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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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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以最高傲的姿态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夜来了。
酒馆总是最热闹的地方,从早到晚,总缺不了酒客。布局简单,不过数张桌子,几条长凳,并着油灯上摇曳着的火光,隐隐透着些奇特的风情。
一坛一坛的酒开着,酒香让整条巷子都醉了。
酒馆里最平等,锦衣公子,平民百姓,个个都可以喝得不省人事,东倒西歪。
夜已深,小二清清嗓子,高声叫道:“各位客官,小店打烊了,各位改日再来吧。”
人们安静下来,随即悻悻地散了,只一位秀才模样的公子,醉得厉害。那眼里似乎藏了无尽的东西,可具体是什么,小二也说不上来。他提醒着:“公子,小店打烊了,公子……”
“这儿有客房么?”一个女声忽然传来。小二也便顾不得那位公子了,熟练地堆起笑容,应道:“有有有,姑娘楼上请,右转第三间。”说着要引她上去。
“你去带他进来。”那女子指着醉得烂泥似的男子,声音冷冷的。白色斗篷下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她命令道。小二照做了。
她让小二把那男子放在床上,再去打盆凉水来,自己点了桌上的白蜡烛。一缕烟悠悠地飘出来,不见了。
“到这里来偷汉子,真不要脸。”小二心里暗暗想着,脸上却笑得依旧。
“行了,你出去吧。”她说。那小二获释一般地窜了。
她俯下身去,烛光冷冷的,照在身上也冷。他喝醉了,脸色泛红,却依旧不影响面容的清秀。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笑得像阳春三月的流水,纯净美好。
两个在山间游玩的孩子,男孩手里抓着一方手帕,笑着,叫着:“来抓我啊——来抓我啊——”女孩气喘粗粗地跟在后面:“还我——快把手绢还我——”脚下一滑,摔倒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和担心爬上他的眉梢,又夹杂着些许愧疚,转眼间成了一脸的闷闷不乐。
女孩哭起来,男孩走近,说:“我把手绢还你,别哭了。要不,我背你回去?”
她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异常,也没太放在心上。桌上有茶壶,她坐下来,把泡好的茶倒进杯中。茶香四溢,把酒味都赶到一边去了。她摘下斗篷,一张白的有些凄楚的脸露了出来。月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就连烛光也一并暖气来了。她却面无表情,只端起杯子来轻轻呷了一口。料想这店中的茶也不好,她从袖中取出几片梨花,撒进杯中,再从容地品起茶来。
乡试,会试,殿试,虽不是连中三元,也得了个二甲第十名的成绩,一时间扬眉吐气得很。
男子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敛了不悦,显得容光焕发。不自觉地让笑容显出自信的光彩。似是在拱手向众人道:“同喜,同喜。”
一片祥和突然僵住,笑意凝固,凝的荒凉,好像一块丰美的土地变得荒芜了,让人不忍心去看。
人去屋空,听人说,女孩沦落风尘了。距离赶考时不到几月,认识变迁,好快。
他笑得凄绝惨绝,苦得胜过黄连。
被人拿去了莲心的莲蓬,碎得沟壑纵横,道路阡陌相通,交会之处,最苦。被拆毁的心,堆不成原来的样子,就是被硬堆出来,也有裂缝无法修补。
皱起的眉,隐隐的怒。
母亲已为他订好了亲事,对方也算是大家闺秀。可他不认识她。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着的是胜过鲜花的笑容,只是,她已然不属于他。他去她曾住过的地方坐了许久,她走得决绝,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但是,他发现了一方丝帕,那是曾经让她追逐着他的丝帕。不知何时,她在上面绣了一对白头鸳鸯,白头偕老的鸳鸯。她曾奢望过,与他做一对鸳鸯。
可是,奢望,只是奢望。如今他能做的,只是收好这方丝帕而已。后会,已遥遥无期。
品茶的她,忽然自顾自地笑了。五分迷离,三分哀伤,一分自嘲并着一分眼里。杯里,茶中的月忽然碎了,化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再回不到平静。
他黯然萧索的神情中突然浮现出一丝惊喜,来的突然,确是来得太迟。欲言又止,只散出一阵酒气。微醉,微寒,又稍带着梅花的香气,如柳条般拂过来。
他再次见她是在酒桌上。升了官,有些人帮他庆祝。席间请了她来。她如今的身份是:“江淮名妓”。眼前的女子躬身行礼,抬起头时,那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他怔住了,她却像不相识一般。杨柳腰肢牡丹裙,流转起舞,明艳得让人不敢直视。宴席散了,他挤开人群,在她面前停下。他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白头鸳鸯。他说:“还你。”她接过,行礼道:“谢大人。”大人,他们之间竟如此生疏了。
他从此迷上了酒,特别是梅花酒。酒香微醺,他醉了。
眼看天快亮了,那女子取了斗篷重新戴上,去柜台付了男子的酒钱和房钱,对小二说:“等他醒了,什么都别说。”顺手取了一小锭银子给他。
他醒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走到桌旁倒了杯茶,一口入喉,竟然有梨花瓣的味道。定睛看去,桌上有一方丝帕。见了那帕子,酒全醒了。他飞似的跑到楼下,向小二问道:“昨晚发生过什么?”
“公子啊,昨天您醉得厉害,小的把您扶上楼去了。”
怅然若失,他转身欲走。
“哎,公子,酒钱您还没付呢。”
“哦,哦。”他付了银子,出了酒店。
自在飞花轻似梦,花是叶子的梦,可是花要去了,叶子也挽留不住。他想起丝帕上新绣的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