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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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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吗……”
江茉看着微信上那一溜大同小异的车轱辘话,幽怨的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已卸任了五年还热衷于校友聚会的系主席第十八次找她,拜托她联系当年的专业第一庞学霸了。
为什么找她?大概是因为那个没有恋爱经验的直男天真的以为庞榭不会和她断了联系吧。
一昧装死也不是办法,江茉默默无语的复制了一遍千篇一律的回复:我真没他别的联系方式,他这些号估计是不用了吧。
庞榭的微信头像还是当年恋爱时江茉费半天劲抓拍的剪影,难得的头发不油不塌,面容爽朗轮廓深邃,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俊。
那十分养眼的头像打主人留学后不久就渐渐没了动静,渐渐在多年的沉寂中被各种新欢挤到列表末尾,江茉翻着庞榭实验报告般枯燥的陈年朋友圈,居然有点怀念大学时插科打诨的日子了。
“哎,你到底在不在啊。”
她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对话框里百无聊赖的敲下一行字。
庞榭是江茉的前男友,他们分手已有六年了。
当年的分手是江茉提的,庞榭太忙太杰出,自己太懒太散漫,所谓性相近习相远,她不想作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呕心沥血的女人。
相处多年不忍相互苛责,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俩依旧保持着老友间克制而和谐的交际,也没有急于另觅新欢,几乎成为和平分手的典范。
然而这并不影响江茉同其他当年好友一样,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庞榭的消息。
下班回家,甩掉拖鞋扑进沙发里,江茉打开手机,发现庞榭的头像旁多出了一条新消息。
“在啊。”
连发了三四个震惊的表情,江茉突觉长久的失联后自己的话有些没来由的亲近,她撇撇嘴,补上了一句。
“你再不出现,我们就都要被李主席逼疯了。”
“系会聚会?”
“对啊?你知道?”
“知道。”
“完全没营养的活动。”
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江茉不知怎么一和庞榭搭上线就自动进入了封印许久的吐槽模式。
“嗯,同感。”
庞榭也默契的一如当年。
江茉当然不会向那位主席告密,甚至这件事也已被他们迅速抛进了尘埃里,一来二去的闲聊中,她发现庞榭回了国,甚至就在这座城市里,也发觉庞榭一如既往爽朗的言谈间,流露出的生活气息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紧凑而匆忙了。
虽然看似闲散了些,庞榭的回复却总是隔三五分钟才姗姗来迟,时隔多年,自己也没有可要求他专心回话的立场,江茉心头微涩,终究还是迅速抚平了那些情绪中莫名生出的幼稚皱褶。
快递送来了喜糖和红色的请柬,当年很照顾她的一位师兄要结婚了。
对着请柬上喜气洋洋的照片拍了一张,江茉打开了庞榭的对话框。
说起来当年自己受欧阳师兄的照顾,全凭师兄对庞榭的爱屋及乌,老友几乎都和庞榭失去了联系,师兄结婚的事儿,他大概也不知道吧。
微信迟迟没有动静,江茉沉不住气的补了一句。
“你去不去呀?”
“嗯?什么?”
“欧阳师兄的婚礼呀。”
又隔了一会儿,庞榭才如梦初醒般的回复。
“真好,你去的时候帮我道声贺,顺便把份子钱带去吧。”
尤记得庞榭当年对师兄知遇之谊的感激,江茉有些意外,甚至有点儿心寒,而手机那边的庞榭也愈发的纠结了。
“……这样,那算了,师兄说了不收礼金,我给带句话得了。”
“我不是不想去,我是没法儿去。”
“怎么?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了?”
软件读不出记忆中江茉戏谑的鼻音,庞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回是越描越黑了。
屏幕的按键音咔咔嚓嚓的响了几个来回,他还是没在坦白真相和自毁形象间做个决断。
一个谎说出去就要再编一百个谎圆,欺骗非他本性,尤其对深谙自己言行的江茉,更是无心无力。
“只是不想麻烦别人,自己也怕麻烦罢了。”
一句话说出去,他心中有种慷慨就义般的豁然。
“你说我高人神隐,纯粹是笑话我,这些年不联系大家,也是知道大家的情分,不想大家迁就着我玩儿不尽兴,也不想一个个的解释,真的太尴尬。”
屏幕上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却透着种无法理解的违和,江茉心中隐约的陌生感转为了没来由的不安,微眯的眼睛也没有那么心不在焉了。
“不是,我最近智商欠费没搞懂,你这什么情况。”
屏幕在悬停的手指下渐渐暗了,许久,才收到新的消息。
“我其实回来挺久了,当时做实验的时候出了点儿事故,受伤了,就不适合再干这行了,没联系故人,算是舍不得过去的形象吧。”
他顿了一顿,那节奏在相处良久的江茉看来,极像是轻笑了一声。
“确如师兄戏言,美帝实验室安全也不见得不坑。”
“你受伤了?现在好了吗?”
“早好了。”
江茉松了口气,甚至有点为自己不自觉的紧张生气。
“那你矫情毛线。”
“你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不懂我们残障人士的身心障碍。”
回复依旧时隔三五分钟才拖沓着传来,庞榭的语气仍是往日那样漫不经心般平淡。
可是江茉的手指却悬在原地,再也不知要如何戳下去了。
“师兄不收礼金,你打算送什么?”
庞榭拉回的话题打破了僵局,顺畅的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无足轻重的笑话。
“没想好啊,估计会买个烤箱吧,支持师兄的家庭煮夫事业。”
“送的不是烤箱,是脂肪的温床,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是还记着他拿你绝食减肥的事儿开玩笑吧。”
“滚你丫的。”
陈年老梗讨厌中带着怀念,江茉都被气笑了。
“他那肚子早已在岁月中层层添膘,才不用我出此阴招。”
嘴角还挂着笑,她惬意的在床上翻了个身。
“那你呢?打算送什么么?”
手机那头的庞榭也笑了,他在傍晚的黑暗中想了一会儿。
“欧阳说过以后孩子要拿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早教,我在美帝遇见了签名初版,买下来一直给他存着,你把地址给我,到时候帮我带过去吧。”
“同城干嘛便宜快递,我有车,约个日子面提。”
江茉拍床而起。
“我说前女友,留着当年的回忆不好吗?你真是不拆我美好人设不罢休啊。”
几乎都能看到庞榭挑着一边儿眉毛笑的样子,江茉朝手机翻了个白眼。
“自恋。”
“嘿,你当年自己说的。”
“我那时候鬼迷心窍。”
手机幽幽的灯光映着庞榭舒缓的唇角,他回忆着江茉总是不服气般微扬的下巴哧哧的笑了两声,又微颔了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啊,我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变得难看多了。”
打开微信又看见庞榭这句话,江茉把脑袋靠上头枕,望着后视镜中自己装饰着淡淡棕红的眼睛出神。
第一次见到庞榭是在傍晚的炸鸡店,那里的东西并不好吃,以至于经营的一直有些惨淡,江茉在舞房打了一天工已饥不择食,敲着柜台等圣代时才发现,身后油腻的餐桌上还伏着个怪人。
一个垂着一头乱发对着厚重专业书转笔,手边还剩着半盒已经凉透鸡块的怪人。
也许是感觉到投向自己的视线,那人抬起头看了看倚在柜台上心急火燎又百无聊赖的江茉,他的鼻梁很挺,内双微挑的眼睛迷茫在并不清爽的碎发间显得形状尤其漂亮。
在她的记忆里,庞榭一直是这样一种视美貌如粪土的生物。
所以当听到他说自己难看的时候,江茉抿紧了嘴唇,说不清该作何感想。
“你小区门禁没人,车进不去,我停路边儿了,现在慢慢往里走。”
甩甩脑袋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清走,江茉敲着手机锁了车。
“这住户特少,保安没人盯,经常这样。”
“哼,也不怕你们投诉,哎,这小花园儿挺美,就是要往哪边儿绕来着?”
“得,花园旁边有条长廊种的藤萝还是什么,挺香,你在那儿等会儿,我还是得接你去。”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熟悉,一如当年对方对自己方向感默默无语的嫌弃。
熟悉的语气让心头泛起了久违的不服气,江茉撇着嘴四下望望,还是往水池旁那条长长的走廊踱过去了。
城郊海边的新小区几乎都没什么人气儿,花园里只有纤细的鞋跟踩在花砖上的回响,显得更加冷清,长廊里的紫藤花已经败了,只有些不再幽香的枯枝蔫巴巴的垂下来,江茉走累了,在长廊里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
好慢啊,一点儿也不像他。
这样想着,江茉又记起了他说过的残疾。
江茉关于庞榭的所有记忆都来自学生时代,那时候的他很优秀,也难得的因为谦和很少招人嫉恨,欧阳师兄曾盛赞他内心的平和与饱满,但她觉得,他的谦和来自于对自己坚定的骄傲。
残疾,这个遥远又陌生的词汇背后无疑暗含着一场残忍的变故,让她不由得担忧,他那样优秀惯了的人,要如何在这样的挫折和破碎中同自己的骄傲握手言和。
可他说的又那样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切如旧,又让她不由得觉得倒是自己矫情得有些杞人忧天了。
心底暗暗纠结过几个来回,江茉虚望着周围宁静的有些寂寥的风景,望着望着,她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随着挺起的腰身偏过的脸庞一起,投向整齐楼宇间的道路上一个缓缓移动着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高个男人,皮肤苍白,头发是打理修剪过的样子,额前和耳边的碎发落在挡了半张脸的墨镜上,却比放浪形骸的学生时代更长一些,他挺拔而消瘦的身体上套着一件并不很合时节的黑色衬衫,右手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手臂有些奇怪的没有随步伐轻微晃动,一根银白色的细杖从他左边并不过长的袖口突兀的伸出来,缓慢而谨慎的在面前的地砖上左右轻击着。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么?
江茉无声的将目光凝在庞榭缓缓接近的身影上,刻意的调整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搅动着呼吸心跳的,骤然繁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