淇也在,更夸张的是,这五个人竟然凑在一起打牌。
      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写满了快乐和满足。
      何羽看见汐淇来了,连忙招呼她过来,汐淇笑了笑,随手带上病房的门,走过来。
      她拿出暖水袋递给何羽,何羽接过来,碰到了汐淇微凉的指尖,他抬头看着汐淇。
      汐淇的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路上跑了一会儿。她长长的睫毛微微跳动,嘴角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像一个精灵。
      “坐吧,一起玩。”何羽对汐淇说。
      汐淇把饭和鸡腿拿在何羽面前晃了晃,说:“先吃点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玩。”
      一边的思馨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愤愤不平地说:“你这病号真幸福啊,美女来看看你就行了,还给你带着吃的来了,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于是病房里多了一种声音——思馨的咬牙切齿声,这声音压过了其他声音,有点震耳欲聋。
      何羽笑笑,看着思馨摇了摇头。
      “都记起来了吗?”汐淇把一次性筷子掰开,插在米饭上,端给何羽,像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媳妇。
      何羽没说话,接过便当盒。汐淇看了看其他人。
      方哲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忘了很多事。”
      晚上,方哲和思馨离开了,他们在H市订了酒店,本来是打算办完事就离开了,没想到何羽出了这么个事,就在H市留下了。
      何羽的父母还在这里,他们的意思是等到何羽出院。
      医生说何羽并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大碍,住院观察两天就可以走了,这两天无非是在病房打打牌,看看窗外。
      屋顶的等亮的让人头脑发胀,病房里只有何羽和汐淇两个人,何羽的父母去超市买东西去了。
      “你很健忘吗?”汐淇坐在另一张床,双手搭在床单上,压出一条细细地沟壑。
      “出现大事故都会忘记一些事,但是也会想起一些事。”何羽没有隐瞒。但是他有所顾忌。
      “会忘记身边的人,包括你的父母,对吗?”汐淇接着问。
      何羽点点头,“嗯,但是我发现这次好了很多,昨晚睡了一觉,竟然很奇迹的记起了一些事,不幸中的万幸。”何羽感慨道。
      “你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忘了?”汐淇突然这么说,何羽明显感觉他的心跳变快了,他抬头看了看汐淇,她眼中像藏了一个水潭,地下是一片泥塘,泥塘里包裹着一个被锁上的宝藏,宝藏里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摇了摇头,说不会。
      ……
      何羽的爸妈出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他们买了一些生活用品,还有一些水果和零食。
      汐淇要回学校的时候,何羽出门送了送她,病房外的走廊上异常的安静,能听见厕所里的滴水声。
      “明天早点来吧。”何羽说。
      “嗯,明儿想吃什么?”汐淇笑了笑,她有些俏皮。
      “都可以啊,没有芹菜就好。”
      “你还记得你不吃芹菜,不容易啊。行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你到宿舍跟我说一声,裹紧一点,别冻感冒了,外面挺冷的。”何羽伸手把汐淇的拉链拉紧了一点,便和她告了别。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何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睡下之后,梦里那份沉甸甸的等待就像一列慢慢停下的火车,下车的人踮脚张望着,还有那个不远处跳着打招呼的人,他们目光对接的那一刹那,就不再关注周围的人们,他们笑着走向彼此。
      21
      何羽在医院待了三天,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医院的消毒水和手术床推动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再加上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就要求出院了。
      何羽的爸妈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去他经营的酒吧看了看。
      等何羽把爸妈送上回家的火车的时候,他感觉他真的长大了,四年前,他的父母送他上了来H市的火车,车站里人山人海,那时候的H市很陌生,那时候的何羽才18岁。
      “旧城”酒吧重新开业,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酒吧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变成了两层的雅致新楼,当晚的客人就爆满了。原因之一也在于何羽把所有食物和饮料都打了七折。
      酒吧里重新招了几个人,都是H大的学生,这里的工资待遇说得过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老板人特别好,他会向员工一样,收拾桌子,偶尔调调酒做做点心,非常亲民,而汐淇作为一名“元老级”的员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继续帮着何羽打理着前台。
      酒吧的营业效率蒸蒸日上,甚至围绕着这个“旧城”酒吧,这里成了大学周边晚上的活动场所。
      后来酒吧的门口被精心整平了,成了一个小型的轮滑场,傍晚时分开始有人在这里穿着轮滑鞋,旋转在这边狭窄平滑的区域。
      其实,酒吧规模扩大之后,何羽并不感到比之前累很多,新招了不少人,他的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在这期间,刘姐回来了一次,一是她听说何羽出院了,她还责怪何羽住院没有告诉她,二是酒吧规模扩大,她也很高兴。
      刘姐用一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我就知道小伙子有干劲嘞,我这一辈子恐怕也没你弄得这么好。”
      何羽没说什么,因为他这个人挺知足的,刘姐给自己待遇这么好,他做这些事也是应该的,刘姐临走的时候,她告诉何羽,她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对何羽有些突然,因为在他眼里,一直是女强人形象的刘姐,一下子变得特别有女人味,即使是二婚,时间就这样,跟我们每个人都开着相似的玩笑,有的人笑笑过去了,有的人就当了真,笑笑过去的继续沿路看着风景,当真的人后退回去翻找回忆。
      红色的卡宴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车尾卷起一阵灰尘,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
      其实最让何羽挂念的,是照片里那个叫温月的女孩子,这几天他努力回忆,可是在他的回忆里,就是有那么一段空缺,像空心的树木,被狂风折断,成了一堆堆被丢在火炉里的干柴,他每一次在记忆力挣扎的时候,都没有这块影子一点线索,就像一把杀过人的刀却找不到一点血迹,而就是这片未知的区域,却撼动着整个记忆的森林,就像每一个销声匿迹而后重现江湖的侠客,不是卷起腥风血雨,就是世界末日。
      每个人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反应容器里,里面有无数种稀有的反应物,它们经过某种特定的条件,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沧桑的岁月调和,发生着某些细微的反应,而在这种种反应里面,突然添加了一个新的反应物,整个反应方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种更加稀有,更加神秘的反应物,就是温月。
      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
      上帝在何羽面前画了一条弯弯的路,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摸着路旁的树,像一个无助的生灵,走进了这片未知的树林,他看不见光,只听见身后咚咚的敲门声,他摘下蒙眼睛的布,回头望去。
      看到的是一片深崖。
      22
      今年的圣诞节正逢大雪天,H市仿佛盖了一层白色的棉被,楼宇之间被茫茫的大雪连接在一起,路上的铲雪车有条不紊地为行人和车辆清理出一条道路,发动机的轰鸣声沿着地表传到马路尽头,听起来很有气势。路边的孩童仿佛第一次见到雪一样,他们跑着跳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快乐的脚印,随后又被淹没在新飘下的雪花里。
      夜晚的马路旁,昏黄的路灯照着等下一圈雪地,就像一团烧红的碳,发光发热。
      “旧城”也在圣诞前夜做了精心的装饰,门口摆了一颗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礼物,晚上来的客人很多,几乎爆满,何羽和汐淇也在忙上忙下,他们在大冬天里额头上挂着幸福的汗珠,何羽经营了这么久的酒吧,他没想到大学里可以刷夜的人这么多。
      多少人在大学里养成了熬夜的习惯。
      他们觉得躺在床上这段时光如果闭上眼睛就是在浪费时间,因为睡不着,所以,他们找了各种方式消遣,电影,游戏,电视剧,还有酒吧,他们似乎觉得大部分人进入梦乡的时候,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何羽和汐淇筹划了一次酒吧活动,主题就是类似于跟陌生人敬酒(或者饮料)之类的。为了这次活动,汐淇还特意准备了一个稿子,白天的时候逼着何羽把稿子念熟了,然后录下音来。
      何羽的音色很低沉,就像山谷里偶尔落下的碎石一样。
      墙壁上的石英钟荧光指针悄悄地转到了十二点钟,三根转动的指针重合在了一起,就像在这个地方无意之间相逢的人,和时间吻合。
      屋顶上的吊灯没有预兆的熄灭,酒吧里只剩下暗淡的壁灯,酒吧里的每个人都像摸不着路的小兽一样,他们脸上都写着三个字:怎么了。
      “今天时光很安静,因为他想一个人。”音响里随着轻慢的背景音乐,传出何羽低沉的声音。
      “你,喜欢这个城市的夜景吗?斑斓的霓虹和嘈杂的人来人往,不知不觉,你我就像尘埃,飘落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其实,这里的每一处不可思议,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脚步,眼神,相遇,别离,这都是生命中细数的感叹和默契,我们是来自同一个城市的陌生人,我们熟悉着这里的一切,却和近在咫尺的你隔着一个尊敬的眼神,于是我们微笑沉默,擦肩而过,也许你生命中本该有一个影子,一起在这里哭过笑过,喝醉过,包括一些美好的邂逅,一个场景,一声问候,一个号码,我们的点点滴滴,细雨牛毛般的温暖和阳光,慢慢变成了这里的一切,游戏和生活,孤单和狂欢,荒岛和城市,寒冬和盛夏,啤酒喝牛奶,你们,他们和我们,你会不会不干向这里的某一粒尘埃说出那句话,也许生命中偶尔出现的一些小小幻想都是来自于你,也许你不敢拿起那束粉色的玫瑰,可是茫茫人海里,我们在这里相遇,如果错过,还会见吗,你看着他,走向他,告诉他,湛蓝的天和明媚的你我都想要。”音乐声和何羽的声音柔软的混在一起,就像一颗颗璀璨的钻石刚好镶嵌在皇冠上,不多不少,刚刚好。
      “下面,就请大家站起身,和你身边的陌生人轻碰酒杯,告诉他,遇见你真好。”
      那晚,酒吧里完全变成了一场宴会,他们笑着闹着,狼藉的桌面上洒上了一些琐碎的点心渣和饮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少见的笑容,窗外偷偷地飘起了小雪,酒吧毫不吝啬把幸福的黄色灯光流露到窗外,把每片飘落在附近的雪花照的熠熠生光,闪闪动人,画面美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也许明天早上,他们就会带着这份惊喜和唐突的情感走在大街上,踩着软绵绵的雪花,似乎对着这个世界微笑,每个人在这个时刻都是最善良的,他们像是一个个虔诚的信徒,跪在教堂里,真诚的许下一个愿望,然后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变了,身边一片彼岸,身后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何羽看着眼前的一切,对身边的汐淇说:“木炭是木头变来的,虽然变了样子,可是一旦想起自己以前是木头,就会情不自禁的燃烧起来,今天应该谢谢你,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他们的脸上带着满满的感恩,像静等午后的尘埃,在阳光里飘扬,像河对岸传来的歌声,带着翠绿的芬芳。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平静的出奇,上帝仿佛细心规划好了,然后把结果告诉每个人,他们只要照做,就很安心。
      天气越来越冷,靠海的H市像一座孤城,大门紧闭,路上偶尔出现几个冷漠的行人,他们避开一些廉价的地摊,闪进昂贵的奢侈品店,他们的手和脸冻得通红,显得他们还有一丝苍白的血色。
      树上还挂着一两片顽固的树叶,他们就像电视剧里那些至死不渝的爱人,死不放手。
      何羽的因为生物钟的颠倒,明显感觉睡眠时间少了很多,他也担心自己会因为这样会削减寿命,后来想想也就淡然了,活六十的命干嘛活七十呢。
      H市的海边,冰冷的海水拍打在焦岩上,绽放出白色的浪花,一些来自大海的残片被冲在沙滩上,随着时间轴的转动,慢慢的镶嵌在细沙中。海面上裹着一层缥缈的薄雾,几艘航船像幽灵一样漂浮着没有靠岸。
      何羽沿着海边走着,带刺的海风捶打在他的脸上,黑色的皮质风衣像波浪一样翻滚在海风里,展现出一种锋利的潇洒,他想死神一样,徘徊在人间的海岸,寻找着属于他的猎物。
      他找了一处冰凉的台阶坐了下来,脚下的沙子被冻得硬邦邦的,丝毫感受不到沙滩的柔软和浪漫。
      他从钱包里拿出那张藏在最里面的照片,她叫温月,迎着海风,她穿着单薄的校服,笑的灿烂无比。
      而穿的相当保暖的何羽却皱着眉,不停地问她,你是谁,你现在在哪,过去的事,能告诉我吗?
      最后,他终于决定要了解一切,他拿出手机,拔打了思馨的电话。
      几只海鸟压着海面飞行着,它们发出凄惨凛冽的叫声。
      远方的灯塔上传来沉闷的钟声,像个陌生人一声声不停地扣着紧闭的门桩。
      而这通电话,就像一封来自天堂的邀请函,上面模模糊糊用红色的笔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最后潇洒的落款:有场聚会,欢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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