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雪倾情》浮生永夏

4、清荣悠旷动江湖（二）

　　悠云一转身，看向大太太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激动。
　　对上悠云这样的目光，大太太便有了瞬间的怔忡。第一次见到云儿这个小丫头，是她刚作为南宫烈的续弦嫁进来的第二天，南宫世家上下依例参拜主母，儿女一共七个，云儿是最幼的一个，当时不过6岁，身形异常娇小，眸子却是极美的，衣装虽不失大家体面，却不像其他几个孩子，崭新喜气，只是件半旧的红色衫子。下首的二姨太便凉凉说了句：“云娘怎生这般，大喜的日子让孩子这样埋汰。”被唤作云娘的极美女子也不答话，只咬着唇埋下了头去。云儿不过六岁，就放出这样的眸光来，却一言不发，让她牢记。
　　后来大太太才知道，南宫烈的几房妻妾都不简单，偏偏云娘是当中的孤女，却又最美，南宫烈刚娶进门时，很是宠了一阵子，免不得被其他几房视做眼中钉，肉中刺。直到云娘生了个先天不足的云儿，南宫烈对云娘便不如原来宠幸，连女儿都草草用了她娘的名字，不是像其他南宫家的儿女，名字排进“期”字辈，云娘总是哭泣，南宫烈更是对云娘渐渐失了兴趣。各房太太有恃无恐，少不得背着南宫烈打压云娘，连个小小的云儿也不放过，让各房的孩子暗中欺负。作为主母，她少不得要维持安宁，却也知道各房不是那么好得罪的，有些暗斗，只要闹的不大，她也就由它去了。
　　云儿十二那年，云娘出了场意外，冬天极冷的时候，在院中的沉香湖落了水，虽没什么大碍，病一场是免不得的。云娘刚病下，各房便有了闲话，可不是给老爷寿诞触霉头。此后三天便是南宫烈的大寿，那夜大宴宾客，武林名宿，高官权贵，富豪显要，齐聚一堂。武林世家，也不拘泥礼节，妻妾同席，各家姨太太更是瞅准这个时机调教儿女讨南宫烈的欢心，拳法刀剑，诗词歌赋，笔墨风流。一来为求南宫烈重视，二来，借此机会，出色者便可扬名江湖。
　　到云娘这一席，云娘病重，未曾出席，只得一个小小的云儿，被个小丫头陪着，仍是一身半旧的衫子，瘦白的小脸，怎样也透不出喜气。南宫烈皱了眉正要唤下一席。云儿忽然扬了声音：“娘身体不适，特让云儿给爹爹献琴一曲，以示恭贺之意。”
　　说话间，身边的小丫头已经把琴备好，云儿从容坐定，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神色自若，扬袖抚琴，琴是一曲《清荣》，正是喜庆的曲调，应了祝寿的景。筝音刚起，席间不少通琴艺者已是讶然神色，才弹及一折，“箫中圣手”清绝，离席而立，吹箫和之，曲过一半，江南第一歌者敬襄子，出声高歌。曲音终了，当朝新科状元感叹万千，当场挥毫，成一名赋，描述云儿曲音动人，有悠然高旷的意境，赋中“昔梦追脉雪，今朝叹悠云”更是把云儿的琴技和当朝宰相当年名满京城的千金杜脉雪相提并论。当夜的宾客后来回味这一夜听到的曲子，都神色向往，只叹此生难得几回闻。
　　南宫烈当下即宣布，云儿名字中嵌入“悠”字，以示超脱出南宫世家众子弟，赐“观云居”居住。
　　大太太当时便百思不得其解，一向名不经传的云儿，如何有这样一手琴艺却一直不表露？倒是何时练成的？又如何无人得知？
　　宴后，悠云立刻将云娘接入“观云居”居住。饶是深门大户，看惯了明争暗斗的大太太此时才想到，云娘落水的“意外”一定不简单，才逼得一个隐忍了十多年的小丫头，行这样一手求一个栖身之所。赞叹之余不免心惊，如何深沉的心思，才能终等到最终的宴会才发难，得偿所愿。后来江湖上便有了南宫悠云善琴的美誉，南宫烈也对她母女爱惜了起来，众房便不敢过于放肆，不过编排些闲话，也不再出手伤她母女二人。一过多年，悠云母女清淡度日，倒也不招惹，家中平安。
　　直到今日，大太太忽的回了神，悠云那双眸子仍射向她的脸。大约是年岁日长，当年那个瘦弱的六岁幼女，那个瘦白着小脸的十二少女，现在都已然不知何时随风埋葬在记忆中了。大太太此时眼前的悠云，额发被高挽起，何时起，这个瘦弱到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女孩已经及笄，柔柔挽了个堕马髻，另流几丝发垂在肩际，顺着白玉色的脖颈，轻垂到腰际。佩饰却极为简单，通体碧绿的青玉发簪把长发盘起，腰带的丝绦处坠了枚细细的芙蓉玉，再无他物。眉眼是灵秀的，顾盼间却有股清媚的风情，还是不知情事的年纪，却能看出日后怕是位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尤物。倒是何时开始，悠云已然如此美丽？
　　大太太瞬间就有了那么一丝的犹豫，仍是坚定的开了口：“你不用现在怨我，你终是要去，若是想让云娘少怨艾几分，便早些送她回房，短了她的心思，难过一会儿也就罢了。”
　　悠云往日从不曾亲近大太太，今日方觉，这个绫罗绸缎包裹的身躯肩上，有偌大一个南宫家的担子，这担子给她脸上平添多少风霜，心中满怀心事，从她进门那日起，似是从来未曾见她展颜欢笑，只是平日，悠云对其他各房太太能躲就躲，可让便让，尤其对主母的大太太，只知顺从尊敬便可，今天却才仿佛觉得她从威严华贵的表象中透出点人气来。
　　悠云暗忖大太太说的也有道理，况且自己离开之后，云娘的安危免不得要靠这个当家主母照拂，只得顺了眉眼，答道：“大娘教训的是。”
　　大太太叹了口气，缓和了颜色，对身边的丫头素绢叫到：“素绢，去房里把我给七小姐备的礼物拿来。”
　　素绢应了声便转身出门去了，悠云这才觉出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瞬间，本不大的里间更是走的干干净净。既然是来送别看望，何不带了礼物一起来，反倒是现在才要丫鬟回去取，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悠云正警觉间，大太太忽然“咚”的一声对着悠云跪了下来。倒是着实把悠云吓的失了措，愣在当场。还好怔忡只是片刻之间，悠云很快恢复了镇定，把大太太扶起来说话：“大娘您有话吩咐便是，这样大的礼悠云承受不起。”
　　“南宫悠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来跪你，往日我虽对你娘俩不够照拂，但也算尽量护你们周全了。”
　　悠云也知做南宫家的主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妻妾众多，明争暗斗，况自己与母亲多年来，受的委屈防不胜防，也不是一个主母便能时时照顾到的，但在衣穿用度上，上房倒一直供给，不曾短缺。也确如大太太所言了。悠云便点了点头，大太太又继续说下去。
　　“我是为了整个南宫世家要委你的重任，跪你一跪，望你不要坠了我们南宫世家的脸面。名剑山庄本来名列三庄两家之首，自这任名剑不再在江湖上露面以来，名剑山庄日益没落。但是我南宫世家，应下的婚约便要做到，不然何来诚信之言。我知道这委屈了你，要你去北方苦寒之地，但你身体不济，名剑山庄也确实有名医良药，这些也是你爹和我为你的打算。云儿，大娘知道你心高，大娘也知道你聪慧，若不是你心甘情愿上轿，迟早会消失在途中。”
　　悠云暗暗心惊，自己多年来韬光养晦，除了那手琴艺，不敢露的分毫。况路中逃走的法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些，由大太太口中说出来，便只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似的，不免心慌。
　　悠云压住心中的翻滚回道：“大娘，承您看的起悠云。若说悠云不怨，那必是假的。但爹爹送悠云出门前，已经有了交待，悠云既然应承下来了，便也是做好了准备，逃婚这等有辱南宫世家门风的事情，悠云一定做不出来。”
　　大太太久久的盯着悠云的眼，似是放了心。这时素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太太，您备下的礼物我带来了。”
　　只见素绢领了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走进来，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
　　大太太把小姑娘的手放到悠云的手中：“这是我新买的小姑娘，手脚很灵便，也勤快，你身边用琴儿一个人这些年了，出门在外事情多，多添个随身丫头给你。名字你看着取吧。”
　　悠云笑笑，“多谢大娘的美意，好漂亮的眼睛，就叫灵眸吧。”
　　素绢便把灵眸带了下去见琴儿。
　　这时大太太才从怀中取出三根制式普通的金钗来，每根的钗头都嵌了红色的宝石。大太太一边把这三根钗插进悠云的髻中，一边说：“这三根钗，拧动钗身，钗头的宝石便能腾空化作烟花，那是我娘家尚书府的标记，不论是你路中遇到艰险，还是在名剑山庄有了危急，放标记便可得到救援。云儿，为保南宫世家的声威诚信，你要好好的。”
　　悠云惊了一惊，究竟她要面对的是何种的惊险命运，不光是南宫世家，连朝中尚书府的力量都要动用到？但她仍是默默点头，没有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声来。
　　素绢安顿了灵眸，回来复命。大太太便站起身来，“云儿你也歇着吧。”便要告辞离去。
　　在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大太太转回头来，握了握悠云的手：“云儿，你娘那里不要惦记，我自会照应她安好。南宫世家不送别的女儿去名剑山庄，不是你爹偏心，实在是她们哪里有你的才情气度。”
　　悠云未及答话，大太太已然带着素绢转身离去，只留下悠云一个人猜度，明天开始的人生，要与这个高墙之内的，有如何大的不同？照顾云娘，这话是安慰还是威胁？
　　悠云微微扶了鬓，只觉得还未曾出府，她已经活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是福是祸，全不由她决定。索性熄灯睡下，明天之事便交由明天忧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