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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婚姻与愿望(五) ...

  •   提尔西特和约剥夺了普鲁士的大半领土,还把它的军队削减至四万,再加上一亿法郎的赔款。几乎除了法国之外的欧洲人都认为这不是一纸和约,而是一场侮辱。当然这就是王室要操心的事情了,和明妮并无关系,她早已安然回到了申豪森。费迪南德对她的归来表现得欣喜若狂,对她流产了一个孩子感到痛心疾首。好在他们两人都还年轻,而且这年月几乎没有女人不流产个把孩子的,所以他也并未过分苛责明妮的不小心。
      在法国入侵期间,申豪森也受到了他们的骚扰。好在申豪森建筑坚固,他们并没有攻入庄园,只在附近劫掠一番后便扬长而去。即使这样,费迪南德也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所以他格外高兴于明妮的归来。尤其是这一次明妮又和王室重新修好了关系,柏林的上流社会也再次对他们敞开了大门,这一切都让明妮满意。她一边和这些人往来联系,一边调养着身子,以期能趁着这难得的安定时期生下个孩子。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似乎明妮在子嗣上真有几分艰难,她在这期间依然不曾怀上孩子,费迪南德嘴上不提,心里却焦急万分。偏偏在这个时候,欧洲的上空又遍布起战争的阴云。这一次是按捺不住的奥地利王室,他们看到波拿巴在和西班牙战争胶着,便起了趁势反抗的念头,借机又一次掀起了反法同盟。普鲁士对此的态度却是畏首畏尾,国王畏惧于法俄的盟约,因而不敢响应国内爱国者的热情,并没有出兵。
      然而普鲁士境内的爱国者们仍然跃跃欲试,希望借机收复国土。这其中又以费迪南德冯席尔少校最为踊跃。席尔掌管着科沃布热格的骠骑兵团,同时也是以解放德意志为目的的图根邦德①的活跃成员。席尔和其他众多成员一样,坚信在波拿巴新建立的,由他的小弟弟热罗姆统治的威斯特伐利亚王国,起义的条件已经成熟。而这场起义顺应着奥地利、西班牙和英国对波拿巴的抗击,定可以撬动他那不可一世的帝国。于是他借口演习,将自己的兵团从柏林调出,然后举起了起义的旗帜。接着他率领部队向南穿过萨克森,由西北部进入威斯特伐利亚。
      席尔的义举得到了各地人民的大力颂扬,不少爱国人士都自愿加入了他的起义军。费迪南德也曾一度心动,但很快便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当一支义军提出要驻扎在他的庄园时,他倒是很乐意的答应了,尤其是这支部队里既有自己的亲戚,领头的又是一位门第不俗的贵族。
      “这位是路德维希冯吕佐夫少校,我们的头儿。”费迪南德的远房亲戚名叫亚哈斯冯俾斯麦,他笑着将自己的朋友介绍给自己的远房堂兄弟。吕佐夫少校的父亲是出身梅克伦堡的古老贵族,官至少将,母亲则来自著名的察斯特罗家族。他本人相貌堂堂,眉目开阔,很有一番英武气概,谈吐却又格外文雅,彬彬有礼,很快便博得了费迪南德的好感。
      “夫人,您觉得他们真的会成功吗?”薇罗妮卡小心翼翼地扶着明妮,后者近来身体欠佳,总有些恹恹乏力。她们透过半开的狭长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整齐的军列。
      “可能性很小,波拿巴的帝国没那么容易垮塌。但他们会给自己捞到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声。”明妮用丝帕掩着唇,低头打量着那个正和丈夫说话的男子。从楼上只能看出他棕色头发,身量中等,但看举止不同凡俗,只是稍显病弱,据说是因为多次作战负伤的缘故。
      因为丈夫的不求上进,明妮已经不指望他能帮助自己重振门肯家的辉煌了。她希望能从其他地方得到帮助,尤其是王室和贵族世家。但这其中颇多艰辛,自己甚至流掉了一个孩子才重新获得了王室的信任和感激,然而王室现在自己都举步维艰。想到这里,明妮的情绪愈加低落下去,恰好此时一阵风儿吹过,吹落了她手中虚握着的手帕。那一方丝帕飞出窗外,在春风中飘飘荡荡,如花瓣般打着旋落下,恰恰落在了正在和费迪南德寒暄的吕佐夫的肩上。后者先是一愣,本能地拿掉了手帕,接着他循着方向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前的明妮。
      手帕落在肩上的一刹,吕佐夫就闻到了那上面带着的若有似无的兰麝香气,一丝一丝地撩人心窝。他不由得就抬头望了过去,结果就看到了春日里最美的一幕:美人临窗而立,一头红发被束在玫瑰色的东方头巾中,只有一两缕鬈曲垂落在肩头。一袭纯白丝绸长裙沿方形领窝装饰着三层细褶,被春风吹得飘飘欲飞。她还裹着一领流行的开士米披肩,普鲁士蓝的颜色将她搁在窗沿上的手臂衬得更加白皙娇嫩,圆润丰泽。她被女仆搀扶着,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仿佛深锁城堡中亟待解救的公主。吕佐夫攥着那方手帕,盯着美人如画的眉目,几乎看得痴迷了。
      “明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手帕都掉下来了,待会得给她拿回去。”费迪南德不在意地笑着,从吕佐夫手中抽走了那条丝帕。吕佐夫只觉得手心一空的同时心头也是一空,他本能地再次抬头望去,窗子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他突然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
      怀着如此的惆怅,吕佐夫带着他的那支中队匆匆赶赴马德格堡附近的小村庄多登多夫,席尔即将在那里展开战斗。因为法军的数量几乎是席尔兵团的十倍,所以起先席尔希望可以先和威斯特伐利亚接触,达成些共识。但两次接触均告失败,于是战斗便不可避免。吕佐夫率领的第三中队位于村庄北侧,他的敌人处于陡峭的山坡上,骑兵难以行进。因此吕佐夫便命令一部分人绕过法国军队,移动到南边,插入法军背后的威斯特伐利亚。在这个过程中,身为指挥官的吕佐夫不幸被法军的炮火击中,当即倒地昏迷。恰好站在他身边的亚哈斯赶紧将他送下战场,处理伤口,叫人去通报席尔。自己则带着吕佐夫去找能养伤的安全之处。想来想去,只有堂兄弟的申豪森比较合适。于是他便带着昏迷不醒的吕佐夫匆忙赶往申豪森。
      多登多夫战役对宁静的申豪森并无任何影响。早餐的时候,费迪南德还在絮絮地抱怨明妮不该在外人面前落下手帕,后者内心厌烦表面恭顺地聆听着,指尖在那方被找回的手帕上轻轻摩挲。他们就这样看似和谐地用着餐,直到仆人进来,打破了上午的平静:“老爷,亚哈斯先生带着吕佐夫先生等在外面,吕佐夫先生在战争中受了重伤。”
      “什么?我这就去看看!”费迪南德的汤匙扑通落在了汤碗里,溅开了一片土豆浓汤。他简单擦了擦,便急匆匆起了身。明妮的手紧紧攥着,把丝帕攥成了皱巴巴一块。她深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
      “我和您一起去看看。”
      “事情就是这样,吕茨②他伤得很重,我只能先把他带到您这里,不知道您是否方便……”亚哈斯一身风尘地向费迪南德讲述了事情经过。后者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当然没问题,我看看,要不客房……”
      “客房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不如让吕佐夫先生先住您的房间,我再让人帮您重新收拾一间卧室。”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理当由女人来料理,因而明妮插话也显得理所当然。于是费迪南德便放心地带亚哈斯去梳洗用餐,把剩下的麻烦事都交给了明妮。
      明妮便指挥着仆人将吕佐夫抬进她丈夫的房间,叫来了医生为他检查伤口,又让女仆备好温水,她亲自帮吕佐夫擦干净了脏污的面颊。看着吕佐夫英武的轮廓,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的嘴唇,明妮只觉得心脏噗噗乱跳,莫名其妙地感到脸红心热。她连忙把余下的工作交给薇罗妮卡,自己匆匆避到门外。然而不过几分钟,她又忍不住偷偷向屋里张望,没出息的模样活像十五六岁的怀春少女。
      尽管伤势严重,吕佐夫还是在傍晚时分醒了过来。他先是听亚哈斯讲述了经过,然后探问了战斗的结果,接着又谢过了费迪南德夫妇的收留之恩,强撑着吃了一点东西,便又沉沉睡去。医生看后便要人彻夜看守着,恐怕他要高烧。明妮怀着微妙的心思巧言劝说费迪南德和亚哈斯都去休息,自己带人留下来守夜。到了深夜,吕佐夫果然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所幸明妮他们早有准备,一番治疗后他很快降了温,继续昏沉入睡。反倒是明妮,心情激荡不已又有些暗中的愧疚,整个人处于一种喜悦悲哀混杂的奇妙情绪中,因而疲惫之余却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妮几乎是日日衣不解带照顾着吕佐夫。费迪南德偶有疑问,也被她用“这本是女人分内之事”之类的理由搪塞了过去。此时,她无比庆幸于丈夫的迟钝和粗心,可以让她心里萌发的幼芽悄然安静地生长。明妮自认为自己克制得住,不会让小苗长成参天大树,于是她心安理得地照顾着吕佐夫,享受着心底那暗暗的涌动的情感和不能言说的折磨。甚至于她每天早上走进原本属于丈夫的卧室时,都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或许吕佐夫才应该一直住在这间房间里,他才是自己的丈夫。这种想法让她心头隐隐窃喜,热流暖洋洋滚过心田,全身都感到熨帖,仿佛窗外的风雨琳琅都与己无关,整个世界都微缩成一个人,那个人就在自己眼前。
      但心底可喜的同时她又感到可恼。明明看得出他的眼里不时闪现的惊艳,看得出他对自己躲躲闪闪却又小心翼翼地接近,更看得出他这个聪明人该是明悟的。然而他却能沉得住气,自己每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一旦自己裹足不前,他反倒又试探着向前,倒像是在跳着优雅的舞步。因而心里就开始无端的委屈,凭什么只有自己在这场见不得光的感情中独自煎熬,他没有结婚,他理当更主动些的。于是便思索起要斩断情丝,抽身而出,可待到第二天,只要他一个笑容或是一声呼唤,昨日的种种决绝便一股脑地烟消云散,徒留下一个卑微而欢喜的自己。
      “俾斯麦夫人。”他总保持着这样彬彬有礼的称呼,距离感十足,让人恼得牙根痒痒。可当自己私下提出抗议时,他却指责说自己明明也在叫他“吕佐夫先生。”
      “可我还能怎样称呼您?您只能是吕佐夫先生。”泄了气的话一出口,睫毛就湿润了。平生头一次对自己已婚的身份后悔不迭,若是自己再等几年,若是未嫁时能遇到他……
      “您别哭,别哭!”男人看起来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挪到床边,急切地抓住了自己的右手,剖白心迹般放在他的胸口。“一看到您哭,我就……我……您……若是没人的话,您可以叫我‘路’,我叫您‘明妮’。”
      “明妮”这个词颤颤地从他的舌尖滚落,炙热得滚烫,滚落在自己的心尖儿,心脏仿佛都不能承受它的热度。整个人虚脱酥软得恨不得晕倒在地,然而眼珠却一时半刻不肯离开他,恨不能将他刻入眸子深处。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花朵都在同一刻绽放,阳光雨露都是如此灿烂而辉煌,普鲁士的义军兵败施特拉尔松德,席尔的头被砍下,送给热罗姆波拿巴当战利品,这一切都与己无关,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了一场迟来的爱情,城市陷落,人民死去,国家倾覆,都好像只是一页无关紧要的背景,重要的是他,现在握着自己的手。
      但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见识,她的世界里,爱情可是顶顶重要的一项。对于男人来说,爱情却是画布上格外鲜艳的一笔,有了,画龙点睛;若没有,这画依然佳作一幅。无论明妮如何感同身受,施特拉尔松德的悲剧对吕佐夫的打击远胜于她的想象。他敬爱的老上司惨死于巷战,尸首不全。他的昔日战友纷纷流亡国外,逃离法国的魔爪。他的理想被波拿巴轻易粉碎,他身为军人的荣誉感跌至谷底。他不能容忍自己再这样沉溺于儿女情长。他固然是爱着明妮的,但对他来说,爱情本就排在家国天下,功名伟业之后,国家值此危难之际,自己不能继续偏安一隅,必要为这个民族做出些什么。更何况明妮身份微妙,她不能离婚,自己不能娶她,这段感情本就如空中楼阁一般,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所以,我得走了。”当吕佐夫把着明妮的手教她学习手枪射击时,他如此说道。明妮的手一颤,枪应声而落,砸在了雨后微湿的青草上。
      “走?”
      “嗯,德意志正在最危难的关头,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该为它的复兴和崛起付出,即使是生命我也在所不惜。”若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大概会喜欢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明妮不属此列。她只是猛地转过身,直视着吕佐夫的双眼: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德意志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对有的人,你就是一切。”
      “很抱歉,明妮。”吕佐夫避开明妮的逼视,他恼恨自己懦弱得不敢直视一个妇人,却又抬不起头来。似乎冥冥中有人在告诫他,他现在所说的一切,将来都会让他追悔莫及。
      “您什么时候走,吕佐夫先生?”看到吕佐夫躲闪的神色,明妮便懂了。她沉默地后退一步,换上了疏离礼貌的敬语。
      “别这样,明妮,别离开……”看着明妮后退,吕佐夫没有来地慌了,他害怕明妮冰冷冷的语气,害怕她远离自己,他得留下她!他的理智劝说他应该静候她离去,这样分手时善解人意不哭不闹的女性相当难得。但他的情感告诉他,不能放开她,她是他的。最终,他还是听从了情感,上前一步抓住了明妮裸露的臂膊。
      柔滑丰泽的肌肤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汗津津的手心触在上面,本能地想要抚摸揉搓一番。那一小苗心火就点燃在了缎子上,两个爱恋中的人热切地拥抱在一起。他高大魁梧,她娇小玲珑,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在一起。明妮将头枕在吕佐夫的怀里,侧过脸去看远处花架上蓬蓬满满,开得热热闹闹的粉白蔷薇,只觉得那颜色绚丽得如同此刻自己的爱情。他的唇靠过来,带着浓烈的男性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臣服。他吻着她,而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吻,仿佛要将灵魂从口中吸走似的。她不甘示弱地回应着,在这个吻里倾注着所有对婚姻的幻想,对爱情的渴望。她直把自己吻得头晕目眩,悲喜交加。当吕佐夫放开她的双唇时,她一时哭一时笑,伏在他怀里不能自已。他慌张地以为冒犯了她,她却坚决地摇摇头,开始毫无逻辑地倾吐起自己少年入宫的步步小心,匆忙嫁人的心有不甘,对丈夫无能的委屈抱怨,以及难以重振家族的愧疚疲倦。她一刻不停地说着,恨不得倾诉出所有自己积压在心底的酸楚。
      然而他是不懂的,身为男人,他不懂得为什么她会生活的如此辛苦,如此步步为营,为什么出嫁后还要把复兴门肯家的重担压在自己肩上,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丈夫如此轻视刻薄。他安慰着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贴心话,试图让她镇静下来。而明妮她也只能是苦苦一笑,想来这便是爱情了,即使他全然不能理解自己的苦楚,自己却依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生命中那最明亮的光辉。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自己的□□。

      ①图根邦德:(Tugendbund)也被称为美德会,成立于1808年,是一个准□□秘密社团。虽然它得到了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的批准,但很快因为反对拿破仑而被禁。社团的主要成员为开明贵族,知识分子和官员,主旨是将德国从法国的占领下解放出来。该组织在1810年正式解散。
      ②吕茨:路德维希的昵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婚姻与愿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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