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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雪 ...

  •   初雪
      那天,元化想起了一个人,烧了几本书,换了一套衣裳,然后从容赴死。
      天牢窗外,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正在不紧不慢地幽幽下着。
      将头搁在砧板上,他突然惦记起远方那某人的坟来。那正好是去年的事情。春天。许都地方干燥,几月不关照碑上名字的凹痕里就落满了土。他看见他的坟头颤巍巍地长出幼小的枣树。他仔细地给他扫了坟,然后从朱漆食盒里端出一碗打卤面摆在坟头。白瓷的碗,碗里白玉石般的肉片和面条尚热且香。
      而且不要忘了。出锅前要撒上细细切了的嫩葱。这是精髓。
      奉孝他,活的时候最爱吃打卤面。
      元化想着那碗面,又想起了身后的事情。他死了,还有人为他祭扫么?有定是有的,但未必如意。那人必定不知道祭酒爱吃什么,于是必定胡乱置飨。
      这样,奉孝就又要皱眉头了。

      奉孝生气的样子很是有趣。他的眉毛从小就短,生气的时候便微微皱起来,然后嘴角向下一撇再翘起——这样就是他生气的样子。
      而不满意的表情和生气时是一样的。
      元化早年曾依稀见过郭嘉一面。那时的奉孝还是个孩子。谁知道这个满意地眯起眼睛嘟着嘴的小孩儿就是后来的曹军第一军师呢?
      谁知道呢。
      元化记得自己挑着沉重的担子跟在老师后面。恩师固有腿疾,左腿略长,于是白布衲的鞋底也是不一般厚度。他背着手,指甲修得整齐,都是留下月牙一般狭窄的一弯。
      指甲如何剪,剪成怎样的程度,是拜入师门跟做学徒的第一课。
      水镜师傅的草房在半山腰。地方附近,山连着山,路途崎岖而遥远。刚下过雪,路还滑。离住地尚有七八里路的时候,驴子就跟不上。于是元化就只得从驴背上卸了行李一路挑着,在鞋子上绑了布带,就这样随着向导一路上山去。
      担子里装着油膏药引银针等等杂物,不很沉但也决不算轻。
      终于抵达水镜师傅处是正午,却又下起雪来。几间草屋,四周有小小的盖了雪的菜地和如院墙般茂密匍匐的凤尾竹。大雪压在上面,一片莹莹的白。
      如此大雪,竹子明年不知能活不能活。
      正是开饭的时候。元化看见两个家仆抬着好大一屉冒着热气的蒸笼进了东厢。厢房门一关,里面就传出小孩快乐的嗷嗷叫声。想必那就是水镜先生聪明绝世的徒弟们。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便猜那是刚出笼的白面馒头。
      有家人迎出来告知病人睡了,水镜师傅在正堂等候。元化在厢房歇了担子,却突然觉得肚饿。于是师傅说,不打紧,向水镜高徒们要两个便是。
      而那时侯,屋里的小孩还只有五个。
      元化记得,那天大家吃的是白面馒头和红烧肉。肉夹在馒头里,红红的亮晶晶的。肉汁略微浸润,实在是天下美味。
      而奉孝,在身体还不那么坏的时候,是顶顶爱吃红烧肉和白馒头的。后来,身体不行,这东西就渐渐难以消化。于是最爱吃的才变成了打卤面。
      就在那个东厢房的土炕上,元化第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粉嫩嫩的小孩儿。那时的奉孝满意地眯着眼,小嘴嘟起,吃得腮帮子鼓鼓。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四个小孩,但他唯独第一眼看到他。所以至今还有印象。
      元化讨到了馒头就出来了。随后便跟着老师去病人房里诊病,未时就下了山。
      那是第一次。
      奉孝还活着的时候,元化一直没提那仓促得无足轻重的第一面。那的确是仓促。连他自己也差一点忘记原来还曾有过这样一出。于是他想忘了就忘了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直到后来,奉孝死了,被埋到了坟里,元化才又对他说起。
      他轻轻地告诉他,奉孝,你那时候,可比现在看起来齐整得多。
      乌鸦在他坟前的树上落下又飞走了。元化抬头望着红红的太阳在坟丘那边沉下去,觉得心里渐渐长满了荒草。

      而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奉孝已经成年,也早记不得早先的事情了。
      那时候,仗还没打得那么厉害。郭嘉也还没出山。八奇聚拢在水镜老师的羽翼之下,在那座冬天多雪的山上。
      但这次跟在后面挑着担子的学徒已经不是元化。
      又是满眼竹子,碧绿的,上面依旧盖满了雪。家仆径直将他引入东厢。元化在门口脱了斗笠蓑衣,抖了抖,然后推门进去。
      这是第二次。
      他想那就是病人了。
      年轻人,半长头发,短眉毛。眼睛明亮但神情明显委顿。他进来的时候他略微笑了一下。
      “坐,”他说,伸出手搁在床沿上。
      于是他从袖中摸出小枕头垫在他腕下,坐下给他诊脉。
      室内空气多少有点污浊。那是病人的味道。
      他记得那时侯的天。为了透气窗子略微支开了一条小缝。他就透过这道小缝望见山上下雪的天色。云很好。有微风。
      而那时的年轻人,眯着眼带着略微怠惰的笑意问他,华大夫,我还有多少日子?
      那一刻元化似乎骤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张脸,很多情景。他还记得也是一个雪天,吃着白面馒头红烧肉的一群兴奋的小孩儿。
      然后他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告诉他,
      会很长。

      十年算不算长?二十年呢?
      元化靠在树上抱着双臂觉得自己恐怕真不知道。奉孝是他的老病人了,光看脸色元化就能约略猜出他的脉象。彼此知根知底。
      有一次奉孝说:“怕什么,都是一家人。”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认识十年出头。战事激烈了起来。八奇一个接一个地出了山,而郭嘉投在曹操门下。
      而那时,恰好元化也在曹公手下做事。除了这点,其他如旧。
      那时候正下雨。早春。天气回暖,但突然又变冷了。而奉孝和往常一样丝毫不避讳淋雨。他在雨里我行我素不紧不慢,于是回来便感不适。
      “头痛?”
      “恩。”
      “肺呢?”
      “你听起来怎样?”
      “如果按方子服药就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听到这个奉孝开始笑了。元化知道他的不重视。他的头发湿嗒嗒地垂下来,拢着那张年轻的笑脸。他刚换了衣服,头还没有擦。
      “如果你继续这样,”元化将长巾递给他擦头发,边说,“无论谁也没办法让你活到四十岁。”
      奉孝接过手巾只是顺手搭在了头上。“那没关系,”他说。
      元化摇头。奉孝看着他更加笑开了。他马虎地擦着头发问,你要扎针么,来治我这头痛?
      “躺下吧,”于是元化说。
      奉孝看起来很高兴了。他把长巾从头上一把扯下,往后一倒就枕在了元化的腿上。
      元化有些吃惊。
      “怕什么,”奉孝躺在他腿上咧嘴笑着说,“都是一家人。”
      于是元化也笑了。他分开他的头发,准确地下针。他的头发许久没洗,有轻微的油味儿,并且没有干。靠近头皮的地方热烘烘的。
      “以后下了雨就不要出去,”元化边捻动银针,边对他说,“你的肺本来就弱。就更不能淋雨。”
      奉孝把眉毛皱起来了。“那有什么,”他颇为自负地微笑着说。
      “有很大关系。还有,”元化说,“淋完雨一回来,马上就要擦干头发。”
      “罗嗦。”奉孝哧哧笑着把眼睛闭上了。

      元化记得那天他们聊了很久。雨也一样下了很久。雨声打在军帐顶上,悉蔌不止。帐内的空气浑浊但温暖。
      那天奉孝褪下上身的衣物趴在他腿上,枕着胳膊,歪着头和他说话。元化捻动他背上的银针,同时感觉到他赤裸的脊背散发的热量灼人。他想他又开始烧起来了。
      “冷么?”他问。
      奉孝笑了起来。元化将手覆在他肩胛上。他的确是在发烧了。
      于是元化就除了针,让他穿好衣服躺下。但奉孝却依然谈兴不减。
      “再陪我多说会儿,”他半靠在床头说,“难得来一趟。”
      “经常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元化笑答道。
      元化至今仍然记得那时奉孝的味道。他是个邋遢的人,又老生病,于是身上就总是股病人的味儿——药,和头发稍微油腻的气味混合起来,奉孝就差不多是这味道。对这,元化决不讨厌。骚臭的马匹,身上味道呛人的士兵,铠甲里虱子悉蔌的将领,这些才是军营里最常见的。
      洗澡不那么勤,加上即使洗头发也是马虎,奉孝半长的头发就总是打绺。于是有时元化来的时候,会实在看不过,亲自打水给他洗头发。
      “头发洗不洗其实无所谓。”每次奉孝躺在床边上让元化摆弄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总这样说,闭着眼睛,一脸满足的邋遢样。
      于是元化就只有撇嘴笑笑不说什么。皂角粉经过揉搓泛出温柔细微的泡沫,奉孝的脑袋沉沉的让他托着,后脑勺温暖而形状饱满。
      洗过以后奉孝的头发洁净黑亮。它们粗,并且密,需要很长时间晾干。每当这时候,奉孝就总是懒洋洋的坐在床上,前面横着一张矮几,看书,看地图,或者只是撑着头打盹让元化给他号脉。头发干了以后往往一起吃晚饭。
      有一次伙房里做的是打卤面。肉片,蛋花,很少的笋和金针菇。
      两人不说话地吃着,只听见呼噜呼噜地吃面条的声音。那天奉孝胃口不错。一大碗悉数填进肚里。吃完奉孝把筷子往碗上喀哒一架,满意地拍了拍肚子说真是美味啊。
      那时元化正捞干净了面条端起碗喝汤。“有咬劲,”他同意道。
      “但是有一点美中不足,”奉孝撑着脑袋看着他,眯起眼睛笑着说。
      “葱花。”元化将喝干净了的碗往桌上一放道。
      “君得我心!”奉孝咧开嘴笑道,用食指指节咚咚地敲着矮案,“需得青葱……”
      “细细切了,临出锅时撒上。”元化望着他接道,眼睛眯起并微笑。
      “这才是精髓。”奉孝望着他的眼睛也笑起来,点头心悦诚服,并且看起来十分满意了。他靠回去,拍着肚子说,“只有那样才出味儿啊。我,最喜欢的要数打卤面。”

      从前的时候,元化一个人也经常吃打卤面。因为做起来省事。做一大锅卤,可以一连吃好几顿。
      他做的时候会放很多笋和蘑菇。肉片很少,提味而已。但煮的时候一定用肉汤。
      当然,最后要撒上香葱。
      不出所料,郭嘉对他的这种做法大加赞赏。
      “好吃哇!”奉孝眉飞色舞,“真好吃!汤厚味鲜,葱花放得恰倒好处,提而不遮,面条又有咬劲,天下美味也不过如此啊元化!”
      ……好吃吗。
      奉孝。
      元化望着端端正正摆在坟前的那一碗打卤面,用手撑着慢慢坐到了地上。微风吹来,坟上的枯草摇曳,面中的香气四溢。
      奉孝。既然喜欢就多吃啊。

      郭嘉死在三十八岁上。曹公远征乌垣的时候。
      那年,正是和元化相识十九年。半生的交情。
      他死后元化常来坟前祭扫。元化望着那碑,望着那碑上的字,心中长感懊悔。
      奉孝的死仿佛一个契机。就像源头的那一点点雨,最后汇成了奔流的大河入海。若非他的死,元化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对。就像火星。然后大火燎原。
      十九年。十九年的时间够长了。但到头来他只是将无足轻重的说尽了,惟独落下了那些最重要的话。
      比如说,心仪之人。

      那就是水土不服。
      出征前奉孝的肺病就有反复的苗头,但最终还是固执地随军去了。行至易州,旧疾复发,再也无法随队向前。于是曹公将军师留在易州城养病,但没想到这次竟是死别。

      元化站在易州城墙上望着曹姓军马大队远去,心中突然涌起悲凉之感。那日,天是青灰的颜色。天空广阔,太阳在云后。没有鸟,只有军队掀起的尘埃。他眯起眼睛,看不到前方。前方一片烟尘和雾霭。
      但是他有微小且颤栗的感觉。他觉得奉孝,这次可能不行了。
      元化听见自己心中有兹兹剌剌微弱的杂音,就像夏草在迅速干枯。他很快地走着。他迫切地想要见他的病人,但又恐惧着病情的恶化。
      他的病人。奉孝。
      进易州城的时候他还靠在被子卷上,怠惰地笑着跟他说着曹公如何如何,但从那天晚上开始病情就一路爆发,直到崩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高热,呼吸急促,并且流汗。他的手痉挛地使劲扯着自己的前襟,翻来覆去痛苦万状。元化的银针已经不那么有效了,它只能让他略微安静但解除不了痛苦。奉孝扭曲地躺在那里死死地攥了他的手,他艰难地告诉他,元化,我难受。救救我。救救我。
      元化的心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他喂给他水,水里加了镇痛的药。但很快奉孝就把它吐了出来,紧接着一阵剧咳后开始咯血。元化使劲按着他不让他从床上摔下。奉孝咳得满嘴是血,眼睛无望而惊恐。他不知怎样去安慰他。最后元化将他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
      奉孝扭曲着手臂死命地扣住他的胳膊。他是如此地用力,元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尖叫。而奉孝在他怀里终于开始抽泣。他低声说,帮帮我,元化。求你,帮帮我。
      然后第二天丑时他就开始昏迷。
      站在病榻前看着他的脸,元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焦虑。但幸好他还是冷静的。他冷静但焦虑地看着痨病慢慢蚕食着他,回天无力。
      奉孝认为他可以救他。是的。先前多少次了,他都将他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但是这次呢。
      这次呢。
      人们认为他是神医,精通起死回生之术。但他清楚地知道那根本是假。该活的自然会活下来,而命数已尽的他怎么留也留不住。
      而奉孝,也是这样。
      元化坐在床边看着他。奉孝昏睡着,看起来筋疲力尽。而他也如此。他将头带解开了,使劲撸撸头发再系上。最近他头发掉得厉害。他拍拍肩膀掸去掉落的头发,然后注视着它们轻盈地坠入黑暗。
      奉孝。
      元化想说什么,但苦于没有词语。蜡烛轻轻地燃烧着。他的耳朵听见他肺里有水泡噼啪破裂。
      奉孝依然发着烧,呼气灼热,肺内杂音不断。他稍微地出汗,头发沾在额头上。元化拧了手巾为他擦拭。他仔细蘸去他脸上和脖子上隐隐的汗水,然后为他擦手。
      先前他握着他的手,而两人都在出汗。
      水在盆里发出清亮的声响。元化望着那一盆水,水面上倒映着自己动荡的脸。于是这样他突然察觉到水的智慧。如它所见,他的心也如他水中的脸一样不宁静。
      为什么。奉孝,只有你能告诉我。
      他抬头望天。头顶上帐篷的穹顶灰暗。元化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要垮下来了,他想放声大哭。他觉得如果他能看见星空,他便一定会看见整个银河的星星都向他倾泄而来。
      ……奉孝。奉孝。我该怎么办。
      元化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床沿坐下来。他身上那些烧伤的旧伤疤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多久了?元化想,它们似乎许久都未曾如此疼痛过了。
      于是他拧干了手巾,将它展平了覆在了自己脸上。
      在湿润的手巾后呼吸着,元化感觉稍微安定下来。他听见不远处奉孝的呼吸声。那声音依然不乐观。
      而过去的奉孝在他记忆中眯起明亮的眼。他带着晏然的笑意问他,华大夫,我还有多少日子。

      奉孝死前的一天曾经是十分的清醒。清醒到能够给人扶着坐起来写点什么的地步。
      他的眼睛明亮但神情明显委顿。坐,他斜斜地靠在那里,虚弱地向他笑道,不要站着。
      元化想起了十九年前的那同一个年轻人。那时他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回答,会很长。

      ……元化。那时你在说谎吗。或者现在,你还没尽全力?
      不。我尽力了。对不起。奉孝。我已经尽力了。

      奉孝看着他,慢慢地,了然地笑起来。他歪着头靠在枕头上,说,看,我不是活过来了么。
      元化不知如何作答。四目相顾,无言以对。
      但他看着奉孝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一首歌。歌里有江水的声音,还有苇风和雁鸣。一个女子,低低地在江边唱道,
      江有沱。子之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最终,奉孝疲惫地笑着说,吃面吧。我饿了。

      奉孝那天吃得极少,又慢,皱着眉似乎很艰难的样子。一大碗打卤面只动了两口。后来想喝汤的时候,便俯下身将嘴唇凑到碗口上去喝。元化实在看不过,就说:你别动,我喂你。
      于是奉孝又笑了起来。“好哇,”他说。
      元化端起碗送到他嘴边。奉孝的头偎在他肩窝里。他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我叫人再去给你盛些汤来,”元化将喝干了的碗放在矮几上对他说。奉孝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
      “不要了。”他说。
      “吃得太少了。”元化说,“渴吗?再喝些水。”
      奉孝闭着眼睛哧哧笑开了。“……这个面条,好难吃。”说着说着他睁开眼睛,看了元化一眼又闭上,“……比你的差远了。”
      元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在沉默中奉孝又咳了起来。
      奉孝捂着嘴剧咳不止。元化清晰地听见他的肺中有血噗噗作响。他不忍看他这么咳。
      元化拿出针筒,找准了穴位,连下三针。
      ……治标不治本而已。
      “可感觉好些?”过了好长时间,元化慢慢开口问。他把手平平地覆在他头顶。
      奉孝带着深沉的倦意,将眼睛闭上又睁开。他的呼吸依然不安定,带着呼噜噜地浑浊的声响,双手微微颤抖。他像个孩子似的把手上的血抹在前襟上。
      “……多谢你。”他嘶哑地说。
      元化拣起搭在盆边的湿手巾,拧干了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奉孝咯出的血一直流到耳根。元化将手巾放在盆里洗了洗又给他擦了手。
      奉孝躺在那里默默望着他,轻轻咳着,慢慢扭动嘴唇笑了起来。
      “把衣服换了,”元化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边低声说,“这个该洗了。”
      “……没别的衣服啊。”那边奉孝事不关己地虚弱地笑笑说。
      “没有?”元化诧异了。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奉孝他,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带。
      元化叹了口气。
      “那就凑合穿我这件罢。”他说,解开腰带脱下贴身穿的长衣,然后穿上罩袍腰带照原样系好。“来,”他说,将奉孝从床上架起,除下他的那身脏衣服换上自己的。
      奉孝仰着头任他摆弄。空气污浊,是病人的味道。元化闻着这味道渐渐感觉凄凉。
      这。就将是随着奉孝下葬的衣裳。
      奉孝。
      奉孝自己的衣服的确已经很脏了。汤渍油点血迹,还有行军时蒙上的尘土。现在他裹在元化的干净衣服里,虽然还是笑着看着他,但眼神已经开始有点散了。
      元化隐隐觉得,时候快到了。
      “感觉怎么样?”元化俯下身来,扣上他的脉,边问他。
      脉象不祥。
      但奉孝带着梦呓一样的笑容低声回答他,死不了。
      于是元化也笑笑,一手扣脉,另一手为他将领子拢上。
      这时奉孝开始动了。

      ……许都的冬天总会下雪。
      元化每次给奉孝上坟的时候总会路过不小的一片庄稼地。白雪覆在麦茬上。荧荧的白。
      于是他就总会想起他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多雪的山,山上有几间草舍和茂密如同院墙一般的翠竹。竹子上落满了雪。雪在黯淡的天底下荧荧地发着光。
      而那个粉嫩的小孩儿,正拥被坐在烧得火热的东厢土炕上,手中的白面馒头香且烫。
      于是他想他或许一直是爱他的。十九年。十九年已让他的存在成为他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彼此知根知底,交谈起来也坦诚而无所保留。他是他的老病人,亦是家人。
      元化想这。可能就是他的爱。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爱着他。那么多年。
      他是个医生。他一直认为是他在支持着自己的病人。但事实恰好相反。
      所以当他离去的时候才会如此惶然而恐惧。
      奉孝就是光源。一直如此,伴随他经过了那些黑暗的日子。

      他的手腕从他手下滑走。那一刻元化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了什么东西,而他终于未能将之付诸语言。
      奉孝将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前。他扬起唇角微笑着,但手上却用力。如此用力,让元化都感觉到了疼痛。
      元化的手心感觉到了,奉孝的心脏,就在肺中污血的杂音里,安静地跳着。
      “……你可明白。”如同哑谜一般地奉孝问他。他望着他。安定地,不带笑容地望着元化。他的短眉毛略微扬起,表情洒脱得如同即将飞去。
      “什么?”元化问。
      “……你手下的……是什么?”奉孝反问。
      元化知道了。
      他一直知道。于是。如今。便只需要一个确定。
      ……奉孝。
      “我明白。”元化嘶哑地轻声说。
      奉孝仿佛很久才听到他的答话。他的眼睛里有光。那光扑朔地渐渐亮了起来。于是奉孝,就像先前那样,眯起了眼,缓慢地笑起来。
      “……那可就……太好了。”他说。

      奉孝曾一度睡了过去。然后死在子时。死前剧烈地抽搐。并且含混地哀号。
      元化扑了上去。他用整个身体压住他。
      奉孝抽搐的身体在他身下痛苦地扭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溢出血来。
      “奉孝!”他撕破了嗓子嘶吼,声音却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哭泣和嗥叫。“奉孝!……奉孝!”他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除了他的名字,他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奉孝那临死前惊惧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安慰。它们看着他,瞳孔渐渐散开如同波斯菊的开放。花朵在他眼里微笑着。它们对他说,看,元化,我们永不凋谢。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奉孝的身体在他身体下慢慢软了下去。就是那一刻,元化的喉咙断了,爆了,也再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只是用两手捧了他的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最后的模样,并似乎听见他微弱地叫他元化。
      于是他将耳朵凑在他脸侧等待着。
      奉孝的呼吸,如同水波,在他耳边渐弱,而渐远了。他终归还是没有等到他想要说的话。
      而元化心中的那一座水坝终于崩塌。洪水从天上来。它推卷着他,狂野地奔流向前,终于汇入大海。他看见海里的那些银色的鱼群。它们上面就是淡漠的天光。温暖的海潮与他的泪水融为一体。
      十九年。十九年的时间够长了。但到头来他只是将无足轻重的说尽了,惟独落下了那些最重要的话。
      比如说,我爱你。

      那天元化伏在他身上亲吻他。他的感觉扭曲了,将梦境记忆和现实纠结在一起。他甚至又看见了以前那个年轻人怠惰的笑容和眯起的眼,他对他说,怕什么,都是一家人。
      他的指尖在无力地颤抖。不要抖了!他想,将手攥紧又松开。但是依然如故。
      他的手只是兀自颤抖不止。
      于是他就用这颤抖的手指抚摸他的脸。从额头到嘴唇。
      奉孝。那是他的病人。那是他多年来,唯一的病人。
      ……奉孝。你什么都不要说。就这样。
      就这样。
      他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唇。他的手心是凉的,相比起来他死去的唇竟是温暖。他捂住他的嘴。他看着他。
      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隔着自己的手背,他亲吻他。
      而奉孝的唇在他手心里,被保护得很好。
      在那个吻中,元化仿佛看见了自己心中的荒原。野草干枯。天上的电光点燃了它们,然后是大火燎原。悲哀的火焰那么高,几乎要烧到天上去。星星在黑色的浓烟中陨落了,它们在强劲的东风中拉伸且歌唱,如同天宇上银色的河流。
      它们唱道,江有沱。子之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元化想,大火过后,他心里的原野,可能永远也不会发芽了。
      那就让它,这样荒芜着吧。

      ……那天。
      那天元化想起了一个人,烧了几本书,换了一套衣裳,然后从容赴死。
      天牢窗外,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正在不紧不慢地幽幽下着。
      这让他骤然想起了山上的雪来了。大雪压竹,呼吸间是新鲜凛冽的味道。而且还有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挤在东厢的炕上。大笼屉里的白馒头冒出香甜的蒸汽来。
      而如今这些长大了的孩子,都往哪里去了?
      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元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那白色衣衫的前襟尚残留着浅黄的血迹和油斑。
      这些,是洗不掉的部分。
      牢外,看守已经开始大声吆喝了。午时已至。
      他的时候到了。
      而元化,对自己笑了一下,竟有些期待。
      他知道,自己要去会一个人。践一个久而未至的约。然后,他就终于可以有所归宿,也可以安宁了。

      奉孝,他望着落雪的灰色天空想,今年的雪多好。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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