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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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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色的月光从天窗中渗漏下来,倾泻在地,温柔而轻缓地覆盖住了凝结的血迹。
那血迹有深有浅,层层叠至。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受审人犯的额头滑落。血珠划过人犯枯槁的双颊,在干瘪粗糙的嘴角边略作停留,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地,同之前的千百滴一样。
不远处的审问者似乎察觉到了这无声的响动,偏头望了过来。
烛火映照下,他手中小巧精致的剪子泛着银光,清冷而带着异样的残酷。两指扣于环曲的刀柄之中,分开寸许,剪子的尖头随之错开。
“赵大人,还是不愿说吗?”
他的声音清雅,语气轻柔,像是温习了半宿经卷的儒生,带了三分欣慰七分困倦与同窗殷切相商。
赵尚仪双唇蠕动,多日干渴爆出的薄皮相互挤擦,让这个昔日的二品大员看着模样狼狈。撕裂的喉管已经发不出明晰的声音,嗬嗬数声后,只听得沙石摩擦般的粗砺之声。
“屈……楚才……你……”
屈楚才将手中银剪旋了个个儿,毫不在意锋利的刀刃可能划伤自己,倒持刀尖把玩,脸上笼着点颇有兴味的笑。
他的指腹沿着刀刃划过,柔声道:“赵大人莫不是想说——”
凡是与屈楚才相识的人都知道,他说话时愈是轻柔,心中念头便愈是阴毒,不知多少朝中大臣都是死在了他的软言劝问之下。偏偏这恶人的脸还生得极俊秀,嘴角勾起时眉目含情,盈光流转的那一刹,即便被他手刃也恍无所察。
然而屈楚才没能把这句绵里藏针的话说完。
一只手压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是只惯于习武之人的手,骨节粗大有力,只轻轻扣住,屈楚才便无法挣脱。
另一只手将银剪从屈楚才手中夺过,调转了个头,刀尖向外,继而递还到他手中。
一松一放间,屈楚才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道红痕。他蹙着眉将手收入袖中,冷冷看了犯上的侍从一眼。
“你倒是盯得紧。”
侍从毫不犹豫,当即跪倒在地,高大的身子瞬间矮了下去,俯首低眉,无比恭顺。只有沉暗无光的地面或许才能看见,此时他的眼中隐隐燃着难以熄灭的幽光。
“义父莫要伤了手。”
屈楚才闻言又看了看,见他右手按肩,纹丝不动,便再懒得理会。
他懒懒依靠在墙边,斜眼瞥向人犯道,“赵大人若是想咒我,大可不必。此前诸位大人的咒言还未一一应验,屈某便是一日殒身一次,也要数年才能轮得上赵大人。”
他笑了笑,“不知赵大人的亲眷可等得到那一日么?”
赵尚仪猛地瞪大了双眼,虚弱无力的手脚挣得铁链窸窣作响,竟似想冲上来同屈楚才拼命一般。心知妻儿必定逃不过这个奸佞的毒手,他的目光一扫之前的沉稳平静,浮现出疯狂与阴毒。
“狐媚子!待到年老色衰之日,且看你——”
诅咒声戛然而止。
跪倒在地的侍卫不知何时起身欺近了老臣,一刀割断脖颈。鲜血如涌,将他剩下的话都堵回了断裂的喉管中。
屈楚才收于袖中的手一颤,片刻后才缓缓探了出来,拈着剪子,干脆利落地剪断了灯花。
灯花掉落在豆青色釉瓷灯台的阔口沿,被银剪扣桌的声响盖过。
屈楚才直起身子,缓步走到刑架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老臣的尸首,一字一顿道:“叫你失望了。”
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语气倒是颇为轻快的,“昨日圣上同我夜谈至三更,邀我参加秋节的宫宴。看来你同那些直言敢谏的御史的话,他是一句也未曾放在心头。”
屈楚才背对着侍从,摆手道:“将他的尸首处置了罢。”
“是。”
此间事毕,屈楚才提起略微松塌的领口,直到脖颈以下的肌肤被严严实实地遮住。墨色滚云绣边压住了绯色长袍的艳丽轻挑,让他年过而立就显出深重的威仪。
屈楚才转身向地牢外走去,边训诫道,“我尚有话要问他,你这一刀,可是坏了不少事。”
侍从沉默跟在身后一步,紧抿的双唇露出坚毅的轮廓,既不出口反驳,也未作解释。
“下次不可再犯。”
“是。”
走到台阶尽头处,侍从主动跨步上前,推开暗门,又退至一旁。
屈楚才望见他耷拉着的脑袋,忽的想到从前养过的猎犬,没碰上猎物时也爱凑在自己身边打转,嗅嗅衣摆,蹭蹭靴尖,如出一辙的讨好模样。
自从把对方养成了个半大少年后,他就很少再有这样心中柔软的时刻。
“回去自罚十鞭,记住了?”
侍从猛地抬头,却见屈楚才出了暗门,已向书房中走去了。
……
“一。”
沾了水的长鞭反手向后抽去,重重打在脊背上。紫红色鞭痕瞬间爬上紧实细密的肌肉,鞭上沾的水渗入伤口,火辣辣地痛。
屈凉报出一个数,眼也不眨,挥出第二鞭。
长鞭抽打声不断响起,而屈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痛楚之色。
他的脑海中盘桓着屈楚才最后扬起的鼻音。有些戏谑,有些挑弄,是他许久没有听过的了。
九年前屈楚才把他带回汴京,起初几年两人之间尚且有些许温存,仿佛真的是慈父孝子。然而随着他年岁增长,不知怎的便生了隔阂。他百思不得其解,憋着一口气去寻屈楚才辩个明白……
那时对方的回答也如先前一般。
“长幼尊卑,不可失序。论年纪,我长,你幼。论身份,我尊,你卑。如此莽撞失礼的事莫再犯了,回去自罚十鞭。”
十鞭而已,对长年练武的人而言根本不痛不痒。
屈楚才当真以为他还是那个提不起刀的孩童么?区区十鞭能让他记住什么教训?还是说……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句你知我知的密语?
屈凉抽完十鞭,也不上药,将鞭子扔开后就去院中汲水冲凉。
幽冷的井水也没能压灭在地牢中生出的心火。
当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屈楚才依旧穿着今日的这身绯色官服,领口拢到了最上边,黑发却披落在肩头,被汗水浸湿。
而他赤.裸着上身,露出鞭痕斑斑的脊背。
梦中的那一声叹息是如此微弱,几不可闻。
但屈凉清楚地知道,那是屈楚才。
即便他没听清这一声叹息,对方也很快用其余的动作,让他明白了那曲曲婉婉的爱怜。
伤口被柔软火热的舌尖扫过,酥麻的感觉穿透了他的整个身子,从脊背传到了心尖。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反身将人禁锢在了怀中。
唇齿相触,鼻息交缠。
那身总是平滑柔顺没有一丝折痕的长衫被他揉成一团,可怜地蜷缩在冰冷的床下。而床上……
屈凉从梦中惊醒。
汗水沿着下颌滴落,在被褥上点出了个晕儿。
屈凉换下早已湿冷一片的垮裤,赤脚走到了窗边。支起窗子,夜风习习而来。
初秋的夜已有些微凉,但想着梦中那发红湿漉的双眸,身上的燥热却没有消减的趋势。
再过些时日他便十七岁了,心里明白这无法消散的热度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屈楚才。
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对他竟怀有那样的心思。
屈凉透过窗子缝隙,看见了高悬头顶的明月。明月千载都是一个模样,人世倒走马灯般换个不停。
庭院中风卷枯叶,沙沙作响。
屈凉自问道,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心狠手辣、冷情薄幸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