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酒无觞，一世荒唐》沈重楼

35、封印

　　自古女子皆痴心，原来这三界之内不论怪力乱神，都躲不过一个情字。
　　“好想再见他一次啊。”邵常安眯起眼，凝视着浩瀚无边的大海，无暇的瞳仁深处盛满了痴缠的爱恋，“可我不过是凡人化作的情鬼，哪怕用尽了浑身解数，也终究无法得知他转世到了哪里。”
　　“能被常安姐姐你这样至死不渝的爱着，他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她，沈决明把脸埋在臂弯里，压低声音说了句：“不过焚火鬼君执掌生死轮回，兴许我向他求求情，可以让他赐你们一世的姻缘。”
　　“他不会帮我，蓬莱那些早就恨透了我。”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或者说在忏悔：“殒身大海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对三界中的事一无所知，为了让他复生，我只好四处流浪，向邪魔术士们讨教法子，终于在一座道观里，我听老道士说用一千个死人魂魄做祭，可以看到爱人今世的模样。说来残忍，但那时我哪里顾得了许多，迫不及待便按照他说的做了，日日与亡灵为伴，双手染满鲜血，最后成了天下人所不齿的厉鬼……但也许这就是命吧，我到底还是没能见到他，反而落到了蓬莱弟子手中，被他们囚禁在鬼渊门后，永远失去了自由。”
　　这些话藏在心里多久了，邵常安记不清，但如今终于有活人能坐在她身旁，认认真真听着那一段前尘往事，她像是得到了解脱，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许多：“事已至此，我早不再奢求能与他长相厮守，只想看看他今生过的如何，是仙是妖，又或者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商贩？怎样都好，这么多年的等待，我需要一个答案。”
　　“常安姐姐，说不定我……”
　　沈决明记得在永春桃林的时候，曾见白无觞用过一种形式奇诡的法术，以石头为媒介，沾血画符，再念出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便能算得到他生生世世的命数。起初她只觉得有趣，便偷偷学来打发时间，谁知白无觞知道此事后，居然少有地对她动了怒，并且反复告诫她这是蓬莱的禁术，稍有不慎，很可能会伤了自己。
　　白无觞从不会对她说谎，这点沈决明再清楚不过，但现在面对着痴缠了千百年，只为看心上人一眼的邵常安，她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坐视不理：“我可以帮你。”
　　“真的？你肯帮我？”
　　那一刻她的笑容简直明媚得像是九天骄阳，沈决明在天宝镇的很多百姓脸上都见过这样的表情，故友阔别，母子重逢，破镜重圆，那当中含蕴着普天之下一切万物生灵能够拥有的美好，惹人神往，却又无比脆弱。
　　“嗯，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姓名生辰，剩下的交给我。”
　　“他叫江澜，生辰是六月初九的子时。”
　　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邵常安的话，沈决明点点头，扶她从礁石上下来，走到个安全的位置去，“我还不太确定能不能成功，你站远一点，免得被我伤到。”
　　安排好这一切，沈决明回到那块千疮百孔的礁石旁，紧紧握住一块贝壳碎片，闭上眼睛“蹭”在食指上割出道口子。
　　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的瞬间，伫立在一旁的邵常安嘴角顿时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期许，热切，贪婪，甚至是迫不及待，那蝮蛇一样的表情，若是让沈决明看到，必定会觉得一阵背后发凉。
　　接下来，只要在礁石上画完那个符，应该就没问题了。
　　食指上鲜血凝结成的一颗赤色珍珠，正随着沈决明剧烈的心跳微微抖动着，几乎要从她指尖跌落在地。
　　“仙尊，丫头没听你的教诲，偷用了禁术，是丫头的错，等一会儿常安姐姐告诉我怎么叫醒你，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喃喃自语着向白无觞道了歉，沈决明定下神来，长长吸了口气，侧过手指让那滴血落到礁石上去。
　　还差一点，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
　　死盯着半空中那颗妖艳的珍珠，邵常安瞳孔几乎缩成两个墨点，嘴角高高扬起，将她的笑容拉扯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代表着自由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已经萦绕在了她周围，正在她挪开步子，让掩藏已久的凶残毕露无疑的时候，骤然一道火光凌空掠过，席卷起那颗快要触碰到礁石的血珠，风驰电掣般向万里苍穹冲去，将澄澈的天幕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
　　“沐九天！”
　　背后邵常安刺耳的咆哮声顷刻间取代了海浪的奔腾，沈决明转过身去，却见海滩上哪里还有她的影子，那水绿色长裙里包裹的俨然是一具白骨，带着遍地咸腥的砂砾，一股脑被吸进了空中那道裂缝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决明站在怒吼的狂风中，脸上满写着不知所措。有苏别鹤的赐福，她手上的伤口很快已经愈合了，但似乎还贪恋着她鲜血散发出的芬芳，四周盘旋飞舞的砂砾纷纷聚集起来，化作无数锋芒凛然的尖刀，直勾勾向她刺来，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没等这些东西近她的身，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在了空中，颤颤巍巍晃动着，却还是无法再前进半步。
　　“你还真是好骗。”
　　听出是焚火鬼君的声音，沈决明松了口气，面对着漫天咄咄逼人的利器，极力让心境平静下来，“怎么会这样……常安姐姐，她在哪，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救了。
　　沐九天无可奈何地揽过她肩膀，逼着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来干什么，白无觞呢？”
　　“仙君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说些胡话……但刚才在我身边的那个姐姐，她叫邵常安，她知道让仙君醒来的办法。”
　　“姐姐？邵常安？”听到这话，沐九天差点笑出声来，强压着一腔快要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站得离沈决明近了些，伸出血迹斑驳的食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这样拙劣的谎话，恐怕也只有你会相信。”
　　仿佛有股说不出的力量刺入玄神印，剧烈的疼痛让沈决明不由闭上了眼，等她再恢复神智的时候，哪里还看得见什么沙滩，就连沧海，天幕，礁石，翱翔的飞鸟，都几乎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遍地落尘的洞窟，数以万计暗红色血管一样跳动着的脉络从洞穴根部伸展出来，肆意扭曲着缠绕在尸骨堆叠的地面，最终汇入中心，一柄爬满锈迹的古剑身上。
　　“杀血无涯。”
　　低沉到如同叹息一样的声音从沈决明口中滑了出来，她甚至讲不清是怎么知道这堆破铜烂铁和上古神剑联系到一起的，但冥冥之中，她可以确定，这东西就是曾同开天神尊征伐四海的杀血无涯。
　　“白无觞连这些都告诉你了？”跨过地上一起一伏的血管，沐九天缓步走到那柄古剑旁，缥缈的鬼火萦绕在空中，依稀可以看到沉没在石缝中的那部分剑已经开始出现了断裂的痕迹，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便会因为盘绕着在它身上血管的跳动而断裂在地：“鸿蒙仙君曾经委身在这把剑里，同开天神尊闯下这太平盛世，但如今，这东西却成为了囚禁他，或者说‘它’的桎梏。”
　　“你们这样对常安姐姐，是因为她被爱情蒙蔽，做了那些错事？”
　　“他从没爱过谁，更不会被任何事物蒙蔽，他拥有着最恐怖的力量，当年初任仙尊几乎竭尽所能，才终于将他囚禁在这把剑里，但他还是会利用灵力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与能走到这里的一些人搭话，然后实现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吸引更多的人在鬼渊门开启之际造访，然后亲手掐死他们仅存的希望……不为什么，这是他的兴趣所在。”
　　说到这儿沐九天停了下来，一对灿金色的瞳仁里映着描绘在杀血无涯剑身上的古老符咒，这符是当年殷东凰画的，方才被变作礁石，骗沈决明滴血上去的，也是这块地方，但那个阴险毒辣，不害到别人万念俱灰决不罢休的怪物，这样大费周章制造出一片沧海幻境，为的竟然只是她一滴血？
　　还是说……
　　“沈决明，你和殷东凰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胸口传来，像是记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他眉头一紧，转身向沈决明看去——
　　还是晚了，只见她脸上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天真无邪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胆寒的阴毒与残忍，连同她身上浮现出的妖红色印记，看得沐九天惶恐不已：“我还说你怎么会知道她在我这里，原来是断天封印……呵，焚火鬼君果然至情至性，为了个与柳画眉不过有几分相像女人，连命都能搭进去。”
　　断天封印是在用施术者的修为压制一个人血液中的魔性，因此想要得到最好的效果，并且能时时感应到他的动向，就必须牺牲施术者身体的一部分，化为妖纹印刻在那个人身上，而沐九天所用的，是胸腔里那颗心脏。
　　“因为封印所留下的伤，永远不会愈合。”饶有兴致地调笑着，寄居在沈决明身体里的邪魔故意涌动起她体内的灵力，激得那妖纹赤红如血，岩浆般灼烧着她浑身的肌肤：“不知道这样，你会不会痛啊？”
　　怎么不痛，沐九天差点咬碎嘴里的槽牙，他一脸恨之入骨，却又毫无办法的表情，看得那邪魔甚是满意，“多少年了，你还是这副样子……呵呵，怎么样，找到柳画眉的尸骨了吗？”
　　“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谁记得呢，兴许也被我喂给这怪物了吧。”说罢他倚着杀血无涯坐下，爱怜般的抚摸上攀附在剑身的血管，像是在抚摸挚爱的情人：“不过沐饶那副骨头的去向我倒是清楚，我亲眼看着这怪物一点点把他绞成肉泥，然后吸得连一滴血都不剩。”
　　他口中的“怪物”其实是种生物，沐九天曾经听老天蛛精讲起过这东西，名作“结发”，名字再美好不过，但实际上，它是三界之内最可怕的生物之一，食死者骨肉，吞活人精力，除过一些灵力低微到让它无法入眼的鬼火，它几乎不放过任何可以吞食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当年殷东凰将它当做第二道封印，来控制剑中那邪魔的灵力。
　　按理说，那邪魔因为它无法重获自由，应该对此深恶痛绝了才对，但他非但没有想方设法弄死结发，反而时常喂它东西吃，果然天下只有世人无法理解的，没有他做出不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