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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姻与愿望(一) ...

  •   灼灼的火焰从细长的蜂蜡蜡烛的顶端燃烧起来,火光倒映进年轻新娘珍珠般的黑眼睛里。她的丈夫左手举着高高的火烛,右手牵起比自己小十九岁的妻子,愉悦地准备和她跳一曲开场舞。然而十七岁的新娘——威廉明妮门肯——却丝毫没有被丈夫的欢乐所感染,她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蓝色制服的袖子——后者是国王卫戍部队的一名中尉,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到大厅中央。男人不明所以地被她牵引着,随着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请坐在最尊贵席位的王后来跳开场舞。
      “亲爱的明妮,你是新娘,你来跳第一支舞。”普鲁士的路易丝王后今年刚过三十岁,看上去依然姿容秀丽,明媚动人,但眼角眉梢里依稀可以分辨出生育过八个孩子的疲态。不过这都被掩藏在了她雍容优雅的万方仪态之后。她望着威廉明妮,褐色的眼眸里带着母仪天下的慈爱和怜悯。她还像过去那样称呼对方为“明妮”,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初入宫廷的十二岁少女。她的四个孩子——长子腓特烈威廉,次子威廉,三子卡尔和长女夏洛特,顶小的亚历山德琳公主刚刚三岁,实在不宜带到这种场合来——坐在她身旁,11岁的腓特烈威廉愤愤不安地凝视着明妮与她的新婚丈夫,眸光中满含着微妙而复杂的遗憾和怨怼。
      “陛下肯在百忙之中出席我的婚礼,不仅是我个人的荣幸,也是门肯家族的荣耀。”明妮得体的应对引起了宾客们的阵阵感叹和窃窃私语,不过二十多年时间,盛极一时的门肯家族就衰落得只剩下这样一个孤女,若不是王后心底慈和,愿意按照宫廷标准操办明妮的婚事,谁又会记得这个既没有贵族头衔,又没有丰厚嫁妆的女孩的父亲,就是辅佐过三代君王的内阁大臣,权极一时的阿纳斯塔西门肯呢?
      “你的父亲会以你为荣的,”路易丝愈加慈爱地望着明妮,她喜欢明妮的进退得宜,善识时务,这孩子倘若有个公主郡主的头衔,自己定会做主将她娶进宫来,她会在这里如鱼得水的,只是很可惜,她连一个普通的贵族都不是。想到这里,路易丝在心底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了长子。她能轻易地察觉出孩子眼里的不甘和失落,那其中的哀恸简直让自己心碎。但她不能妥协,他是王储,是霍亨索伦家族的继承人,他理当承受这些,“以后就是俾斯麦夫人了。”
      提到父亲,明妮的眼中滑过一丝哀伤,温婉行礼的动作也有了些许不稳。她那刚认识没多久的丈夫费迪南德冯俾斯麦殷勤地扶住了她。明妮朝他楚楚动人地微笑,他不好意思地低低头,有些不敢看她那虽然苍白却明丽可爱的脸颊,以及蓬松垂下的鬈曲红发。
      他拉着明妮步入舞池,跳起了庄重的波洛奈兹舞。手中长烛的火焰随着舞步明明灭灭,新娘白色丝绸礼服上的银色丁香花纹随着火光闪闪烁烁。明妮的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肌肤白皙,面容秀雅,费迪南德突如其来地觉得自己那小小的申豪森庄园是配不上这个女人的,她合该被画成油画,挂在霍亨索伦城堡里,供后人瞻仰。作为卫戍部队的一员,虽然他懒散不爱操心,但也隐约听说过一点明妮和王储之间的风言风语。所以三个月前,当其他几位兄长劝说自己答应王后的要求,娶明妮为妻时,自己是不大情愿的。
      “这不是你和某个女人的随意结合,这是俾斯麦家族和门肯家族的结合。门肯家没有贵族头衔,我们没有上流社会的人脉,倘若双方互补,那便是相得益彰。”长兄恩斯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自己,自父亲死后,他便自觉地扛起了俾斯麦家族和长兄的责任,尽管俾斯麦家懒散的天性让他厌恶这份职责,但他不得不尽心尽力地为家族谋划。于是自己便答应了下来,帮长兄,也帮助普鲁士宫廷以及王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然而现在,费迪南德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眼前这个女子,似乎生来就该成为人上之人,他开始担心申豪森的狭小破旧配不上她了。
      一曲舞罢,其他宾客也开始鱼贯进入舞池,翩翩起舞。费迪南德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明妮却不行,作为新娘,她要继续跳下去,按照来宾的身份高低依次和他们跳下去,直到凌晨。
      “当年的你才十二岁,小小的只到我胸口,现在却都已经嫁人了。”现在和明妮跳舞的是她父亲当年的老朋友,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希安西隆。他有意跳得很慢,刻意强调自己老人的疲态,好让自己和明妮都得到休息,“你父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但我并不这样认为,父亲肯定会说我太过无能。”明妮低下了头,眼里终于有了属于十七岁少女的悲伤。
      “怎么会?你父亲会惊讶于你的睿智和清醒,大多数女人面对来自未来国王的垂青都会飘飘然,唯独你保持着理智,”安西隆温和地笑着,安抚着明妮,“可惜我是个独身一人的糟老头子,若是我有个儿子,我一定会把你娶进安西隆家的。”
      “您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了,我能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保持理智,只是因为我对自己认识得太清楚了。一介孤女,怎么可能入主王室?更何况王储……也只是少年的懵懂暗恋而已。”明妮的目光扫过腓特烈威廉稚嫩的面孔,倘若这孩子不是比自己小六岁,而是大六岁,那自己或许还会放手一搏,但他实在是太小了,“与其继续留在宫里惹国王王后震怒厌恶,倒不如知情识趣地及时离开,总算还能留个人情。”
      “很多人都认为你应该留下,留在宫廷里,等待王储长大,然后,做他的情妇。”
      “您是历史学家,您说,利希特瑙女伯爵当年风光吗?”明妮不喜不怒,只是用眼角余光瞟向翩翩起舞的路易丝王后,“先王还活着的时候,连身为王储妃的王后陛下都不敢直撄其锋,现在,她又在哪里呢?”
      威廉明妮冯利希特瑙女伯爵原名威廉明妮恩克,她父亲是先王腓特烈威廉二世的宫廷乐师。利希特瑙十二岁随父入宫时被当时还是王储的腓特烈威廉二世垂幸,恰好时任国王的腓特烈大帝*也头疼于这个侄子和不同的外国女性过从甚密,于是相当支持两人发展恋情。还在1769年正式册封她为王储的官方情妇。而利希特瑙也不负众望地一口气为王储生下了五个孩子。虽然前三个孩子都在襁褓中夭折,但第四个孩子亚历山大冯德马克伯爵却是腓特烈威廉二世最宠爱的儿子。那孩子只比王储孙腓特烈威廉,也就是当今的国王小10岁,王储对这个孩子爱若珍宝,完全忽视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和她的婚生子。最后甚至在利希特瑙夫人的枕边风煽动下,把自己的继承人送去了布鲁门萨尔伯爵的封地,赶出了宫廷。王储孙就在臣子的领地上足足度过了五年,才得以重返宫中。但最终这个得到万千宠爱的孩子在他父亲登上王位一年后不幸去世,利希特瑙夫人哭泣着声称他是被毒死的,却得不到御医的支持。她只能专心照看仅存的小女儿,以期博得君王的怜惜。她不得不紧紧抓住步入衰老的国王,努力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女伯爵的头衔作为保障。而昔日被赶出宫廷的王子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当他登上王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流放了利希特瑙夫人,查封了她的所有财产,最后才在众人的劝说下慷慨地给她发放了年金以为恩德。现在的她住在布勒斯劳,委身于奥地利剧作家,比她年轻26岁的弗朗茨荷尔拜因,据说这段婚姻如今也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有人声称曾在布勒斯劳的街头见过她,铅华尽褪,丝毫不再有王室情妇的贵气和昔日的如花美貌。
      安西隆沉默着,片刻之后才轻轻叹气:“你说的没错,亲爱的,我只是为你惋惜,俾斯麦家可不算一段好姻缘。”
      “那自然是比不上王室的,但至少我的孩子不会背上私生子的名声,”明妮的视线在费迪南德身上短暂地驻足,然后滑开,“而且王室会因为我的匆忙出嫁而感激我的,现在他们不就给予了我一个远超平民规格的婚礼吗?”
      “既然你提到了利希特瑙女伯爵,你就该明白无论何时都不要寄希望于王室的仁慈大度,他们比那些大理石雕像还要冷酷无情。”
      “可他们会对我宽容的,原本我不就是一件展示王室慈悲心肠的工具吗?”明妮的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冷笑,“只要我配合,他们就得继续宽容下去。您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俾斯麦不算什么好归宿,但他毕竟是个容克,也算个好人。而我不过是求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婚后更为自由的身份而已。”
      “你该对你的丈夫表现的尊敬些,亲爱的。”安西隆这样的老派人不大喜欢明妮用这种略带讽刺的口吻谈起自己的丈夫,在他们心里女人对丈夫的态度该是柔顺而崇拜的,最好温婉得整个人都拜服到尘埃里。
      “然而我只能靠自己复兴门肯家的荣光,而不是靠我丈夫。”
      “明妮,”安西隆严肃了脸色,轻轻摇着头,“哦,明妮明妮,你这是什么话?你既然嫁给了一个俾斯麦,你从此刻起就属于俾斯麦家族,而不再是门肯。你的丈夫即使再宽和厚道,也不会允许你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娘家的。你今后还是要更注重相夫教子,成为贤妻良母。”
      明妮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温柔一笑,结束了这支舞。她低低地喘了一口气,束腰系得太紧,她被勒得喘不过气,大厅里的空气污浊而闷热,脂粉香混合着烛油,熏得人恹恹欲呕。明妮用目光寻找着嗅盐,想让自己保持点清醒,但遍寻不见。她一手扶着额头,微闭着眼睛,有些摇摇欲坠。
      突然一阵迷迭香味冲进她的鼻子,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明妮猛地睁开眼睛,一只精巧可爱的紫水晶嗅盐瓶正放在她的鼻尖下面,一只白皙稚嫩的小手正托着它。明妮暗暗叹了口气,缓缓弯下腰,优雅地行礼:“殿下,谢谢您的及时援手。”
      “你该和我跳支舞的,明妮。”年幼的王储绷着一张还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神情严肃地望着她。他已经开始有了王国继承人的气势,但还显得稚气未脱。他那双莱茵河水般蔚蓝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明妮,不时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懑和痛苦……
      就好像小孩子被抢走了心爱的玩具。明妮在心里想着,她把手递到了王储的手中,那还是一双孩子的手,肉呼呼的,肥白柔软。他甫一得到自己的手,就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松开。霍亨索伦家的人仿佛都是这样,天生的控制狂与占有欲。明妮任由王储将她纤细的手攥得生疼,神思却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十二岁初入宫廷的时候。
      父亲去世是在一个夏天,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惋惜,他的一生称得上传奇:青年时期为了逃离家庭而只身奔赴柏林,在没有家庭一分钱资助的情况下成为了一名外交官;三十岁时就成为了腓特烈大帝的内阁大臣,在腓特烈威廉二世统治期间,他被誉为内阁中“最重要的人”。不过在1792年,他的政敌攻击他是个雅各宾派分子,支持法国大革命,他因此丢掉了官职。但可喜的是他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安娜伊丽莎白,娘家姓博尔克,因此下台后依然过得优哉游哉,还有心去研究哲学和政治理论。而当今的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上台后第三天,他就召回了父亲,委任他为内阁首脑,对国王全权负责。所有人都说门肯家要开始飞黄腾达了。然而就在这时候,父亲病倒了,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和衰弱,缠绵病榻三年后便怅然离世,那时他还不足五十岁。母亲与他称不上鹣鲽情深,自然也没有留下来义务,何况她与前夫还有一个儿子,自是不希望把时间浪费在自己一个女儿的身上。于是自己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而得知了这一情况的路易丝王后便降尊纡贵地伸出了援手,将自己接进了宫中抚养。
      宫里不养闲人,尤其是在国王还崇尚简朴的情况下。于是自己便成了宫中两位王子一位公主的侍读和伴游。虽然看上去待遇优渥,但却要时时刻刻竭尽心力周旋其中,既不敢惹怒帝后,也不敢开罪这些金枝玉叶。当发现堂堂王储竟然对自己抱有超越友谊的感情时,自己受到的惊吓绝对比王后大得多……
      “你在想什么?你不专心!”手上突然一疼,明妮吃痛中回过神,才发现王储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气鼓鼓地望着自己,“你是不是……是不是在想你……你丈夫?!”
      “他是我的丈夫,难道我不该想他吗?殿下。”相处六年,明妮深知王储的性格,骄傲自持的同时又敏感细腻,需要人时时刻刻哄着劝着,她就这样哄了六年,现在实在有些乏了。
      王储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抹潮红,说不清是因为气恼还是害羞:“我不许你想他,明妮,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爱……”
      “殿下,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明妮温柔然而坚决地将一根手指按在了王储的嘴唇上,“您该知道,这种话会带来怎样的麻烦。”
      “可我不要你离开,明妮,明妮,我的可人儿,你留下来,我会去和母亲说,我会娶你!”
      “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殿下。别再说孩子气的话了。”
      “我不是小孩子,或者……或者我可以向父亲母亲说,让你当我的官方情妇!”自认为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的王储高兴起来,他立刻就想把明妮往母亲那里拉。
      “您父亲是不会同意的,”明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且,殿下,我也不希望我将来的孩子是低人一头的私生子。”
      “可是……可是我喜欢你呀,明妮,我不要你离开我!”小小的王子急红了脸,连眼圈都开始跟着红了。
      “人和人之间总是要分别的,没有人可以陪着另一个人永远走下去。”
      “但我舍不得你,明妮,你……你以后要来看我。”王储的眼里盈着浅浅一汪泪水,湿漉漉的。他依依不舍地将明妮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地吻着,“我不会忘了你的,明妮,你也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殿下,倘若王室有召见,我就一定会来。”明妮温柔地抚摸着王储的金发,尾指擦过他的脸颊,带点撩拨的微微磨蹭着。小王储只觉得心里彷如春水般荡漾起圈圈涟漪,他就知道,他的明妮心里是有他的。于是他飞快地收起了眼泪,欢欢喜喜地回到母亲身边。
      而明妮遥遥地朝王后弯下了腰,后者微微颔首,表示对明妮的这个情心领了。明妮微笑着再一躬身,她要王室记得她的这个情,只有如此,她才有可能复兴门肯家昔日的荣光。

      *腓特烈大帝应为腓特烈大王,因为普鲁士当时并没有称帝,但觉得叫大王不如大帝拉风,所以就升格叫他大帝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婚姻与愿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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