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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喝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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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小肆。
孙老九的土鸡焖鹅掌装在一个大瓮里,他用一把大铜勺从小杠里舀一勺酱汤,汤汁是用九十九根老树枝烧上三天三夜,再加上刘郎中开的小补十八味炖到黑红,才浇上一铜勺。
一铜勺酱汁五两银子,土鸡焖鹅掌分文不要。
一个柏玉青袍公子坐在最上座一间,那本是最清雅的一座,临窗望谭,入而出尘,实在是自得其乐,避人烦扰。但他却免不了引人注目。只要望他一眼,便见他的眉如同秋水绕玉竹,清朗萧索暗含柔情缱绻。若说风流,偏偏剑目星辉霜结青桐,如说无情,还似晓月落水惹春风。他闭着眼,嘴角如同杏子成熟满枝头,还荡秋风,实在让人无法移目。
却见桌上摆着三碗土鸡焖鹅掌,一碗铁罗汉,一碗女儿红,旁边一盏小茴香烫芥苗,酒烫茶温,岂不是乐事?
一个人喝酒难道不是美事?
若然有人作陪呢?
却见这人竟一口菜也不吃,一碗茶也不喝,只拿着碗,一碗饮尽。一滴不剩。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
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吝啬的酒鬼。
但他毫无醉态,只将碗放下,却有人再拿着一坛女儿红,他喝一碗,这厢便倒个满碗。
他再喝一碗,又是满碗一盏。这样一来二去,竟喝了整整十八碗!
抬眼望,这倒酒的不是别人,竟是孙老九的俏老婆叶三娘!
若说孙老九惧内,倒也不是,他和叶三娘曾为了一碗绍兴小白干打了三天三夜,不仅茶亭酒肆关了门,连脸上都被叶三娘咬出三颗梨涡洞,反而他是个英雄,不仅毫不畏惧,还三天颗粒未进,放出话来只要叶三娘再折腾两天,便要她当场守寡。
叶三娘当然不会守寡,此刻她正在给那青衣公子倒酒。
等那公子喝了十八碗,她实在忍不住,便问:“为什么你不吃一口鹅掌?”
那公子道:“因为我没有钱。”
倘若是别人这样讲,恐怕就是实在不要脸面的霸王餐,短不了让叶三娘一顿爆栗扔出酒肆,这一次叶三娘却没有生气,反而笑道:“你喝的这一坛女儿红,恐怕能吃半个月鹅掌。”
那公子却道:“这并不是我要喝的。”
叶三娘道:“那是谁要喝的?”
公子却道:“是你请我喝的。”他忽然笑了,笑着看叶三娘,似乎等着叶三娘对着他发火,他的翠云衫上沾了半颗酒珠,他十分惋惜,道:“我原本一滴都不该浪费的。”
“滑头。”叶三娘非但没有发火,还呵呵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就像夏天的暴雨洗刷芭蕉叶,十分爽利,但也不失可以想象为风花雪月的昵情。
当然,要用力想象才行。
公子却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他道:“若让叶三娘骂我一句,我倒实在该自罚一杯。”
他说着,衣袖一挥,一碗酒忽然落在他的手掌里,没人看得清他究竟是用手拿了,还是酒碗自己到了他手里,仿佛上一刻他已经拿着酒了。
叶三娘看着他,他仰起脸,一口喝下。夕阳正好落在他的额头上,流淌着光辉点点。他笑了,他的眼睛里映出温柔的光彩,绝无半点夕阳落幕的萧条,更毫不像一个酒鬼。
叶三娘忽然想起来,她原来没有给他倒酒。
他喝的究竟是谁的酒呢?
他笑道:“天乐,不是说好三炷香之后见吗?你又跑去哪里玩耍?”
却见一白衣少年,正站在他的身后,拿着一坛新酒,往他碗了再倒一碗。
少年道:“师父,我方才在巷子里走错了路。”他呵呵的笑了。
公子又饮一碗,将酒碗递给孙天乐,道:“碰到了谁,连腰带都松了?”
孙天乐脸上一红,却道:“太挤了,不知道谁拉了我一把。”
公子却不满意,接过他手里的酒坛,道:“我的徒弟自然不能如此自由散漫,该罚!该罚!”
孙天乐皱起眉头,轻声问道:“师父,该怎么罚,徒儿翻上一百个跟头?”
公子当然也将他的撒娇作数,只笑道:“茶亭酒肆里当然不能翻跟头,你要是翻到孙老板的酱缸里,我不知道要赔多少银子。”
孙天乐只嘻嘻两声,当做赔罪前的讨饶。
公子却道:“不如你到墙角上,倒立起来,等到天黑了,师父自然叫你起来。”
孙天乐含混道:“师父!”
公子却道:“哎,若再求一次饶,就倒立到天亮。”
孙天乐不情不愿,到墙角处,一个翻身,整个人就平倚在墙上。
公子看也不看一眼,对叶三娘道:“今天的酒有些不一样。”
叶三娘笑起来,道:“我从来不会记错人,也从不记得你来过这里,如何觉得今天的酒不一样呢?”
公子给自己倒上一碗,他已经喝了二十三碗,他喝的正是孙天乐给他的酒,酒清亮润彻,正是上好的女儿红,摇晃一下,还有从心肺爽利到骨头的酒香。
叶三娘从公子手上接过碗,她本来就豪爽洒脱,也不顾及,一口干了,却听到孙老九框框砸着案板的声音,仿佛他切的不是牛肉牛肠,而是十斤铁石头十斤火药,任何人都知道,他不高兴了。
公子道:“如何?”
叶三娘道:“的确不一样了。”
公子道:“哪里不一样?”
叶三娘道:“酒自然是原来的酒,但也不全是原来的酒。”
公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道:“恐怕是放了什么东西?”
叶三娘笑起来:“原来我是奇怪,酒里放蒙汗药自然也惯以为常,却想不到竟有人在酒里放了其他的东西。”
公子将酒碗一掷,正落在孙天乐面前。孙天乐额上有汗,只望着那公子。
他却道:“天乐,你不妨尝一尝。”
孙天乐无奈道:“师父,徒儿不能喝酒。”
公子却笑道:“弱冠年岁,还要拒酒?恐怕要别人听了,笑话我这个师父误人子弟。”
叶三娘道:“这叫误人子弟?”
公子笑道:“是也!”
孙天乐却故意不答,竟一口也不喝。
公子道:“天乐,这次师父叫你尝一尝,怎么连师父的话也不听。”
孙天乐道:“我当然愿意喝,只是这碗酒,我并不愿意喝。”
公子道:“为什么?”
孙天乐忽然冷冷道:“酒自然是暖心的,但这碗酒却让人寒心。”
公子自顾自倒了一碗,道:“我倒觉得这碗酒甜的很。”
孙天乐道:“甜最是甜,可惜越甜的东西,尝到最后反而越苦。甜蜜里往往藏着最黑心的毒药。”
公子又喝一碗,道:“什么毒药?”
孙天乐脸色阴沉,冷道:“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让人求死不能的毒药!”
叶三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仿佛她嘴里的酒香一下子变成了扼住喉咙的毒蛇,她的脸色发青,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想,恐怕这一次不是她守寡,而是孙老九这个老东西可以纳妾了,她在恐惧的同时,眼里忽然冒出一丝愤怒的火焰。
那公子倒不以为然,轻轻拉住叶三娘,道:“你还好吗?”
叶三娘一把推开他,只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竟拉着老娘去死!”竟抽出一把剜心刨肺的刀,对着孙天乐便冲过去,只骂道:“没良心的杂种!”。
那公子在她耳门轻轻一点,她便一动也动不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紧紧盯着孙天乐,他笑道:“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孙天乐从墙上翻下来,眉头蹙紧,眼里早不是清纯凛冽,早已经是阴翳里杀意沸腾。
那公子道:“你已经势在必得?”
那人道:“没人能解这毒,哪怕阎罗殿的闫五更再世,恐怕也解不了这‘萧萧落木’。”
那公子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好诗。自然,毒也是好毒。”他抱着酒坛,并不像放下,即便里面是最毒的毒酒,他也没有放下酒。此刻,他更像一个酒鬼了。
他忽然道:“那岂不是,这便是我喝的最后一坛酒。”
他说着,竟端着酒坛,将一坛酒全数往嘴里倒,酒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他的眉更扬了,他的脸像是发着光,绝不像立刻去死的人。
那人却道:“你不必故作轻松,我自然也不会信你的把戏。萧萧落木毒发时毛发尽退、须发不留,发肤消退,如同落木散尽枝叶,晋化黄土。任凭你聂真来再潇洒风流,恐怕也是如同肉丸一样,颜面尽失,死如蝼蚁。”
叶三娘晕倒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恐怕会晕倒。就像大多数的女人并不怕死,而是怕死得难看。
公子却道:“那的确是很难看。”
那人道:“不仅难看,而且你很快要难看了。”
毒很快要发作了。
那公子道:“既然你要杀我,为什么不出手?你在等我毒发?”
那人道:“我不需要等。更不需要出手。”一个人有了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多做多错。
那公子道:“其实呢,我也承认,你的毒确实也很厉害。恐怕喝了也的确会死的很难看。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那人道:“什么问题?”
公子却道:“倘若我没有中毒呢?”
那人笑道:“不可能。”
公子道:“为何不可能?”
那人道:“我亲眼看你喝了酒。”
公子道:“没错,酒我的确喝了。”
却听一人笑道:“可惜,你却不是我呀。”
竟是一个少年!
却见横梁之上,一个少年忽然倒垂下来,青春洋溢的脸带着几分得意,挑眉一笑,在衡量上倒挂着,荡了几荡,竟只穿着里衣,连外衫都已没了,也不在意,轻笑了一声。
竟是孙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