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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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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宝丫头正帮着堂里的药童开门,却见白无觞四仰八叉地躺在门口的石狮子脚下,微微打着鼾,显然已经睡得很沉了。
“白公子,白公子?”
眼看地下结了一层寒霜,宝丫头赶忙上前去摸白无觞额头,谁知她指尖刚碰到几缕黑发,陷在睡梦中的那人却突然一跃而起,将她反剪住双手,死死按到石墩上去。
“白公子……是我!”
宝丫头吃痛,声音有些颤抖,白无觞这才全醒过来,松开束缚她的右手,揉揉太阳穴向赔不是道:“弄疼你了吧?对不住。”
“天气冷了,白公子你在外边睡,会着风寒的。”宝丫头来不及顾及胀痛的关节,踮起脚尖把一只手贴到他额上去,“你身上好冷,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仙骨加身者体温本来便低于常人,白无觞刚要回绝,却终于还是败给了她那一脸无暇的关切,点头道:“劳烦你了,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天气冷了,是该给这丫头置办些新衣裳了。
看着宝丫头的背影,白无觞一时间思绪万千,她是“蛊”,是唯一能引出打开麒麟穴的魔物的东西,但等它出现了,之后呢?之后哪怕宿海君留她一命,七弦君不再当她是为乱天下的祸害,她又能去哪?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她的亲人,不论她身在何处,都是在四海飘萍。
“别鹤,如果我查出那祸害镇上的妖邪与丫头无关,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苏别鹤正坐在堂里专心钻研医书,听他这么一问,随口应道:“但说无妨。”
“留她在你药堂。”白无觞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脸上看不出半点笑意:“五仙君中唯独我没有宅邸,浪迹天涯,这你应该知道,她跟不得我。”
“白无觞。”苏别鹤目光冷冽得像是一柄刺刀,见血封喉,“你绞尽脑汁留宝丫头的命来引‘它’,到底是为了什么?”
“‘它’现在还没有完全觉醒,不尽早解决了,后患无穷。”
“当年在鸣雪岛的事,你有所隐瞒。”苏别鹤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死死盯着白无觞的眼睛:“你这么想替他报仇?”
空气似乎凝滞住了,沉闷至极足以让所有人喘不上气来,咫尺之间,连两人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白公子?姜汤好了。”
就在这箭弩喷张之际,宝丫头端着汤碗从堂外走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情形,她自知来的不是时候,刚要转身离去,却被白无觞一把揽过了肩膀:“你今年多大?”
“丫头还有一个月,满十七。”
“你来苏神医的回春堂里的这几日,我待你怎样?”
“公子对丫头,自然是关怀备至。”
白无觞点头,伸出食指勾起宝丫头下巴,逼她看向自己:“那你可愿下嫁于我这个穷算命的,随我……”
“白无觞!”苏别鹤终于是对他毫无办法,袖子里的两只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须臾却又送了开来,无可奈何地冲他摆了摆:“罢了罢了,我许她留下便是。”
论泼皮无赖的功夫,普天之下怕是没谁能赢得了他鸿蒙君,仙界皆知,与凡人结合必须自毁仙身,断了上千年的道行,否则两人都会形神俱灭,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肯拿这个开玩笑,也着实是没脸没皮到了极点。
见七弦君松了口,白无觞心情愉悦得很,接过脸色潮红的宝丫头手里那碗姜汤,一口口喝得像是在吃千年老参一般。
这夜是城中一年一度的灯节,天上飞的,水里浮的,还有孩童手中提着的,皆是各式各样造型奇巧的花灯,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市民,比天宝镇上不知热闹多少倍。
宝丫头没见过这般景色,跟在白无觞身后不停地东张西望,惨白的小脸上全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看什么呢?别跑丢了。”
眼看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影子快要被人海淹没,白无觞赶紧上前几步牵起她的手,嗔怪道:“想要什么和我说便是,跑来跑去的,小心被人拐了去。”
宝丫头点头答应,一路上都紧紧贴在白无觞身侧,却依旧不敢提什么要求,只是有时眼珠子偷偷溜到一边去,像是只胆怯的小鹿。
不经意瞟到她眼神的一刹那,白无觞心底划过一丝细碎柔软的疼,也难怪,她从小无依无靠的,事事自己一人独担,白无觞救了她一命,她已经感恩戴德,恨不得结草衔环以报了,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求?
“丫头,你见过这东西吗?”
白无觞扳起她一直低着的脑袋,扭向街旁的一家小摊:“这叫天灯,点燃灯里的蜡烛就能飞到天上去,你对着它的许愿都一定能实现,很灵的,要不要试试?”
“我……”
“来吧。”没等丫头说完,白无觞便拉着她到那摊子旁,指着下垂流苏,镂空成各种飞鸟的一只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公子您可真有眼光。”那胖老板眼睛一眯,将灯举到他面前,油嘴滑舌地奉承道:“一看您这风流倜傥的样貌,准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吧?我给您个公道价,五钱,你看怎么样?”
“五钱?”宝丫头眼睛瞪得老大,扯扯白无觞袖子劝他:“我不喜欢这个,白公子,咱们去看那边波斯人表演魔术吧?”
“买了再看,不打紧。”说着白无觞随手提了盏灯,付过钱后拉着宝丫头继续往前走:“你来这言欢城后一直卧病在床,也没来得及四处逛逛,实在是遗憾。诶,你不是想看魔术么?我带你去个地方,热闹的很,表演的波斯女个个都和仙女似的,不知道比这街上的野孤禅精彩多少倍。”
白无觞口中给的那地方是家酒馆,名作摘星楼,方圆百里没有一座楼能高过它,因此文人墨客云集,更不缺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于是楼内的茶果吃食价格也高的吓人,对宝丫头来说,完全是另一个她从未触碰过的世界。
“你还真的敢上到最高层。”
接连爬了十一层楼梯,白无觞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宝丫头却精神得很,兴冲冲趴到那围栏边缘,探出脑袋往下看去:“白公子,快看咱们刚才走过的那条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站在这里,脚下的林林种种自然渺小了许多,这一切白无觞早看腻了,看厌了,连扫都懒得扫一眼,只兀自在宝丫头身旁停下,洋洋洒洒点了桌酒菜,四仰八叉躺在太师椅里,边喝酒边看她。
“公子,这儿真的好高啊,感觉像鸟一样,飞到云里去了。”宝丫头张开双臂迎着冷冽得晚风,满头乌黑的长发被吹得飘扬起来,活脱脱一面墨色的旗帜。
“你想飞吗。”摘星楼的酒性子烈,白无觞刚喝了半壶,脸上便浮起几分醉色:“你要是想,我让你飞得比所有鸟都高。”
“真的?”
瞧见宝丫头那脸欣喜的神色,白无又朗朗笑了起来,叫店小二送来副文宝,大笔一挥在方才买来的天灯上写了宝丫头的名字,一摇一晃走到她跟前:“你冲这灯许个愿,再将它放了,除去有违人界生死命数的事,其余便都可以实现。”
灯里的烛光摇曳着,将宝丫头清瘦的脸庞镀成柔和的金色,她眼睛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有些颤抖,看得白无觞一时出了神。
“公子,你怎么不许?”
等宝丫头将灯放出了手,却发现白无觞始终斜倚在围栏边,眉眼含笑看着她,哪里像是许过愿的样子?
“我没有愿望。”
几百年,几千年,他都这样无欲无求地过了,世间万物,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哪还有什么所谓的愿望?“硬要许的话,我愿天下所有神仙都保佑,你所求之事能如愿以偿。”
只可惜那时他实在大意,心心念念着宝丫头所求不过是能踏入云霄,与飞鸟同行,于是连掐也未掐一指,自负至极,自大至极。
然而经年隔世,这一切爱恨情仇的末了,也终归是应了宝丫头今日的一句。
“我愿挫骨扬灰,佑他寿与天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