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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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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因为婚期将近,赵恒正式搬出王宫,开始忙着布置宫外府邸。
经过清伶软磨硬泡,又加上田仪夫人从旁劝导,陈王好不容易才同意清伶出宫帮着赵恒筹备聘礼,不过前提条件是不许她擅自遣开宫婢侍卫。
驾!
一辆双驾马车穿城而来,“哒哒”驶过梁城街头。
青铜的轴,金黄的辔,月纹黄帷盖顶,朱紫绢纱垂幔,看上去华丽非常。赶车的两人轻盔胄甲,腰悬阔剑,一派威风凛凛。
行经之处,空气都似渗着几分富家特有的熏香。
十余个蓬头垢面的毛头孩子如往常般追在车轮后面,口出祥辞,脆声讨赏,他们知道,如果遇到车中之人心情大好,一般都会毫不吝啬的丢下几个吃剩的肉饼,或是圆足孔钱。
“吁!”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紫色垂幔被挑开一角,里面一个声音悦耳飘出:“沐芳姐姐,拿些赏钱给他们。”
话音毕了,车里走下来一个粉裾少女,手中托着一整袋圆鼓鼓的圆币。
这是一个出手阔绰的贵人,孩子们如收训令,一窝蜂似的围将上来,连争带抢,不多时便把一袋圆币讨了个精光,拿到赏钱之后,纷纷手舞足蹈,欢呼雀跃离去,一副孩子应有的天真和易满足之态。
满满的钱袋,转眼已经见底。
派赏少女摇摇头,收起锦袋,回头恭声提醒:“公主,圆币已经派完,天色将晚,请启程回宫吧。”
启程,回宫?
孩子…
看着那些孩子欢快离去,清伶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不由自主想到一个久违的人,放下帷幔,便道:“暂不急着回宫,我记得梁城的质宫离这里不远,我们过去看看!”
这么多天了,原来还是放不下那个孩子。
就像冥冥之中,欠过的债,一定要还过了才肯安心。
冥冥之中…
“咝!”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来自质宫南面寝居,沈瑱咬牙低头,手臂因换药牵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为他换药的是一个粉嫩圆润的女童,苹果脸蛋,乌梅靓眼,心无旁骛地紧盯病患伤处,听他吃痛,手间挽纱动作赶紧变得小心缓慢起来。
“瑱哥哥对不起,萝姜手笨弄疼你了,你再忍忍好么?”女童脆声抬头,只当自己手拙,红红小脸上登时满是自责委屈。
沈瑱却毫无斥怪之意。
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微笑,低头温和安慰:“无妨,我不怕痛,萝姜你继续便是。”
“唉!”低沉的叹息,打破二人两小无猜的烂漫。
房中除却二人,还有另外一人。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麦色素袍,温儒睿智,自顾捋着鄂下一戳山羊胡子来回踱步,仿佛一直神游天外,忧上心头之时,自顾发出一声长叹:“上次潜逃失败,质宫上下皆尽增强了护卫,再加上公子有伤在身,营救之事只怕又要耽搁了。”
沈瑱面色一黯,淡淡回道:“凡事百密皆有一疏,所讲究的不过事在人为,相信武相那边还有其他方法,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男子谨慎看看门外,声音蓦地压得低沉,诚然拱手:“公子明察,王上身体每况愈下,国中支援燕华君为储君的声音日渐强烈,武相心忧公子地位,不久前已将五百斤金送往梁城为公子疏通关系,里应外合之下,相信大事可成,只是…”
“没有只是,疏通固然重要,可是营救之事也不可懈怠。”沈瑱眉头一蹙,断然截口,自腰带隐秘一段摸出小叠白绢,平平抖展开来。
动作绝然潇洒,霸洌初现。
但见白绢之上,墨色密集,描绘着质宫四方地理,守卫布局,注解有详细的轮值交替,强弱差异信息,图文逻辑严密,无可挑剔。
男子惊愕,揉眼凑近发问:“公子何来如此详尽地图?”
“绘图两载,用在一时,请先生务必好好保管此图,回国之事迫在眉睫,我已经不想再等。”沈瑱一字一句发令,铿锵凌厉。
男子正待应承——
“公主,请!”
门外一声敬语,瞬间惊动两人谈话,男子眉睫一动,一把将白绢收至袖中,顷刻之间若无其事的假装在翻理药箱。
寝居的门倏然被推开。
门外六人,门内三人,两方对视,沈瑱神色间倏然闪过一丝惊讶。
竟是那个女人?她来做什么?
清伶一袭淡绿裙衫站在门口,翘首里望,触及到沈瑱臂上包裹的固板布带,担忧愧疚更甚,“啊呀”一声,人已经自来熟的揽裙进门,“你这手怎的还没好。”秀眉微蹙,回头唤来一名守卫连连吩咐:“他的手伤都快半个月了还没好,你们快些派人去买几条鱼,近日炖些鱼汤给他补补,呃,还有今后日常三餐,切记一定要用上乘食材,如有怠慢,或是他的伤情加重,我饶不了你们。”
“是,是,小人遵命。”护卫不敢违逆,连连点头应承。
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沈瑱厌弃扫她一眼,毫不领情。
“沈瑱、楚原尔等大胆,灵泉公主驾到,你们还不上前拜见?”门口护卫首领见到二人呆愣原地,登时气急呼喝,沈瑱仍是不动,倒是儒袍男子及识时务,一个躬身迎将上来,大大一揖:“草民楚原拜见灵泉公主。”
这护卫吱吱喳喳当真讨厌!
清伶厌恶护卫首领狐假虎威,心中不悦,挥手示意楚原免礼,扭头命道:“我想单独留在这里,你们先到外面等候吧。”
“公主,沈瑱脾性冷戾…”
“行了,都下去吧。”清伶脾气上来,一口打断,已然有些烦怒。
楚原趁机侧身瞥望沈瑱,目光相触,瞬间心领神会,忙道:“既然如此,草民亦带小女先行告退,就不打扰公主了。”转身麻利收起药箱,拉起女童便欲离开。
“爹爹,等等,固帛还没有缠好呢。”女童专心致志,不愿离开,被楚原一拉,撅着小嘴扭捏站起身来。
沈瑱瞧她固执,温言一笑:“萝姜听话,快随你爹爹回去,余下我自己包扎便可!”
咦?没看错吧,他在笑?
清伶疑惑,这冷冰冰的熊孩子居然会笑?再看他所对之人,小小年纪乖巧讨喜,玲珑精致,两人一起,道是青梅竹马。
哈,这熊孩子居然还懂怜香惜玉。
清伶自顾背手微笑,注视着沈瑱,一副心空之态,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那人袖底抖动的不安。
楚原故作镇静行至清伶身侧,又是有礼一揖,生怕横出纰漏,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护住袖角,本以为就此可以蒙混过关,偏偏百密一疏。
“嗤啦”
还未退出门去,衣袖倏然被暗刺勾破,稍一挣脱,雪白的绢帛飘飘然从袖中滑落。
有意捉弄于他一般。
乌黑空荡的地上,衬着一折白绢,将众人的目光牢牢吸引。
楚原屏息吸气,想要伸手去捡。
“慢着!”退而未出的护卫一声喝令,已经抢先朝那白绢走去。
那是什么!会是什么?
清伶定然回神,看看沈瑱,他的目光惊惶盯在那白绢之上,恍似是什么重要之物。不容迟疑的,清伶已经抢身上前,先那护卫一步捡起白绢,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顾展开。
展开的一瞬间,她娇躯一顿,再往细读,手间不觉一紧。
护卫靠过来时,猛地收起白绢,信步将白绢复又交回楚原手中,温声提醒:“楚先生,如此重要的药方可要收好了,不然若遇病急,可是要出人命的!”面上含笑,眼神一撇,示意对方赶紧离开。
“这个…多谢公主,是草民冒失了!”
楚原恍然定神,连忙躬身抖手接过白绢,心中大石落地,微松口气,不敢再作停留,拉着萝姜步履不停慌忙离去。
众人一一退离。
门被顺手阖上,房中唯剩清伶和沈瑱。
“你疯了?”清伶心系那封密函,自顾坐到沈瑱对面,扣住桌沿紧张斥道:“上次出逃之事尚未完全平息,你居然又想这种时候逃走?”
沈瑱沉着冷静,抬眼望着清伶:“你既已知晓,何必还要多问。”眼神清冷,毫无畏惧。
在他内心深处,此生成败在此一举,要么自由,要么死去,他很清楚,出逃一旦计划失败,储君既定,他将丧失一切,届时生死对他来说也就不再重要。
面前这个女人,是他成败的关键,可他不想讨好她。
“你你你!”简直是块石头,又冷又硬,清伶未曾想到他会如此执拗,扭身坐正,心知劝他不过,连舒几口气,不再与他计较。摆手嘟哝:“算了算了,希望你这次真的能逃走吧。”
沈瑱眉头微微蹙起,这个女人居然希望他逃走?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正思索间,清伶又猛地凑至身前。
“你做什么?”两两相触,沈瑱紧张一退,绑好一半的医帛顿时又再散开。
清伶赶忙伸手托住,嗔道:“退得这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不准动,坐稳了,我帮你把它先固定好。”倾身上前,也不顾面前之人如何嫌弃,细心将他手臂医帛一圈一圈的绑稳。
沈瑱错愕的望着面前女子,本想斥她退开,却着了魔一般迟迟下不了口,呆呆看着她毫无心机的笑颜,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心下莫名有些异样的感觉。
眼前这个女人是陈国公主,他的敌人!
他本应该恨她。
可是为什么,居然毫无恨意。
难道就因为她曾经为他出过头?
一圈,一圈。
清伶动作认真细致。
最后交叉,结扣,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垂落在沈瑱的手臂上。
“好了,这样就不会散开啦。”清伶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为了让自己良心得到完全解脱,不待停歇,复又殷勤端起旁边温涩的药汤,作势喂他。
沈瑱颜色一变,扭过头去,沉声拒绝:“我自己会喝。”
“不行,这药又苦又涩,我不看着你喝,你给倒了怎么办。”清伶不依不饶,一定要喂,沈瑱傲然扭头,坚持不喝,恍似严肃家长对上顽皮孩子。
你推,我拒。
一番推避,药碗“啪”的一声翻落,又腥又苦的药汁瞬间浸湿了沈瑱的衣襟,还有小半飞溅到清伶胸口,裙角。
“哎呀!”不待沈瑱发火,清伶一声惊乍。环顾四周飞快扯过一块帛巾,也不顾及自己,低头先帮沈瑱擦拭身上污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毫无忌讳,全然没有注意到沈瑱的脸变得一阵白,一阵红。
“糟糕,都湿透了,得赶紧换一件。”清伶擦了半晌,发觉并无多大作用,作势要解沈瑱腰带,还没触到,沈瑱如避瘟神闪到一边,小脸通红,低眉怒斥:“住手!男女有别,你究竟知不知晓何谓礼义廉耻?”
廉耻?
清伶一愣,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小孩真有意思,我长你近三岁,按理来说你当叫我一声姐姐,不过替你换个衣服而已,哪扯得上什么男女有别的迂腐论调,听话,过来。”
小孩?她刚才说小孩?
沈瑱眉间怒气更深,猛地拂袖转身,颌首凶道:“不用你换,自此刻起别再碰我。”
这熊孩子不仅迂腐,脾气还不小。
清伶瘪了瘪嘴,自觉无趣,清清嗓音站起身来:“你不喜欢我不逼你便是,不然你换你的衣服,我先回去,下次再来看你。”
行至门口,还不放心,回头提醒:“想要早日回到奉临的话,记得按时喝药。”
多事的女人。
沈瑱还是背对着她,不作搭理!
待清伶离去,他才徐徐转身,余怒未消,蹲身将散落地上的陶片次第捡起,散漫的药味丝丝扑鼻,隐约还夹带那个女人的香味,那是贵族女子特用紫苏脂露,芬芳独特。
沈瑱左右环顾,情不自禁嗅嗅自己受伤臂膀,意图找寻那丝幽香来源,确定之后,一股莫名的,奇异的感觉再度漫上心头。
眉头一皱,手中陶片倏然落地。
不,荒谬,他居然,会喜欢她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