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妹》钟无非

6、第五章

　　一小罐新鲜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带皮羊肉汤，用小瓦罐盛着，外面用帕子小心的包裹了一层。郑衿拿到手里揭开盖子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被这羊肉汤的味道给蒸腾下来了。每逢冬至的时候，郑家的庄子会送来宰好的羊，那天厨房里会做各种关于羊肉的料理。她每每只吃几块就不吃了，还是她娘亲温声劝着她道：“衿儿多吃些，这冬日里羊肉汤最是滋补。你平日里不总嚷嚷着怕冷么？吃了羊肉浑身暖洋洋的，再不会怕冷的。”

　　眼下手中这小罐羊肉汤还是兰花给的。她叫郑衿等在这儿便是这个缘故了。这么些天不见郑衿，乍一看见，发现她瘦了许多，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在府中待了一阵子也算明白了这个大少爷在府中的处境，跟在他身边的下人日子恐怕也是不好过的。

　　郑衿没地方处理这罐羊肉。她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去，奶娘还未睡，点着灯在等下给罗循缝衣裳。罗循此刻还在灯下苦读，许是有些累，他揉了揉眼睛，恰好看见踮着脚走进来的郑衿。他唇角抬了抬，听了郑衿上次写在纸上的遭遇后，他心中自有思量。郑衿是个小女孩儿，断是扯不出这种弥天大谎的。他有心帮她，但总也无法寻到合适的机会。他罗循自己也是被困在这院笼中无法出去的。唯一的机会便是科考了，那时上京，或可帮忙打听到她的家人，只是这时间蹉跎，郑衿的家人还会识得她吗？

　　他怜她。只是自己有心无力。

　　招了招手让郑衿过来，郑衿正想躲着人走，不妨被逮住了，只好恹恹的走过来，手里的小瓦罐藏在夹袄里，鼓起一团。罗循看了也不戳破，道：“这么冷的天气，你在外面晃荡容易着凉，进来烤烤吧，暖暖身子。”

　　奶娘听了罗循的话，有些不喜，但未多说，只是抬起身子看了这边一眼，又继续做她的衣裳。
　　郑衿便自己择了个椅子坐下，看着罗循桌上的书。

　　罗循知道她不便，便对奶娘说：“奶娘，夜深了。你先睡吧，这烛火暗，做衣裳对眼睛不好。”
　　奶娘站起来，应了一声，道：“那我给您倒水洗漱。”

　　“不必了，这儿有翠花呢。”

　　听到“翠花“二字，郑衿的眉毛拧了拧。那日兰花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字，竟被沿用下来。这几日没怎么听见人称呼这个名字倒也罢了，忽然听见倒是刺耳，非常刺耳！一时间有些不满兰花，不过摸了摸自己怀里这罐暖和的羊肉汤，她瞬间还是原谅了兰花。羊肉汤啊羊肉汤，她抿了抿嘴巴，现下是很想吃了。

　　奶娘把门带上，还不望嘱咐罗循不要看太晚。

　　看见奶娘走了，罗循笑了笑，道：“你怀里抱着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自从奶娘打了郑衿，郑衿是极怕她的。她担心的看了一眼门口，又看了一眼罗循，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把那小瓦罐摆了出来，放置在桌上。

　　罗循动手打开，郑衿便眼巴巴的看着，一眨不眨的盯着罗循的手。罗循看出了她的意思，故意肃着脸，道：“这好东西竟敢瞒着主子私藏，其心可诛。看来我叫奶娘下去得早了，这会儿把她叫回来吧。”

　　郑衿急了，脸涨得通红，又说不出话来，咿咿呀呀了几句。最后眼珠子一转，径直走到罗循面前，一双小手堵在他的嘴上，防止他叫奶娘过来。

　　小小的一双手对于罗循来说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郑衿个子还不够高，踮着脚，一双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情。罗循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站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抚了抚她的发髻，道：“别害怕，逗你的。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那双筷子来。”

　　郑衿有些不信，但又不敢多说，只能在原处乖乖等着，直到真的见罗循回来了，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才舒了一口气。

　　“喏，快吃吧。”

　　郑衿挑了块肉多的吃，羊肉里飘着葱花的味道，但是经过折腾，已经有些冷了，带出些腥膻的味
　　道她也不在乎。见罗循看着他，她心里纠结许久，终于伸出筷子挑了一块带皮的羊肉给罗循。
　　罗循见着她犹如见到自己的亲生妹妹，可是那个妹妹待他如仇敌，恐怕永远都不会这么乖巧的站在他面前，听他说话。

　　见罗循发愣，郑衿又往前递了递，罗循便张口吃了下去，一时之间心中酸涩夹杂着暖意，在这羊肉中竟品出了几种滋味。

　　他咀嚼了几口，道：“你以前在家也吃羊肉吗？我听说南方和北方的习俗不大一样。”本是为了缓解情绪而说的话，在郑衿听了却觉得委屈难当，豆大的眼泪立时冒了出来。冬天本来就是个容易感伤的季节，在寒冷的日子里，远行的人容易思念故乡，期盼团圆。而如今的郑衿如无根之萍，尚且不知道何时能够回乡。

　　“别，你别哭啊。是我说错话了，别哭了。”罗循的手里没有帕子，只能拿起自己的袖子为郑衿擦眼泪。

　　劝慰了一会儿，郑衿的眼泪少了些，她看着罗循书桌上一叠整齐的纸，指了指。罗循知道她识字，可能是想说些什么，便给了她纸和笔。

　　郑衿想了想，写了几个字。罗循拿起来看时，见写的是“我想家了。”他更觉得愧疚，是自己疏忽了没有顾忌到这一层。

　　“我，对不起。这些日子，我也想帮你，只是我自己也无法走出这府中一步，实在有心无力。最有可能出去的机会都只能等到三年后的考试了。但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和你的家人团圆。你可以写些书信，若是有机会了我就帮你递出去。”

　　郑衿点点头，脸上犹挂着泪珠。罗循替她擦干净眼泪，道：“快吃吧，这羊肉放凉了，最是腥膻。”两人分吃了羊肉，在这安静而寒冷的夜里，都感觉到一种信念。

　　在院子里不多的时间里，郑衿已经从当初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了勤快能干的小帮手，能够帮助奶娘做许多活计，连从前最头疼的女工也开始会许多了。

　　罗循的脸似乎渐渐张开了些。他的声音发生了一些变化，从童年时期的清脆声音变得有些粗噶的少年味道了。

　　郑衿觉得自己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除了罗沁会偶尔来找茬，其他日子这个院子里平静得很，纷争少，她闲下来还可以让罗循教她念书。

　　在这些日子里，郑衿写了厚厚一沓信，可是这些信一封都没能寄出去。她觉得记忆中的那个家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有的时候甚至会恍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兰花的妹妹，从乡野里出来的村丫头。那些富贵的景象大约只是一场幻梦。

　　乡试的日子就在八月。罗循读书也越来越刻苦了。当然在外人看来他越来越是个迂腐木讷的书呆子了，他们并没有觉得他能够取得什么成就。在这三年当中，罗循的继母生了一个儿子，唤作罗允，是一大家子的宝贝。若是没人可以提起，罗循几乎可以被人遗忘了，就连罗沁也沉浸在有了弟弟的喜悦中，鲜少踏足这个院子了。

　　罗循见郑衿走进来，下意识的端了一把椅子过来，郑衿却摇摇头。罗循常常教她念书，虽然许多东西晦涩难懂，但是只要她在念书，她就觉得自己是可以有离开这里的机会的，她和那些一辈子毫无希望的丫头小厮们是不一样的。但是罗循很忙，她看得出来为了准备乡试，他的压力特别大。郑衿端了一碗桂花茶放在罗循面前，甜腻腻的桂花香气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罗循便笑了笑，他明白了郑衿的心意。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郑衿是他罗循真正亲如兄妹的人。郑衿如今已经快八岁了，但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个子并没有同龄人高，瘦瘦小小的一团。罗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乡试过后回来过中秋，我记得你的生辰也在那时候，想要什么礼物我可以给你带回来。”

　　郑衿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她摇了摇头。她只希望罗循能够好好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