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衣冉

33、情愫暗生

　　葛峄山渐近，月亮渐渐移到中天，两人就要入山之时，遇到一个打柴归来的老翁。老翁驻足问项籍：“公子往哪里去？”
　　“入山去。”
　　“去不得，去不得。”老翁叮嘱道：“山中有野兽，今日我打薪时还听见远远的有豺犬吠叫，日落牛羊归，人也当归了，要入山游玩，明日再来吧。”
　　项籍微垂下头，道：“多谢老丈。”
　　站在原地待他走远了，才重又牵着马往前走。
　　此刻马在河水里蹚下的水迹已渐渐干了，他的衣衫却还湿淋淋，贴在身上。前方月色皎洁，照耀莽莽山林，一股浩荡山风吹来，将抱着马脖子昏昏欲睡的长生唤醒，她眼皮将抬未抬，正看到项籍足下的淡淡水印，陡然回过神来，面上赧然，忙翻身下马，轻巧落地。
　　项籍似已察觉，却不回头，只稍稍加快脚步。
　　小径幽狭，草丛被风吹得细细沙沙响，山坳处传来隐约几声野兽嚎叫，项籍牵马在前，长生跟随在后，马蹄答答，敲打在碎石相杂的道上。
　　进入林间，几道黑影快速闪过，几声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响，树后隐约可见幽火一样的黄眸。
　　马原地顿足，不肯再走。
　　兽嚎深幽，在黑黢黢，昏暗暗的林后，满是森森之意。项籍伸手轻轻拍抚马脖子，欲牵着再往前，马却一步也不肯再行，他不由得责备道：“不过稍幽眛险隘，再作此态，我要另择良驹了。”马回之以一记响鼻。
　　项籍转头顾看长生，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跃到了树上，一袭白衣映照着月华格外显眼，足尖轻点在枝稍，三两下跃起十数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
　　“下来。”
　　身边停着一匹不肯走的马，树上站着一个不肯走的人，项籍声音已经有些没好气。
　　长生定定站在树上，没有下来的意思：“《日书》说，今日西行必见窃鬼，黄眼豺嗓，前方就有，不可再走了。”
　　“《日书》，那是什么？”
　　“申屠叔父给我的，照书行事，如日者随行，可比避祸趋吉。”
　　“你今日翻看了？”
　　“翻了。”
　　“翻了还落难逃亡？”
　　这一句话让长生陷入深思，仔细回忆，今日吉时出的门，吉时入的市，为了耗到那个时候，她还特意绕了远路，去武水边摘了蓼草，想赠给水夫人烧菜用。然而此刻蓼草和水夫人塞给她的钱袋都藏在她怀中，不知何日才能送出去。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模放着蓼草的位置，垂头不语。
　　在二人说话之时，逡巡在四周的豺犬靠的渐近，忽然有一只自灌木间一跃而出，扑咬在马背上，惊得马长嘶抬蹄。项籍拔剑而出，一手控缰伏马，一手刺向豺犬，他剑极快，力道刚猛，那豺犬闪避不得，立刻斩下半个脑袋来，血流喷涌如注。
　　树上的长生看清围过来的不是“窃鬼”，而是野兽，怯意顿时消散，伸手抓一把鲜嫩树枝折在手，树枝新折，断缝不齐，钝锐不一，经她手一过，飒飒如利箭齐发，携带凌厉之势，刺向靠近的三道黑影，三只豺犬应声倒地。哀嚎声中，群兽夹着尾巴转身往后退。
　　四周很快安安静静，只剩下草虫鸣叫。
　　山中野兽吃了大亏，远远趋避开，剩下的道上一路平静，没有相扰之物。两人一直走到西麓，在隐蔽处寻了一方平地，方生火休息。
　　长生颠簸一日，困得急了，腹中空空荡荡，好在来的路上在河中捉了一条鱼，挂在项籍的马后，此时拿出来，欲过火烤来吃。她从小有赵镡照顾，稍大些申屠易又主动担当庖厨重任，来到下邳之后，水夫人更是一日两餐，日日供应不辍。因此虽捉了鱼，却不知该如何吃。
　　长生拿眼睛望向项籍，后者好不容易生起火，正烤衣裳，转过头看见长生捧着那鱼一脸无措，与她面面相觑。
　　长剑在焰光里闪着金黄色泽，上头的豺血已拭干净，长生握住剑柄，以剑势催动利刃，几道刃口整整齐齐割在鱼身上，不深不浅，正是一半。如此翻过来，再割一道，木棍穿之，置在火上。长生犹有些不敢确信，问他：“真就这样么？”
　　项籍见她作深深怀疑之态，微微皱眉：“我家中炰人就是这样做的。”伸手接去烧鱼的木棍，正好碰到长生的手，她轻轻瑟缩，立刻躲开了。
　　火焰舔舐鱼身，树枝燃裂之声，杜鹃啼叫之声，四下青藤蔓蔓，四野里静悄悄。
　　长生忽而道：“今日多谢你。”
　　项籍没说话，将鱼翻转了一个面，焰火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上，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一如不其山上之时，少年老成，不苟言笑，似乎对身旁之事都不过心，对剑术如斯，对人如斯，对万物如斯。然而沧海君却说他，非离世淡泊，实入世情深，情深故而志高。
　　志有多高呢？当一个世人皆知的侠士么，像大父和沧海君那样的？长生微微恍惚，忽又想起，上决颈领，下决肺腑的剑士之道项籍早在七年前就放弃了。
　　他说剑士之道“攘攘欲何为？”
　　她如今才知道，侠士之路的确不好走。并非是作了狗屠，与侠士谈笑肆中，仗义市井，便为了侠。
　　长生将双手圈过膝盖，将脸贴上去，喃喃道：“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会还手么？”
　　项籍想也不想便答：“没人敢欺负我。”
　　长生将脸埋下，声音闷闷的：“如若有人颠倒黑白，欲陷他人于不义，你会袖手旁观么？”
　　项籍沉默不言，转过头看着她。长生垂头丧气埋着脑袋，乌压压的黑发在火光之中蒙上一层金晃晃的颜色，后颈窝细细的绒毛均分毫可见，忽而似一道细细的丝线在心间划过，他嗓音不由自主温和下来。
　　“怎么会呢？乾坤不可逆，对错不可一，若在下相有人如此，我定看不过眼，要教训他的。”
　　长生微微一震，在他这边轻轻抬起半张脸来，脸上带着蹭出来的红印子，眼睛熠熠发着光。
　　“那在下邳呢？”
　　项籍笑了，长生头一次看他笑，疏朗的笑声似从他胸膛出来：“下邳不是有你么？”
　　长生面上微微发热，复转头过去，许久许久，鱼都快要烤好了，她方又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不可不信不义，不可颠倒黑白，对即是对，错即是错。
　　我大父曾说，剑出有道，我今日出手击伤吴黎，是没有违背道的。”
　　项籍侧着头，静静听着她说完，方将烤好的一条鱼皆递给她。
　　长生接了，顾不得鱼还烫着，先咬一口，苦涩之味霎时满溢口间，她面色忽变，久久说不出话。

　　这日之后，山林中作兽语“有二人自东向西来，一人具扛鼎之力，一人怀无双剑术，见之归巢归穴，莫在山间盘桓逗留，免遭枉死，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