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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云变 ...

  •   清湛的水波,光整的堤岸,华贵宏大的花船由各色娉婷少女素手扶彩绳悠悠拉纤,舳舻相接,二百余里,船上花簇烂漫锦绣铺陈氅毦闲抛金珠玉翠琳琅满地偎得秀足愈发明灿旎润,眩目迷心。
      一皇袍男子端立船首,淡雅笑看。
      水天一色的透蓝映着煌煌的明黄,风过处,衣襟翻飞跋扈,愈衬得刀削斧凿般的身姿优美傲慢得刚硬洗炼。
      “世民,为何你不上谏表?”
      男子轻轻笑问,完美的薄唇勾起一道深刻的讽痕。
      “皇上,臣也不自知。”
      李世民伴在君侧也颇潇洒,不像在宫中侍上般方正,可其实该守的规矩一样也未疏忽。
      “大臣纷纷上表苦谏,说是朕不该开运河下扬州看琼花。”
      杨广凉凉笑了,俊美无情。
      “依着他们的意思,我呆在宫里把玩这些就行了。”
      杨广一拂袖,拂去了美女金石,轻飘飘的绸袖在风中嬉笑。
      “琼花,朕曾命人移来宫中,却费尽心思也未留住,憔悴凋花容,毅然决然,嗤笑荣华。
      要赏她,你就去。她只愿在秦淮河畔临水照花容,笑绽美姿颜。
      有意思,比人强,朕就是要抬举她。
      她知道,她在的地方就是天堂,不必去理会俗世的界定。
      这性子像朕。
      世民,我告诉你,即使朕不是太子贵胄,即使单凭仪容气度才智谋断重选君主,皇上也依然是朕,就像琼花是天生的花王。
      朕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那些苍蝇嗡嗡乱叫。
      朕就是要他们去,朕就是要他们好好看看琼花,任情恣意,艳冠群芳。
      恪己复礼?哼,那是庸才的圣条。
      朕宁可赌命也绝不妥协。朕就不信,天才还不能翻手云雨?
      我辈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朕和琼花。”
      杨广迎风负手,昂立狂桀,睥睨天地。
      李世民魇醒惊起,冷汗淋漓。
      不知为什么,总是做同样的梦。
      其实,隋炀帝临幸江都扬州还是大业元年二年的事。虽然贵为皇亲国戚有幸随行,可也才六岁,想起来也只剩模模糊糊的一片光怪陆离的奢靡印象。
      那番话有些隋炀帝是在不同的场合说过,不过却从未对他说过。
      更奇怪的是,也不是什么恶梦,却每次都汗如雨下冷如冰,心口狂跳不已,似大病一场,又似死里逃生。
      长孙点亮烛,拭了拭世民的额:“又梦到他了?”
      世民轻叹一声,默默摇了摇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世民,自从你打定主意,你就总做这个梦,”长孙柔柔静静的依着世民说话,“只是主意既定,为何不立即行动呢?进有进的得意,退有退的潇洒,成有成的辉煌,败有败的豪情,都是担当都无憾,都是丈夫。只有犹疑,最是伤身,伤身累心又一事无成,只有窝囊,不甘的窝囊,不敢的窝囊,空白的窝囊,原地兜圈的窝囊,只是自个把自个的精气神都磨黯了,惊风飘白日,人老事空,窝窝囊囊的白白陪上了一辈子,何必。”
      李世民微微一震,久久不语。
      “二少爷,刘爷家小童求见。奴婢说二少爷已睡下了,他口称急事,苦苦哀求二少爷赏脸。”丫鬟隔着帘子恭声禀报,划破了一室的沉凝。
      世民夫妇对视了一眼,心中惊疑。
      “我去看看,这么晚了,必有急事。”李世民匆匆边披着衣服对长孙说。
      李世民刚步进厅堂,小童立时迎着他扑通跪下了,涕泪满面:“二少,求您看在和我家少爷往日情份上,救他一救吧。”
      李世民预感成真,心凉了一半。他定了定神,扶起小童,宽慰道:“别急,慢慢说。你家少爷怎么了?”
      “我家少爷被捕入狱了,少爷外放做官,孤身一人,他被抓,我们一群下人慌得没了主心骨,只得这么夜了还冒冒失失前来打扰爷。”小童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边哭边说。
      刘文静被捕了。李世民没想到事态这么严重,反倒静定了下来。
      快马加鞭,直奔囚牢,天刚破晓。
      “肇仁,你被卷进李密案,麻烦大了。当年高俭就是因为卷入了杨玄感案被远贬荒蛮之地,至今生死未卜。皇上最忌讳造反,宁可错杀,也不漏过。”李世民望着镣枷上身愈见单薄的好友,忧心忡忡。
      刘文静微微一笑:“我是不值。李密不是能成大事的正主,我白白被牵累了。丧乱方剡,非汤、武、高、光不能定。可惜我刘文静大好头颅有用之身未能奉与真命天子,就不明不白作了屈死鬼,也是命该如此。”
      李世民一怔抬首,撞进刘文静明亮光熠的眸中,恍然了悟,不由精神一振,扬眉傲笑:安知无其人哉?我今来此,不是来哭哭啼啼姁姁相忧的。世道将革,直欲共大计,试为我言之。”
      刘文静大喜,意气风发,笑点江山,款款从容:“今李密长围洛邑,主上流播淮南,盗贼蜉结,大连州县,小阻山泽,以万数,须真主取而用之。诚能应天顺人,登高举旗,振臂大呼,则四海不足定也。今汾、晋避盗者皆在,文静为令数年,知其豪杰,一朝啸集,十万众可得也。尊公所领之兵,复且数万,君言出口,谁敢不从?乘虚长驱,鼓而入关,以震天下,不盈半岁,帝业成矣。”
      李世民抚掌大笑:“君言正与我意合!”
      四目相交,会心一笑。席地而坐,潜心密谋,梳理名单,部署宾客,意图起事。
      议定回府,已是夜半。远远的望见烛火暖暖,心中暗悦,不由加快了脚程。
      迎接李世民的是一室的馨香,一桌热腾腾的小菜精美清淡,长孙含笑倚盼。
      “夫人好兴致。”世民笑吟吟说道。
      “因为我知道夫君归来时必然好兴致。”长孙悠悠笑着接口。
      “哦?”轻挑眉尖,笑意渐深。
      “肇仁倜傥有器略,不是柔弱人。你今去看他,详谈整日,他必已助你坚定了决心。”
      “知我者夫人也。”世民舒心长叹,心满意足,“我和肇仁商谈一天,把人事方略都敲定了。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是父亲的态度啊。父亲犹疑不决,时不我待啊。”说着说着,语调越来越低沉。
      “世民,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炖品,尝尝。”长孙温言细慰,夹菜给世民,世民就着吃了。
      “好吃吗?”长孙笑微微的问。
      “好吃。”世民调整了心绪,笑着应道。
      “我知道你爱吃,我炖了三个小时呢。小火慢慢的炖,不急不徐、心心定定的炖,直炖到骨酥油走,肉香皮滑,可口了吧。”长孙柔柔的细细说,“只要火候到了,工夫到了,自然就可口了。水到渠成,自然无痕,方为上乘;用急火是不成的,皮溶肉焦,反倒什么也没得吃了。”
      世民抬头笑了,笑得释怀:“我明白。我也就是对你说说而已,说过就算了,该怎么做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你不必担心。”
      “还是说出来好,闷着伤身子。反正也只是跟我说说,说什么都没关系的。”长孙柔柔笑开,灿烂妩媚。
      这就是生的底子,平静涵容;但生的样子不是这样的,生的样子是变幻闪烁的。比如缘分,最是奇妙灵透。
      比如刘文静和裴寂的缘分,更是不可捉摸中的不可捉摸。
      刘文静风流倜傥得大气雍容,裴寂却七窍玲珑得灵敏剔透。两人彼此瞅着都有那么点不顺眼,都有那么点瞧不起,可偏偏又融洽默契得分不开,虽然谁都心底不愿承认嘴上无限夸大。
      夜凉如水,新月似眉,刘文静慢慢踱到窗台前,正见一颗流星灿亮坠落。刘文静愣了愣,旋即摇摇头挥去了这一幕。
      狱中长谈坚定了刘文静对李世民的信心,一切都挑明了,志同道合。所以一被李家保出狱,刘文静就迫不及待的四处活动开了。阴布宾客,潜结死士,候机当发,秘图起义。
      可很快,刘文静就觉得施展不开了,一切的一切都停滞在一个暧昧的度里,无法再进一步。刘文静不得不抬起头来正视李渊,这个和光同尘的男人。
      如果说李世民是剑,那么,李渊就是鞘。鞘包容剑,又限制剑,这就是度。如今,已临危界,欲进路已封。
      刘文静抬起头来正视李渊,沉吟良久。
      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呢?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无贵贱咸得其欢心。这是众人对他的评价。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提防的,敌不足以为敌,友也只可是酒肉友。这是一个人人欢喜又人人轻忽的人物,从头到脚也不见半星异芒。
      刘文静也一向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今天,他知道他错了,错的离谱;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懂得了圣人所说和光同尘究竟是何解。
      然后,刘文静就想到了那个孽友--裴寂。是裴寂和李渊相似的气息牵引了刘文静的思路,灵感顿至。事实上,裴寂和李渊也确实是莫逆之交。
      “李二公子非常人。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之才。”刘文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试探着裴寂。
      裴寂正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炉旁烫酒,裹着柔暖的狐氅,端着白瓷杯。“肇仁,你真不是享福的命,”裴寂懒懒的笑着,疏散得贵气,酒气熏上了脸,倒愈显得面如冠玉,翩翩优游,“你见过女儿红配白瓷杯的?还是这么糙的白瓷杯?好了好了,下次还是我请你喝酒吧,喝你老兄的酒简直是受罪。”
      刘文静知道是套不出话了,无奈失笑:“得,好心请你喝酒还被当成驴肝肺了。我在李二公子面前捧了你半天,二公子说明天请你喝酒赌钱,那可是美酒玉杯娇媚人儿,总是你喜欢的调调了吧。”
      裴寂嬉笑着举杯齐眉,敬过刘文静。
      “唐国公真乃品酒之大行家。放眼天下美酒如数家珍。”酒至半酣,裴寂眉眼倦慵,扶醉笑谈,“只是对此美酒,怎能无美人相伴,岂不少了兴致?”
      李渊哈哈大笑:“有你玄真在,还会少了兴致?”
      裴寂长笑拍手,只见帷帐后行出两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莺莺呖呖:“妾身见过唐国公。”
      “好好好,”裴寂畅怀大笑,“今晚你们俩就好好伺候唐公吧。”
      告辞出来,但觉酒未尽兴,想起几天前花满楼那场花酒宴,倒真是美酒玉杯娇媚人儿,和刘文静许愿的一模一样。
      李二公子风度翩翩的虚探了几句,裴寂也彬彬有礼的虚应了几句。酒过三巡,裴寂面前赢的赌金也亦堆如小山,李二公子终于开口了:“炀帝无道,生灵涂炭,此非天下之福也。”
      裴寂微微一笑:“在下不过一小小宫监,才短识浅。一夜见逻堞传烽,不由惊惶失措的长叹:‘卑贱之极,家道屡空,又属乱离,当何取济?’肇仁兄镇静自若的开导我说:‘世途若此,时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患于卑贱?’一言惊醒梦中人。今肇仁兄果不食言,将我引见给二公子这般人物。寂何德何能,有此际遇,但凡吩咐,敢不从命!”
      说着,长身而立,深深一揖。
      李世民忙忙将他扶起,笑着道:“玄真兄过谦了。今天道昏暗,真是我辈奋发之时。可父亲太过忠义,迟迟不愿有所为。玄真兄与老父交厚,还请多多劝解。”
      裴寂欠身道:“二公子言重了。既然二公子决心已下,在下倒有一法劝得唐公首肯。”慢条斯理的和盘托出。
      “这……”李世民面有难色。
      裴寂漫漫一笑,狡黠灵透:“二公子龙凤之姿,天纵英才;肇仁兄也是当世俊杰。但凡有一丝可能,二位早就料到了,哪用在下置喙。今二位既感为难,那必是所有的正道都堵死了,这就不得不另辟蹊径了。二公子和肇仁兄都是做大事的豪杰,大丈夫何必拘于小节呢。”
      凉风吹过,酒醒了大半,更觉不尽兴。算了,明天还有大事呢,早点睡吧。裴寂踅回屋去。
      李渊梦中醒来,惊得猛然坐起。
      “此乃何处?尔等何人?”扭头厉声喝问窃笑不已的二美人。
      “不认得您的寝宫了吗,皇上,还有您的捷妤和美人,您都忘了吗?好无情的郎君哦!”二美人咯咯笑成一团,作势欲啐他。
      可惜他那个诗文冠绝的末代重孙还未出世,否则必定诗兴大发“笑唾檀郎面”。而李渊,没有这个才情,也没有这份雅兴。
      沉着脸整妥衣冠,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裴寂早在外间候着了,面前一壶清香逸溢的好茶。见李渊出来,轻笑着招呼:“来来来,喝醒酒茶。”
      “你搞什么鬼?”李渊一把掀翻了桌子,揪住裴寂的衣襟。
      “皇上不称意吗?”裴寂嬉笑着拨开了李渊的手。
      李渊脸色发青,好未及再开口,只见门帘一挑,进来一人,正是李世民。
      “你……逆子……”李渊颤巍巍指着李世民,气得语不成调。
      “父亲,起兵吧。”
      李世民正色跪下,面容端毅。
      “报--”李渊正要开口,急报至。
      “虎牙郎将高君雅兵败!”
      李渊眼前一黑,险险跌倒,一口血喷出,跺足大叫:
      “罢,罢,依了你们!”
      裴寂闻言,利落的在李世民身边跪下:
      “谨尊圣谕!”
      “闭嘴!”
      李渊大喝,怒瞪裴寂。
      人散屋静,李渊凭窗远眺,只有李世民还侍立左右。
      “二郎,记住,我们起兵是清君侧,不是造反。让你身边那群人把嘴巴漱干净些。”
      李世民凝重的点了点头。
      刘武周起马邑,林士弘起豫章,刘元进起晋安,皆称皇帝;硃粲起南阳,号楚帝--兵多粮足,世家新贵;李子通起海陵,号楚王;邵江海据岐州,号新平王;薛举起金城,号西秦霸王;郭子和起榆林,号永乐王;窦建德起河间,号长乐王;王须拔起恒、定,号漫天王;汪华起新安,杜伏威起淮南,皆号吴王--地广将悍,龙盘虎踞;李密起巩,号魏公;王德仁起鄴,号太公;左才相起齐郡,号博山公--虎视眈眈,信众云集。
      李家有什么,势单力薄啊。此时的情形,何异于当年曹孟德和袁绍袁术之流的对决!
      外还有罗艺据幽州,左难当据泾,冯盎据高、罗,皆号总管;梁师都据朔方,号大丞相;孟海公据曹州,号录事;周文举据淮阳,号柳叶军;高开道据北平,张长逊据五原,周洮据上洛,杨士林据山南,徐圆朗据兗州,杨仲达据豫州,张善相据伊、汝,王要汉据汴州,时德睿据尉氏,李义满据平陵,綦公顺据青、莱,淳于难据文登,徐师顺据任城,蒋弘度据东海,王薄据齐郡,蒋善合据郓州,田留安据章丘,张青特据济北,臧君相据海州,殷恭邃据舒州,周法明据永安,苗海潮据永嘉,梅知岩据宣城,邓文进据广州,俚酋杨世略据循、潮,冉安昌据巴东,甯长真据郁林,其别号诸盗往往屯聚山泽--狼聚狐窥,伺机而动。
      但遭蛇吻,也损失不小。更甚者,可能因小失大,打破格局,一败涂地。大意不得啊。
      李渊见李世民沉着有章,心中赞赏,脸色稍霁:“二郎,你一向是知轻重的,我今天就给你交个底吧。在马邑,我与王仁恭两军兵力不过八千多人,我趁王仁恭兵少害怕六神无主之际建议胡服骑射,从两军中选拔了会骑射的二千多人,亲自领军训练,后来扩充到四千多人,这就是咱们的核心班底。鼠雀谷大捷后,我军收编降卒,部队扩大了一倍,只待整训完毕,就可动手,可你却等不及了。”
      看看李世民,微微一叹:“明天就让你我还有你众兄弟网罗的人士会个面吧。”
      “是。”李世民恭声谨答。
      “二郎,慎用人哪。”沉默半晌,李渊还是缓缓说出了口,“若你母亲还在世,我又怎会中此圈套,你又怎会入此歧途。”
      泪眼婆娑中依稀又见那个雀屏独中的清俊少年。
      李世民垂首无语。
      “去吧,去吧。”
      李渊似乎疲惫之至,依着窗台,也未转身,挥退了李世民。
      李世民行至门前,见刘文静正在苦等他,不由心头一暖,忙携了刘文静上车。
      “肇仁,也许父亲的敏锐和决断略逊一筹,可父亲谋算和城府是第一等的。”
      李世民忽觉累极,心累,慢慢的一一说与刘文静听。
      刘文静徐徐点头,心中预感得到印证,百感交集,深深一叹。
      平了平思绪,想了想,开口:“既要起兵,就必须有旗帜。”
      “白旗。”李世民快速接道,“白色为尊。当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全军举着纯白的旗帜。如今的童谣还在传唱着:白旗天子出东海。”
      可第二天从太原进军长安的会议上,老谋深算的李渊还是决定在旗帜中掺入一半隋的国色绛色,以正名示忠。
      宽敞的府邸里,人头攒动,济济一堂。一切都已议妥,志得意满,相视而笑,似乎已看到,南下直取长安的大道上,红与白的锦绣波浪翻腾汹涌。
      谁也没想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陡生巨变,猝不及防。
      一旬后,圣旨下:纵虏为患,严重失职。
      使臣快马直奔晋阳,拘捕太原郡守李渊斩杀马邑郡守王仁恭。
      押送江都日迫在眉睫,搅乱了一盘好局。
      李世民连夜探监,剑眉深锁:“父亲,劫狱起事吧。”
      李渊缓缓摇头:“四千班底被高雅君毁了一半,降卒尚未驯服,军权在高王手中,我已入狱。现在是李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举事谁会响应?镇静,二郎,不要自乱阵脚。没人能灭了李家,除了我们自己。现在该静观,而非行动。行动该在判断后。”
      李世民半晌静默。这种等待是无奈时的被迫袖手,而非布局时的审时度势。风险与杀机比进攻时还浓重,却无法主控,甚至无法厮杀,只能等待。
      无法驾驭的恐惧充斥胸腔,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时日煎熬人心滚沸。
      “男人应该不动如山。”李渊望着强抑着儿子,静静说道,“二郎,我从不担心你的勇敢与智谋。只是,没有忍耐,成功只是一句空话。”
      “父亲……”李世民猛然抬头,隐隐泪光闪动。
      “儿子,你想成为英雄还是王者?”李渊倒微微笑了。
      英雄是直书胸臆的传奇,王者是百炼成金的至尊。
      “军权!我们必须夺回军权!现在王威高君雅尚未见疑,不会害我。皇上的心思还不能轻易断定,为父觉得路还未走绝,值得一博!”
      李世民怆然点头。
      李渊赌对了。
      戏梦般荒谬。三天后,新使臣快马加鞭星夜抵晋阳,赦免李渊王仁恭,官复原职,统领旧部。
      原来马邑校尉刘武周据汾阳宫勾结突厥举兵反叛,急需镇压。
      李渊与王威、高君雅将集兵讨之。李渊乘机以太原守军兵力不足而就教于两位副留守。二人无计可施,只好自动提议就地招募新兵。李家损失的兵马又补回来了。
      李渊立即命李世民与刘文静及门下客长孙顺德、刘弘基各募兵,旬日间众且一万,密遣使召建成及元吉于河东。
      这时,后知后觉的王威和高君雅也惊觉不对了。
      王高敦请李渊至晋祠祈雨。
      王威和高君雅决定:王威指挥其嫡系警戒城郊至晋祠,到时包围祭坛,逮捕所有官员;高君雅则同时在城内捉拿李家子孙门客,以晋祠生变为名抢过符信,解除李渊的兵权。
      早得密报的李渊决定先发制人。
      大业十三年(617)五月甲子,视事晋阳宫。
      李世民提前伏兵于城外,扼要道,以备非常。
      天刚破晓,人刚到齐,开阳府司马刘政会急急闯入,大声禀告:“有密伏,知人欲反。”
      李渊接过一看,是控告王高等潜引突厥谋反。
      不待分辩,当即斩首。
      顺应情势,正式起兵。
      尘埃落定。
      屋内却一片狼藉。
      该收拾的都已收拾妥当。行军宜简,大多都遗下了。
      长孙一一清点完,转过身来,见世民立在屋中央,怔怔望着一屋旧家什。
      “世民。”长孙轻唤。
      “哦,”李世民回过神来,低叹,“能带就多带点吧,很多都是你的嫁妆,也是你舅舅一番心意。”
      长孙微微红了眼眶,默默摇了摇头。
      “这算什么,”李世民沉吟良久,也湿了眼眶,“一连串的荒唐。”
      “我起的局,我要的果。可这过程,真是荒唐。可笑的美人计,父亲的牢狱之灾,昏君的朝令夕改,这就是我的王国的基石吗?”
      “父亲不会怪你的。玄真那么精细的一个人,为何肯做这种事?就是看准父亲不会真的怪罪的。”长孙抱住世民,静静抚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李世民接口续念,轻淡深恸。
      “无欲……”长孙低低和着。
      终至默然无语,热泪回流心肺。
      手边尚能触及温热的身躯,是福。
      太原起兵,世民二十一,长孙十七。
      李渊起兵的消息迅速蔓延开来,李家子孙门客纷纷逃命会合。
      京城长安,繁华富贵地。
      灾险凶厄地。
      柴绍急得满屋子乱转,每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凑到李氏面前,陪着笑支支吾吾道:“尊公将以兵清京师,绍欲迎接义旗,恐不能偕,奈何?”
      李氏淡淡扫了他一眼,笑了:“公行矣,我自为计。”
      柴绍忙不迭的走了。
      李氏直奔鄠县,尽散家资,招引南山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父兄。
      此时的鄠县,遍地盗贼,决非理想栖身地。可这已是李氏最好的选择了。
      崇山峻岭,深不可测。
      李氏仰头凝望,骏马前蹄轻轻的不安的敲着陡峭的山石。
      探子报:“有胡贼何潘仁聚众于司竹园,自称总管,未有所属。”
      李氏沉吟片刻:“是熟悉地形的本地人么?”
      “是。”
      “马三宝。”李氏轻唤。
      “小的在。”一个俊秀机敏的家僮快步趋前。
      “你敢去劝降吗?”李氏回头望向他。
      “敢。”清朗有力,目光明亮,不畏不避。
      “好。”李氏正容下令,“你一向长于辩才,就由你去陈说利害,劝降何潘仁。”
      “遵命。”揖别启程。
      所有的山贼窝都有相识的特点:隐蔽,杂乱,却又警惕。
      马三宝任由山贼把他绑至堂前。
      抬眼望着大刀金马坐在虎皮交椅上的山贼头子,微微一笑:“寨主天圆地方,是福寿之相。眉心有痣,心存高远。可惜啊……”
      何潘仁一声嗤笑:“福寿之相?福寿之相会上山当强盗?你不会说我这些弟兄们个个都是福寿之相吧。”
      群贼哄笑。
      “所以我说可惜了,”马三宝面色不变,微笑依然,“龙困浅潭,虎入平阳,说的都是高士的大难绝境。若是小民,何处不可活?”
      “龙困浅潭,虎入平阳,这与我何干?”何潘仁冷笑不止。
      “寨主是鄠县县令的心腹大患,现在又挡了我家夫人的路。纵然寨主深沟高垒,兵强马壮,前后夹击下,可还能取胜?”
      “县令会和朝廷叛贼夹击我?”
      “我家夫人必须过去,”马三宝脸色一正,“你若不肯降,我家夫人就只有打了。到时候,你认为县令会不会黄雀在后?”
      “那你们的结局也是全军覆没!”
      “我们别无选择,唯有一搏!”
      何潘仁怒瞪豹眼,无言可对。
      马三宝见时机已成熟,放缓了口气:“寨主若是降了我家夫人,立了军功,将来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岂不比入草为寇强?各位兄弟也能争个出身,自会感谢寨主您的。”
      群贼神情开始动摇,何潘仁眉头紧皱--他自然知道手下是批什么货色。
      趋利畏祸的乌合之众。
      若再不松口,怕要被反噬了。
      “若寨主肯降,就是我家夫人帐前将军。”
      马三宝见何潘仁神色松动,当即许诺。
      “好,”何潘仁长叹一声,“望先生不忘今日所言。”
      马三宝一揖到底。
      李氏亲自扶起何潘仁,笑语殷殷。
      “将军辛苦了。酒宴早备齐,为将军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何潘仁抱拳道:“何某身无寸功,夫人厚意,受之有愧。恭请夫人下令攻鄠,仁愿为前锋,报夫人之恩。”
      李氏亲自为之斟酒:“将军豪情,妾敬将军一杯。”
      “谢夫人,请夫人静候佳音。”
      李氏又为之斟酒一杯:“将军莫急,且先歇息几日。”
      “谢夫人,夫人不必挂怀,兵贵神述。现县令尚不知仁已归顺夫人,正好攻其不备。”
      “如此,请尽饮此杯,为将军壮行。”
      李氏重为之斟酒满杯。
      “谢夫人。”何潘仁一饮而尽,长身立起。
      酒宴上的汉子们也纷纷站起。
      整军。出发。
      直捣黄龙。
      攻陷鄠县,县令尤在睡梦中。
      乘热打铁,马三宝又说服群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各率众数千人来会。
      李氏暗暗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赶在追兵到来前站稳了脚跟,险中求生。
      来不及喘口气,京师大军已至。
      浩浩荡荡的京师讨伐军,如蝗虫过境,杀之不尽。
      虽然马三宝、何潘仁屡挫其锋,但李氏明白:朝廷可以输千百次,只要赢一次就行;自己赢多少次都没用,输一次就全军覆没。
      现在场场胜仗,将士血热,还听号令;一旦兵败如山倒,这群乌合之众必作鸟雀散,必定场面失控,无法驾驭,也许还会虏自己作降礼。
      不行,不能困在这里,必须杀出去。李氏暗下决心。
      一路攻城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长胜不败,纷纷拿下。
      李氏非常清醒:追兵一日不得摆脱,父兄一日不得会合,危险就一日不得解除。
      统兵如履薄冰。
      既要体恤将士,又要禁止侵夺。一路申明法令,昭告百姓。
      一切辛苦还是有回报的。
      民不聊生的时代,见李氏的军队不烧杀抢掠,远近奔赴者甚众,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百姓亲切的称其为娘子军。
      多年后,早贵为平阳公主的李氏依然夜夜从恶梦中惊醒。
      追杀,追杀,追杀……永无止尽的追杀。明晃晃的是刀,红黏黏的是血。
      冷汗淋漓,独拥锦被。
      金碧辉煌的宫殿,琳琅满目印入眼帘的是父兄逾制的额外赏赐。
      可依然是一人,无论是面对追杀还是面对恶梦。
      永远独自面对。
      造就了李氏的娘子军,造就了不同凡响的平阳公主,造就了无法命名的绝代风华,揉合了娇艳明媚与铁血金戈。。
      虽然,保存的再好的绢册也早在岁月中风干了心泪。
      终于到头了。
      李氏令间使以闻,李渊大悦。及义军渡河,遣柴绍将数百骑趋华阴,傍南山以迎李氏。李氏引精兵万余与李世民军会合于渭北,与柴绍各置幕府,俱围京城,营中号曰“娘子军”。
      京城平,封为平阳公主,以独有军功,每赏赐异于他主。
      武德六年薨,葬诏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太常奏议:“以礼,妇人葬,古无鼓吹。”高祖不从,曰:“鼓吹,军乐也。往者公主于司竹举兵以应义旗,亲执金鼓,有克定之勋。周之文母,列于十乱;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于古有邪?何得无鼓吹!宜用之。”遂特加之,以旌殊绩。
      令所司谥公主为昭--明德有功曰昭。
      史称:平阳昭公主。

      注:裴寂进宫女与高雅君兵败孰先孰后史书并未记载,所以我就这样处理了。
      以喝酒赌钱为名拉拢裴寂是刘文静的计谋,但打头阵的是龙山令高斌廉,,时机成熟了刘文静李世民才出面。可这人在我文中没什么用,所以略了。
      密报李渊王高将对其不利的是晋阳乡长刘世龙,可这人在我文中也没什么用,所以也略了。
      进来禀告的开阳府司马刘政会没法略,虽然后问也不大可能提到。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郑板桥《对联》
      长孙李世民说郑板桥的话是不太合适,可我一时也想不起隋前有什么可替代的话。这一句太经典了。请容我再想想,也请大家帮我想想^^

      ps.今后回贴一律在新开设的“体外话”栏里,在正文右侧,请移一下鼠标^^

      mlhl,我每写完一段都会在目录中标明日期的。我最近word坏了,在线写,你不喜欢零碎看,就看我标的日期改了没有再决定打不打开^^
      茉莉,欢迎,我会用专门一章写后妃的^^
      完美无缺,平阳昭么,这一章就会有^^
      完美无缺,哈哈,非得有坏人吗^^
      mlhl,我照故事的原来版本原汁原味的说给你听,这样好听些,虽然有些地方夸大了,有些地方存疑:
      王勃在滕王阁挥毫写下滕王阁序,打乱了阎公原本想让女婿孟学士出出风头的打算。阎公倒是好气度,惊叹天才。孟学士不干了,他虽然诗文写得不怎样,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当众慌称王勃抄袭,并一字不差的背诵了一遍。众皆哗然。王勃微微一笑,请他把接下来的八句诗也一齐背出来。孟学士噎住,王勃一挥而就。阎公非常气愤,回去后告诉了女儿。阎小姐竟是个烈性女子,当即泼墨:痴心女儿,无意郎君。谎言乍露,岂是初熏。扬镳宜早,免却泪纷。白头毁盟见弃,谁怜败柳残云?阎小姐态度坚决,事情闹开了,诗作传到了王勃手中,王勃激赏万分,当即和诗一首:智琼神女,来访文君。娥眉齐约,罗袖初熏。歌齐曲韵,舞乱行纷。若何阳台荐枕,何啻得胜朝云?阎公见事已至此,加之本就欣赏王勃鄙薄孟学士,自然乐见其成。后来孟学士心存不甘,钻洞毁船,王勃夫妇溺死。其实,王勃是如何溺死的,一直是个迷,自杀他杀说不清,说是孟学士害死的,也只是一种说法。
      我觉得房妻和独孤还是有些不同的。独孤逼文帝立誓依仗的是娘家的势力;房妻喝醋依仗的是情分深重。而且,我觉得,房玄龄本也就不想接受美女,把夫人扯上只是为了把话说得婉转点,不得罪皇上罢了。
      完美无缺,谢谢^^
      完美无缺,其实我一向认为,书分三种:史、传、文(这是我的自说自话,别用经典理论来与我较真^^)。史是以事为中心展开的,传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文呢,事是假的,人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心、情,这是文的真实,文的主旨,文的中心。我写的长孙,会尊重历史,绝不会违背史实,但是,真如我前面已说过的,这种还原是基于作者的感悟,缺乏史料的支持。ps.你称呼慎重得连带我也正襟危坐了^^叫我隽涓就好^^
      莫愁,明天就更新,象不象寒号鸟^^不过,我写完肯定很晚了,你周一再看吧^^
      mlhl,你说到点子上了,和你聊天很愉快^^ps.我觉得,帝后的情分,迷人处在丰厚,而非单纯;至于说纯澈的爱情,我最欣赏王勃阎氏和房玄龄夫妇两对,不一样的情调,一样的真挚。特别喜欢王勃的和诗,是真名士自风流;至于欧洲的贵妇们,迷人处在其魅力,而非爱情。
      完美无缺,两对帝后有可比性,所以我作了一个参差的对比。至于刘秀和阴丽华,恭喜你找到了你喜欢的版本,希望我写的长孙你也能喜欢^^
      完美无缺,我个人认为,刘邦和吕后的对立更尖锐更激烈更外化,而李世民和长孙世人公认是和谐的,也许他们自己也觉得是和谐的,尤其是李世民,长孙从理性角度也认为是。我一向认为,长孙更聪明更透彻,未雨绸缪,进退显隐,决断有章,所以李世民这样强悍的君主也乐意见长孙建立自己的影响力。李世民是真的不防长孙,这从他抬举长孙,倚重无忌就可以看得出,而对比着看李世民后期对功臣的态度,就更突出了(当然这也和李世民一向抬举文臣贬抑武将有关)尽管外戚得势是大忌,尽管长孙后一再提醒,而李世民最终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至于这对历史上最成功的帝后到底满足不满足、幸福不幸福,这就是极其私人感性的问题了,而这也就是我感兴趣的,我会写的。
      多功能,这可真是个宏伟的目标阿^^
      mlhl,谢谢你如此详细专业的说明,以后若见到任何纰漏,还请继续直说。
      莫愁,赶了些,总算是把这一段写完了^^
      江霏雨,谢谢^^
      mlhl,其实,4个孩子是我凑出来的,列传太宗子记载:文德皇后生高宗大帝、恆山王承乾、濮王泰;还有我在长孙后传中看到长乐公主。你是在哪儿看到7个孩子的,请详细说说好么?p.s.还有一个晋阳公主,3子2女共5个
      莫愁,莫愁^^不会是坑,我一定会写完的。我招了吧,其实我本来写长孙皇后不过是背法律读英文的调剂,没想到喜欢的人还不少,催文的人也很勤^^,倒使得我上了心成了桩事了,你瞧,我多会给自己招事儿^^
      起舞弄清影,欢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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