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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婚姻与愿望(三) ...

  •   “军队溃退,路易费迪南德亲王①战死,柏林沦陷!”费迪南德失魂落魄地在起居室里原地打转,他那锃光瓦亮的皮鞋摩擦着木地板,发出刺耳的滋啦滋啦声。说到激动处,他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到桃花心木的老式壁橱上。
      “这都是可以预见到的后果。”明妮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丈夫。虽然王室现在疏远冷淡了她,但她在柏林多年,自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所以得知的内幕远比费迪南德多得多。这场大败早有征兆,别的不说,军队的指挥权问题就始终没有厘清。国王固然委托了布伦瑞克公爵担任总司令,然而最后他自己却又亲临前线,还不肯将指挥权移交给公爵。这是一个对军队极为不利的做法,可大家竟都没有强烈的抗议。
      而在路易费迪南德亲王死去后两天,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亲自写信给国王,敦促他尽快讲和,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但国王却认为这是挑拨普俄关系,败坏自己声誉的一种卑劣手段。因为他答应了俄皇亚历山大一世,要坚决地打下去,他不能让人觉得自己为了苟且偷生宁可忍受屈辱,拜倒在波拿巴的脚下,所以他坚持不肯媾和。这一点在明妮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什么骑士精神,什么不屈不挠的风度,在政治里统统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国王偏偏主动放弃了这门艺术中的精髓。这场大败不该全部怪罪到法国人头上,普鲁士自身一样罪责难逃。
      只是可怜了王储和其他几位王子公主,他们大概已匆匆逃离首都了。他们该是往东跑,尽量远离法国的威胁。只是这个季节,出游都不能算是个好时候,更何况逃难……明妮若有所思地出神,她心里隐隐有了主意,这一次自己或许可以修复和王室的关系。
      “幸好我及时退役了,若不然我现在就该成为耶拿的一具尸体了。”费迪南德絮絮地诉说着自己的好运,向墙上的祖先画像鞠躬,感谢他们冥冥中的庇佑。明妮厌烦地抬了抬眼皮,简直对丈夫不抱任何希望:如若他当真马革裹尸,对自己来说没准倒是件好事。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不过本着妻子的本分,明妮还是问了丈夫一句,但她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回答。果不其然,费迪南德一脸茫然不解:
      “打算?什么打算?我们在这里等着战争结束就好,要什么打算?”
      “王室东逃是一个好时机啊,您还意识不到吗?”明妮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她本想着如果夫婿也有这个心思,便同他一起去,现在看来只能自己上路了,“算了,我这两天收拾一下,后天就出发去追他们。”
      “什么?!”费迪南德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明妮,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说什么?!你是说你要去追王室?!”
      “嗯,您要一起去吗?”
      “明妮你疯啦?!你这是要做什么?!法国人像潮水一样席卷了我们的国家,你不老老实实呆在申豪森,到外面乱跑去干什么?!”费迪南德急得团团乱转,差点一不小心滑倒在地。
      “放心,如果真碰上法国人,我就一剪刀戳死自己,不给俾斯麦家丢人。”明妮慢条斯理地理一理宽大的裙摆,袅袅娜娜地站起身,招呼自己的女仆,“罗妮,我们去收拾行李。”
      “明妮明妮!”被妻子说做就做的魄力吓得半死的费迪南德赶忙一把扶住明妮,他使劲晃了晃怀里娇小的妻子,希望能让她清醒点,“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胡思乱想。我是说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那您陪我去吗?”
      “我……”费迪南德顿时踌躇了起来,他翕动着嘴唇,嗫嚅着说不出成句的话。他怕法国人怕得要死,哪里敢离开庄园一步呢?更何况还要长途跋涉去追随王室。
      “所以还是我自己去吧,您好好守在家里,等我回来就好。”明妮微小但坚决地推开了费迪南德,扭身去收拾行装了。
      “夫人,请让我和您一起去吧。”薇罗妮卡一边把几件厚衣服放进行李箱,一边轻声请求着,“您这一路也得要人照顾呢。”
      “罗妮,”想不到自己的女仆倒比丈夫还有些勇气,明妮感动之余却也舍不得她冒险,“你去干什么?我这是为了不被王室厌弃,是富贵险中求,你不求这个,何苦跟着我犯险?”
      “夫人,您就让我跟去吧。”薇罗妮卡慢慢叠好一件皮毛大衣,然后才在明妮的反复追问下喃喃地简单说了几句,“其实我是想跟着您出去避避,我嫁的那个死鬼只知道喝酒赌博,稍有一句不如意就拳脚相加。有您在,他还能收敛几分,倘若您不在了,我这日子不过也罢,还不如跟着您去了来得清静。”
      明妮一时默默无言,若是这么比起来,费迪南德至少不曾酗酒打老婆,这总算点儿优点:“你都没和我说过,罗妮,苦了你……”
      “这也没什么,无非是我在世间作下过孽,现在要如此偿还而已,我虽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人都是有原罪的。再说虽然我丈夫不好,但公公却是又明理又公正的,还能对他管束一二。您就别为我担心了。”薇罗妮卡反而笑着安慰起为自己伤神的明妮,眼看她笑呵呵地抱着几件该去清洗的旧衣服走出房间,明妮只觉得眼眶都不禁酸楚了,她低低地自言自语着:
      “什么原罪?我们的原罪大概就是生为女人吧……”
      明妮的行装收拾得很快,费迪南德感觉她似乎早有准备,只不过现在才声张出来。厚厚的冬装,大批的食物,还有些药品以及几床被褥,把不大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费迪南德恍惚有一种自己老婆也要去逃难的错觉。然而明妮却顾不上管他的心思,她正和负责赶车的布朗德老头说着自己的计划:“我想我们一路上尽量吃干粮,少休息一些,趁着天气还没有完全冷下来,尽快赶到斯德丁为好。”
      布朗德正是薇罗妮卡的公公,是个和善可亲的老人。这一次明妮要冒如此大的险,家里没几个仆人乐意跟着。如果是男主人的命令或许他们还会响应得积极些,但既然是女主人,当然就只有布朗德一人毛遂自荐了:“我当然是没问题的,就怕夫人您吃不了那个苦。”
      “我们这又不是去旅游享受,有什么不能吃苦的?这次最重要的是及早赶到斯德丁,追上王室一行。”
      “那保证没问题。”布朗德并没有追问为什么明妮笃定王室会逃往斯德丁,他在申豪森过了大半辈子,深谙为仆之道,一句嘴也不肯多。
      逃亡,不顾一切地逃亡。在王储腓特烈威廉的记忆里,他从未如今日这般拼命奔逃过,也没有这般惶惶不安过。即使是在听闻军队兵败瓦尔密②,法国国王路易被送上断头台,带给他的也只是震惊,而非今日这般恐慌。他们一家现在挤在一辆不大的马车里,母亲她不敢让任何一个孩子远离她的视线。一向打扮得清丽动人的母亲现在蓬着头,卷曲的秀发胡乱地用丝带束成了一束,乱糟糟地披在肩头。她怀里紧紧抱着才三岁的小妹妹亚历山德琳,膝上搭着一块薄绒毯。五岁的卡尔和八岁的夏洛特缩在被子里,抱着母亲的小腿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九岁的威廉沉默地低着头坐在母亲身边,双手绞在一起,安静得让人可怜。他身上裹着一块女式披肩,那是母亲的。战争显露败绩之初,母亲她就匆忙从图灵根返回柏林来接走他们几兄妹,但她刚到了王宫门外就得知了法军进逼柏林的消息。她只能带着他们匆匆逃命。
      当时自己正带着威廉、夏洛特快步冲下楼梯,去迎接母亲。腿短脚短的卡尔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像只小肉球,最小的亚历山德琳还被奶娘抱在怀里。自己本想要给母亲一个惊喜,但却只看到了母亲眼中晶莹的泪水。她站在原地,俯身下来,依次亲吻自己和弟妹们的额头。当她直起身时,她抚摸着自己的头:“你们看到我在流泪,而我是因为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巨大不幸而哭泣。国王他错误地估计了军队和领袖的实力,现在我们被击败了,不得不逃亡。”
      “我们会像路易堂叔那样吗?”自己和威廉还有夏洛特到底大了一些,听闻母亲的话一时惊恐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更年幼的卡尔声音响亮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他的话只是激起了更大的惊恐,毕竟大家现在都知道路易费迪南德亲王死亡时是怎样的凄惨了。
      “不会的,我的小卡尔,不会的,你们不会死的。”母亲她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不过这场景也只持续了几秒,随即她一抹眼泪,从奶娘手里接过亚历山德琳,声音严厉,“走,现在马上走!什么都不要收拾了,我们快走!”
      “哥哥,法国人追上来了吗?”正在王储出神回忆的时候,他的手臂突然被晃了晃。他抬眼看过去,脸上犹带泪痕的夏洛特正踮着脚想望向窗外。她的腰上还拖着小小一团的卡尔。这小家伙被一路的奔逃吓着了,现在怎么都不肯离开自己最亲近的姐姐。
      “没有。”王储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天气在逐渐寒冷,随处可见叶子落尽的大树,枯瘦的树枝锐利地划破天空。侍卫们的表情尽是不可置信和惊惶不安,他们至今还不能相信曾跟随腓特烈大帝睥睨欧洲的军队就这样一夕之间大败而归,如今他们的脸上满是对前途的迷茫。王储沉默地回过头,却看见妹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紧盯着自己,他的心头一阵酸楚,轻轻搂了搂夏洛特,“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昂古莱姆公爵夫人③,”夏洛特轻轻地说,几个弟妹里,她偏早熟一些,也更懂事,“哥哥,我很怕。”
      “别胡思乱想,我们不会有事的。”想到昂古莱姆夫人经历过的一切,王储也是一个寒颤。他站起来,把夏洛特和卡尔重新塞回了母亲的脚边,用薄毯裹好他们,“天冷,小心别着凉。”
      “哥哥,你不冷吗?”因为出逃匆忙,他们几乎没带御寒的衣物,每个人都冻得如筛糠一般颤抖。王储冻得牙齿都在打战,但他还要维持自己身为长兄和储君的尊严:
      “我不冷,你们老老实实待着,别再出来乱跑了。”
      “哥,你过来和我挤挤吧。”安抚好几个小不点,王储自己其实冻得恨不得也跟着钻进毯子里,好在威廉还算是有眼色,看出自己是在强撑。他掀开披肩的一角,示意自己过去和他挤一挤。小王储在维持储君威严和寒冷的折磨中天人交战了五秒钟,就果断和弟弟钻到了一块披肩里。威廉还一副小大人样儿的拍拍兄长的肩头,“到了斯德丁就好了。”
      “我是哥哥还是你是哥哥?又给我装!”王储郁闷地伸手去捏威廉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把他捏得龇牙咧嘴。两个人闹成一团,总算活跃了马车里沉闷的气氛。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没日没夜地赶路,胡乱地找地方凑合着睡一觉,醒来继续上路。马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直把人颠得胃里直泛酸水。王后开始生病,她的感冒日益严重,甚至开始有发烧的迹象。王储急得不知所措,他们没有药品,身边侍卫的忠心也多半是出于对王后的爱戴,而非对王室的无限忠诚。倘若路易丝当真病倒,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能否号令得动这些人。他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很快就要到斯德丁了,至少可以在那里得到休息。但是一路行来的体验已经让他不敢报什么期望。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不知多少次睡在匆匆找到的小木屋里。斯德丁并没有什么王室的产业,只怕在那里也无处容身。想着母亲已经规划好的路线,在斯德丁短暂停留后便前往但泽,然后是柯尼斯堡,至少那里还有地方让他们居住。但是上帝得保佑母亲她在这个过程中不要卧病不起。王储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不幸的是他的祈祷并没有奏效,在千辛万苦抵达斯德丁的傍晚,王后已经开始发烧。更可怕的是,一直腻在母亲和姐姐身边的卡尔王子也有了发烧的迹象。虽然王储及时将他们隔离开来,但对于要如何治好他们感到一筹莫展。而且他心酸地想到,今晚的落脚处还没有着落呢。
      “要不还像昨天那样租个农舍?”弟弟威廉也没什么好主意。
      “若是母亲和卡尔没病就算了,问题是他们现在病着呢。昨晚那个农舍走风漏气的,连个床都没有,冻得我下半夜都没睡着。”王储摇着头,努力想要想个好办法。夏洛特却挨挨蹭蹭地挪了过来:
      “哥哥,卡尔饿了。我……也饿了。”
      王储顿时一个头三个大,他正发愁要到哪里去弄点吃的,马车门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该死,这是又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法国人已经追上来了!一想到这里,王储只觉得脊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急忙打开车门:“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有个女人想见王后和您。她说曾经是您和几位殿下的侍读。”
      “什么?侍读?!她说了她的名字了吗?”王储有些不敢置信,难道真的是……
      “她说她叫威廉明妮冯俾斯麦。”话音未落,王储已经纵身跳下了车,真的是明妮,明妮,我的明妮!可是她怎么回来这里?她不该待在申豪森吗?莫非……王储心里突然一个咯噔,他们仓皇出逃后没多久柏林就沦陷了,申豪森距离柏林不算远,明妮现在跑到斯德丁,莫非是她家的庄园也沦陷了吗?也许她也是举家逃亡?但侍卫只说是一个女人,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是不是说明她丈夫已经……
      “明妮她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殿下,她一个人,还有两个下人。”
      听了这个回答,王储心里为明妮悲苦惋惜的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窃喜。如果明妮的丈夫当真不幸罹难,那是不是表明自己还有机会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的人的确是明妮。她只比王室早到这里不足一天。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斯德丁这里靠海且偏北,虽然现在只是深秋,但已经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寒意。她裹紧了黑色的斗篷,思量着王后会不会认为自己这是投机钻营,不肯来见自己。不过随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种时候还肯来趁冷灶的人可不多,如果自己是王后,巴不得多来几个投机钻营的人呢。这样一想,再加上远远看见了向自己走来的侍卫,明妮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本以为侍卫是来带自己去后面的马车上见驾的,可她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一个猛冲过来的半大孩子扑了个满怀。
      “明妮,明妮!我的明妮!”怀里的小家伙不停地乱拱,搂着自己的腰死活不肯撒手,声音还带着哭腔。明妮伸手摸摸他的头,一向柔顺的金发现在摸起来毛糙得活像打了结,由此便可推想他们这段时间的境况了。她又不着痕迹地捏捏王储的衣衫,单单薄薄的,明妮心下便有了数。
      “殿下,您怎么穿得这么少?”明妮解下自己的斗篷,将憔悴得有些邋遢的王储裹在里面,轻柔地用手绢擦着他的脸,对他眼角的泪痕装作视若无睹,“陛下呢?”
      “母亲和卡尔病了,我们没有衣服食物和药品,甚至今晚都不知道该住在哪儿。”王储努力想挺起胸膛,但还是囿于寒冷而缩成了一团。明妮了然地点点头,示意薇罗妮卡取出一床毛毯,跟上自己。她自己温柔地牵起了王储的冰凉的小手:
      “殿下,别害怕,有我在呢。我已经包下了一家小旅馆,吃的东西和住的地方都是不缺的。现在您带我去看看陛下吧。”

      ①路易费迪南德亲王:腓特烈威廉一世第七子奥古斯特费迪南德之子,腓特烈大帝的侄子,自幼接受军事训练,还是一位业余钢琴家。1806年他在萨尔费尔德迎战法国的让拉纳元帅,不幸于战斗中阵亡。
      ②瓦尔密战役:1792年9月20日爆发于法国瓦尔密附近,奥普联军轻松攻入法国,占据凡尔登,导致巴黎危急。未经训练的法国青年志愿军和奥普联军作战后取得胜利,将联军驱逐出法国。战役后第二天,法兰西共和国成立。该战役的胜利被宣传为“人民的军队打败了旧军队”。
      ③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即玛丽特蕾莎,法王路易十六的长女。法国大革命时被逼指认母亲与弟弟□□的“罪行”,有传也被虐待轮X,波旁王朝复辟后被接回,嫁给堂兄路易十九,获封昂古莱姆公爵夫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婚姻与愿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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