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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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姑娘，你和她置什么气？！”待走到无人处，皇帝当头就是一句。
屈楚才微微偏头，目露疑惑，讶然道，“臣怎么敢同贾妃置气？”
“我知道你心中不快……”皇帝走在御池边上，望着池中鲤鱼，斟酌道，“不是我不愿让迟恒回来，实在是他的身份……朝中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盼着他回来，好举起前朝正朔的大旗……”
迟恒并非草莽出身，而是前朝大将迟巩的嫡子。那位前朝大将生前被奉为兵圣，死于边关，死时尚以一己之身拖住了上千敌军，堪称神勇，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都有偌大声名。迟恒身为他的嫡子，早年打天下之时，为皇帝招来了不少兵马，可这往日的赫赫战功，也不能阻止如今的猜疑。
池中锦鲤竞食，个头大的消瘦的挤开，肥唇开合吞咽，仿佛窒息前的挣扎。
屈楚才轻声道，“你知道他从没这个心思。”
“我知道……”皇帝从白玉栏杆上置的果盘中抓了把鱼食，撒入池中，“但朕不能不防。”
屈楚才适时轻咳了一声，倚着栏杆，喘息道，“当年六人在庙中结拜，迟恒才十二三岁，又瘦又黑，手脚根本闲不住，像只泼皮猴儿。大家伙烤了一只鹿，他仗着年纪小，一人便想独吞一只鹿腿，被杨大哥打得上蹿下跳……”
皇帝顿住脚步，似乎陷入了深思。
“那时候你我都没想到，这只没个定性的泼猴，能随军转战南北，打胜了那么多场仗。杨大哥死后军心不定，你与王沔又不在军中，眼看凉州就要大乱，是他单人百骑赴凉，生生镇住了上万军士……”
皇帝依旧沉默，攥了把鱼食却没有投喂。
池中的鲤鱼早已抢得头破血流，只是被一池碧波掩盖，表面上仍是一番富丽堂皇的景象。就和这皇宫中的明争暗斗一般，输了的都化作烂泥，成了牡丹花底的养料。旁人能看见的，只有那盛世太平，煌煌风光。
屈楚才双睫微垂，唤了一声，“伍哥。”
昔日名唤赵伍，如今天下都要避讳这个名字，皇帝许久没听人如此亲密的低呼。他背过身，缓缓道，“你这是在用往日情分……逼我。”
“屈卿。”皇帝转回身，金色龙纹长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朕准了。”
他唤他伍哥，皇帝却只喊他屈卿，孰远孰近不言而喻。
屈楚才算计的就是这最后一点情分，哪怕从此之后皇帝再也不将他当作故人，也无妨了。他不顾身处池畔，石板坚硬，毫不犹豫地跪倒便拜，口中道，“请陛下许臣出关替迟将军接风。”
皇帝疲惫地看着池水，阵阵波澜如同碎金般洒在池面，看的时辰久了，双目有种近乎流泪的错觉。他偏开头，怅惘道，“你想去就去罢。”
这句话后隐藏着多少个“不过”，两人都不必再提了。
皇帝回到御花园中时，杂乱的杯盏已被撤下，换了新的。屈楚才没同他一起回来，只说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也没人阻拦。
直到离开御花园，屈楚才心中才放下一块大石。
前世今日的场景，他恐怕永远不会忘怀。
秋节百官宫宴，皇帝将迟恒戍边捷报传与众臣，唯独扣下了他请求回朝的私信。镇抚司暗探一贯对西北边报紧盯暗察，在奏信被呈递入宫前，截抄了一份上呈屈楚才。
屈楚才那时与皇帝的关系说不上好，也不至于坏，心中多少有些疲倦，却还相信当年六人的深情厚谊。当着百官众臣的面，他直接叩请迎迟恒回朝，皇帝勃然大怒。两人谁也不肯退让，最后还是皇后从中调协，宫宴草草收场。
数月后，迟恒死于边关。
屈楚才不相信迟恒在边关经营十多年，会没有办法保全自己。西胡已经退兵，哪里来的马贼可以冲破上百军士的防护，伤了迟恒性命？
他不相信，所以他怀疑，他暗察，最后隐隐得到了一个结果。
皇帝要迟恒死。
“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屈楚才轻声念着，这是迟恒在密信中最后落笔的话。写到最后，下笔迟疑，数点墨汁将一个“生”字染得面目全非。
这句前朝名将的话载于史册，迟恒能写得出来，看来在边关也用了些心思读书。但那位名将有此感慨时已是垂垂老矣，迟恒比他尚且小上三四岁，又是怀着怎样哀痛近乎无望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呢？
迟恒的尺骨由部将送回汴梁。尸骨入城的那一日，他亲自在城门口相迎。人高马大、络腮长胡的部将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说……
他说，迟恒死时，离玉门关只有三十里路。
三十里路，纵马半日便可往返。这个看倦了十余年大漠孤烟的人，却是再也见不到玉门关的碧柳新芽了。
……
“你不会死。”
屈楚才从回忆中抽身，独自走到夜灯初上的宫道之中，喃喃自语，又似肯定般重复道，“你不会死。”
这一世，他没有和皇帝强硬对峙。早在数月前就做足了准备，先是示之以弱，让皇帝心中多少怀着些歉意，又在小宴中借着贾妃挑衅的由头，将自己的出身也利用上……他出身湘南，也许在群臣眼中不是甚么光彩的事，但在皇帝心里，却永远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湘南，是皇帝欠他的。
上一世直到丧命，他都没有讨要回来，如今却要先行取些添头了。
他记得十分清楚，迟恒的死讯传回汴梁，是在十一月月初。如今才八月半，折去消息往来的时间，他尚有两个月可以赶赴西北，救下迟恒。
想起迟恒小时撒泼打诨的模样，屈楚才勾了勾嘴角。不知再次见面，泼猴有没有长大一些？在边关可有中意的姑娘？说不得以他的性子，早就私下养了三五只小泼猴，只是他们这些兄长们都不晓得罢了。
屈楚才眼中含笑，路过一座荒殿时，看见殿门口站着一人。
“义父。”屈凉转过身，身形挺拔，将镇抚司的暗纹长袍穿得煞是好看。
屈凉能跟着他进宫，上正殿，却是不能跟着进后宫御花园。屈楚才今日心中满满都是迟恒的事，只把屈凉留在外头，吩咐了两句，没想到他就愣愣地在这儿等着。
屈楚才应了一声，道，“今日事了了，走吧。”
屈凉没有拔开步子，定定地站在殿门边上，好似一根深深钉入地底的门柱。
屈楚才回头一望，才发觉结了蛛网的牌匾上，赫然写的是“合德殿”三个洒金大字。他的心中一怵，想起自己进宫时和屈凉说的话。那时他忧思满腹，恨不得能将满腔愤懑郁气都泼洒出来，可是他不能。迟恒还在边关，前世那么多切肤刻骨之恨还未消解，他必须隐忍，然后将一切都做个明明白白的了断。
然而这几多沉郁，几多愤恨，无从缓解。他与杨子文谈笑作态，用些陈年往事刺一刺屈凉，都是这些阴沉负面的情绪，偶一泄露的表现。
前朝皇后自刎于合德殿，屈凉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与他谈起这些故事，屈楚才心中却了然。他自己心头已是千疮百孔，自然见不得旁人自在痛快。
屈凉明明有着不比他好过的身世，却因着一无所知，而活得那么……那么……他甚至还有心情谈风说月。一个怀着满腔仇恨的人，怎么还有力气顾及这些？
“义父。”屈凉又唤了一声，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合德殿内。大殿早已荒废，殿门紧缩，破落的窗纸在风中发出毕剥之声。
这一幕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屈楚才，只要想到屈凉同那枉死殿中的冤魂的关系，也禁不住缩了缩身子。
“说书人都说……当日你杀死前朝皇后，是因她天生丽质……你担心当今圣上看中她的姿容……”
一段话说得音声飘忽，恍若风中将灭之烛。
屈凉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将心头对这座荒殿的一点儿熟稔与情愫挥去，沉声道，“担心圣上看中她的姿容，会与你争宠，是真的么？”
当他被屈楚才留在此处，独自一人在荒殿门前彷徨之时，忽然生出了个可怕的念头。屈楚才统领镇抚司，替皇帝处理了数不清的阴私事。若说是求名，只能求得骂名。若说是求财，以他在屈府中数月的观察，屈楚才的积蓄连个七品京官都不如。若说是求色，也没见他以权逼迫，强娶了哪个女子……
屈楚才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留在汴梁城中？
如果说，他真的是求色呢？如果屈楚才真的喜欢男子，这么些年也没有传出断袖之癖，只有一种可能。
那人与他地位悬殊，即便以镇抚司的权势相胁，也无从逼迫。
那人与他往来过密，却从不会引人怀疑。
那人与他相交多年，甚至在他来到汴梁之前两人就已互生情愫。
那个人还能是谁？
屈凉目光挣扎，还是咬牙问出了这一句。他双手握拳，身子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目光紧盯着屈楚才不放。
屈楚才抬头，看了眼荒殿残败的瓦当滴水，笑了笑。他扬手给了屈凉一个巴掌，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尤其，不该，在这儿问。”
“死者为大，这个道理你也不懂么？”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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