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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救危 ...

  •   一路急赶,顾不得油灯熄灭,北湖边的茅屋已在眼前;竹枝支起的窗户透出暖暖的灯光。忽然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只认着:白石,黑路,光水洼。脚下一堆白白的,分明不是石头,幸好没有踩上去。用手稍稍一探,似是有人倒卧在地。连忙扑进院门,急叫:“妹娃子,点上松明子,随我来。”旋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举着烧得吱吱作响的松明,急步抢出;“潇湘哥哥,什么事?”楚潇湘只说:“那边看看去。”两人急步来到先前的路边。松明一照,分明是原先来到字画摊前的姑娘,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用手试探,仍有鼻息,人却昏迷不醒。两人见状,只好抬手抬脚,将文紫姗挪入屋内。那被叫作妹娃子的是楚潇湘的义妹,原先名字不详,楚潇湘替她取名单一个“娃”字,随了自己的姓,名唤楚娃。此时,楚潇湘叫楚娃掐按姑娘的人中穴,却仍不见苏醒。摸摸脉膊,脉息微弱,幸好只是左寸脉较微,其余尚可,头后有小块瘀伤。不省人事,应是惊吓及撞击所致。唯有拿薄被为其盖身,静待甦醒。
      楚潇湘叫楚娃在油灯添一根灯芯,并燃起一枚蜡烛,使屋里看来更明亮一些,以免姑娘醒来时受惊。油灯、烛影两相摇曳,照亮着并不十分宽敞的厅堂。厅堂正面挂着一轴肖像,是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慈眉善目。肖像下方有一长桌,架上放着那支钢笛,厅堂的边角有一硕大的柜子,大大小小的格子里,放满多种常用的药材,另一边则是一张长的躺椅,文紫姗正是静静地躺在这椅上。“这是谁?”楚娃问道。“待她醒来便知。”楚潇湘答道。楚娃早已习以为常,楚潇湘时常救助一些素不相识的人,特别是潦倒、穷苦之辈,赠医施药,拯危救急,自己也是为他所收留。
      十年前,楚娃的父母因替村民出头,状告同村恶霸吴兴,仗势侵占田产,被吴兴买通官府,诬为盗贼,惨遭追杀。不得已全家连夜从广东坪石向北出逃。未及湘界,一家三口,父、母、兄均死于刀下,唯楚娃慌忙之中,被其母一掌推下山坡草丛,幸免于难。及至楚潇湘在宜章街头,发现蓬头垢面的楚娃,楚娃已饿得奄奄一息。毕竟太小,连乞讨都不会,瑟缩在一小饭馆的门口。楚潇湘看着她可怜,俯身问道:“你父母呢?”她不说话,只张着两只恐慌的眼睛看着他,问什么也只摇头。楚潇湘把手中的几个包子都给了她。
      楚潇湘是应邀出诊。一户人家慕名从百里之外,请他为家中老人治病。开始老人见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浮肿的眼皮也不肯抬一抬。家人力劝:“别看他年少,不是熟人推荐,我等也不敢拿老人家的性命去赌。”老人想想,本地名医也看过几个,仍然全身浮肿,无人可妙手回春,只好勉强伸手让其诊脉。楚潇湘轻按复重按,再看舌象。心中有数,提笔开方,交与家人道:“令尊脉象沉弦,舌形肥大,舌色淡白,为水饮内蓄。不可急于大补,此乃虎狼之法。应先健脾利水,再行温肾,不可大意。”家人连连点头:“这就对了,先生果然与众不同。”
      半月下来,老人已能下地行走。楚潇湘留下一个月的药方,即便告辞。病家万千多谢,硬是送出五十两银作酬劳。楚潇湘此时正雇好马车,眼角却瞟到路边,那女孩竟一直跟在两丈开外,包子吃完了,只剩咀角的粉屑。那赶车的道:“两三天了,是个无家的孩子。男孩的话可能就被领走了。还不晓得会不会说话。”一扬鞭,车轱辘开始转动,那女孩追了几步,露出失望的神情。楚潇湘见状,忙叫停下,招手让那女孩过来。他也从小是孤儿,特别不忍看到眼前的情景。女孩迟疑了一下,旋即急步上前,抓紧了车门。楚潇湘将她抱上车。车夫也没多说话,出门在外,见的事多着呢。这少年能否照顾这孤女,也不需要他担心。“啪”一声响鞭,车子隆隆地辗过沙石路,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路上,楚潇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均是摇头。及问道:“有父母吗?”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长久收不住泪水与哭声。楚潇湘便道:“为方便,以后你随我姓,我就叫你‘楚娃’。做我妹子如何?”女孩抽泣着点点头,又不再言语。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走着,楚潇湘看着眼前被自己取名为楚娃的女孩,又想起了师父。师父收留自己的时候,比她还小。其实楚潇湘的名和姓也是师父为他起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姓甚名谁。
      回到郴州,自己那间小屋是住不下了。幸好手头上有那五十两银子,便请人重新搭建了一间大点的草房。围上竹篱,手种些花草树木,居然有了个家的样子。楚娃其实非但不哑,且口齿相当伶俐,兼又聪颖过人。便跟随楚潇湘学武功,学医,有时还读点诗词,杂书。
      此时,楚娃忙前忙后。她知道此女子为人所掳,便将所有窗户及透光之处用布遮掩,只怕有人搜寻到此。毕竟深夜点灯不同寻常,易引人生疑。随后,又煎了袪瘀止痛的红花饮温着,不时关注该女子是否苏醒。
      “喔,喔……”头遍鸡鸣自远而近。楚娃见女子眼皮动了一下。“哥,她醒了。”文紫姗微微睁开双眼:“这是哪里?”楚潇湘忙将事情告知。文紫姗满怀感激道:“如果不是你援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说着便欠了欠身,想要起来,无奈身体软倦,复又躺下。楚潇湘道:“不急,反正天快亮了。稍待再送你回家不迟。”喝过楚娃端上的红花饮,文紫姗渐渐舒服些,便将自己遭遇慢慢告知。
      楚潇湘感慨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非此地人氏,家乡、父母均无从查考。”于是,将自己遭遇细细道来。
      那年十月下旬,湘江一带欲冷未冷。趁着农闲,十几个庄稼人正拦江捕鱼。在一狭窄处,水稍浅的地方,拉开长长的渔网,放下铅坠,便在岸上等着鱼儿上网。眼见有鱼儿撞网跳起,全都微露笑意。更有人支起铁锅,准备煮鱼,一饱饥腹。来了几天,连芋头都吃完了,就指望吃鱼,喝汤。
      浩瀚的江水,从北向南流去,江面飘浮着水草、树叶。远处一点红越飘越近,原是一只掉漆的红木盆,正随水荡漾而来。一人喊道:“谁家婆娘的洗澡盆?兴许你婆娘掉江里啦。”众人一起哄笑。飘近了,才看见里面躺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手脚乱舞,随时都会翻落江中。有两人急忙游过去,小心扶着木盆,推上河滩。大伙七咀八舌地猜测:“该不是昨天山洪淹了房屋,危急中,他娘将他放到盆里。”“看他包裹的衣物,不像穷苦人家。”“说不定土匪寻仇洗劫,家人为留后,无奈将孩子放在屋后河面飘出。”
      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声“阿弥陀佛!”在旁念道:“劳驾,诸位善信,可有果腹之物施舍于我?”众人一看,原是一云游和尚向他们施礼。“我们还等着河里的鱼下锅呢,哪里还有吃食?”一老者道:“这里还有点腌豆角,师父不嫌弃,且拿去充饥。”和尚道:“出家人不挑食。”盛在斋钵,在堤边坐下。
      “轰隆!”一声响雷。不知什么时候,天色骤变,黑云翻滚,大雨劈头劈脑泼下来,江水陡涨。众人猝不及防,老者大叫:“收网!”鱼是小事,这网可亏不起。
      十几个人来自江西赣州,年年看见湘人到赣江捕鱼,收获颇丰。这几年,看看鱼都给捕得差不多了。心想:你可到赣江来,我也可以到你湘江去。于是全村人凑钱,买了这张几十丈长的大网,望张网丰收。
      收成的稻谷,一半让官府地主收去,剩下的也不够一年口粮。捉到鱼的话,卖掉一些,剩下的挂起来烘干,也可供寒冬食用。
      湍急的江水翻着黄浊的浪头,下网的地方又浅窄些,因此水流更急。先下去的人拔起一边的木桩,卡网的大鱼拼命拍打着尾巴,撞击着收网的人。眼看支持不住,所有人扑进江里,使劲往岸上拉扯鱼网,拉扯着他们的身家性命。
      江水确实太急。水冲着网,网裹着人。眼看着十几个人连网一起,越冲越远,须臾之间,了无踪影。和尚看在眼里,无可奈何。真是生死无常,福祸难料。他撑着油纸伞,遮得了伞下婴儿,却无法救助被江涛冲走的众人。手中的钵中,尚余半根腌豆角。
      这本是六、七月才有的暴雨,偏在十月瓢泼而下,转眼间却又雨歇云收。婴儿的哭声使和尚回过神来,这该如何打算?和尚法名无为,本是赴南少林挂单的武僧,如今抱着这哭哭啼啼的婴儿苦无良策。心想:待我到村镇讨些食物,止住婴儿啼哭,再看有否人家肯收留再说。主意已定,撩开步子,向前赶去。
      镇头一户人家,正在水井旁磨着黄豆,屋里一口热腾腾的大锅煮豆浆,准备做豆腐。看见和尚讨吃的,顺手拿一粗瓷碗,舀起满满一碗浓豆浆,外加几块炸豆腐递与和尚。见和尚笨手笨脚,喂得孩子流了一脖子豆浆。老板娘接过来:“怎么喂孩子的?”又问:“哪来的孩子?”无为道:“捡的。大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慈悲为怀,收留了这孩子如何?”老板闻声道:“真养不起,师父。”和尚道:“多张咀,多双筷子而已。”大嫂也不搭话,扭头叫道:“大豆,二豆,三豆,四豆,你们出来见过师父。”一溜跑出来四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老板笑着说:“师父,要不你带走这四个,我们留下这一个如何?”无为苦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就别难为我了。”
      别过施主,无为只好再向镇上走去。看看抱着的孩子喝饱了,安静下来。忽然甜甜地一笑,现出两酒涡,分明叫道:“爹爹。”无为急了:“阿弥陀佛!我哪是你爹!”不过这一笑一叫,却要了和尚的命。自小因家贫被送入寺中,做了武僧。整天见的是刀枪棍棒,金刚怒目,何尝有这一出?无为叹息一声:“小祖宗,你可是毁了我的多年修行。人道,不想成佛的和尚,不是好和尚。你拖累着我,如何成佛?”“罢了,罢了。反正我一介武僧,离佛远着呢。”无为自言自语,倒舍不得将孩子托付他人。明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多半是找不着了,无为还是在镇上逗留了几天,生怕孩子的父母万一来找。
      一路南下,到了郴州苏仙岭脚,觉得是个栖身之处。于是从囊中抽出一管笛子,转动笛身,拉出一枚剑来。砍竹结庐,门口挂个木匾,上刻“随园”两字,隐含“随缘”之意。无为心想:郴州繁华,此处僻静。人多,我方可施展歧黄之术,谋生养命;地偏,心才能免受世俗纷扰,无拘无束。无为替孩子取了个名字,姓楚,名潇湘。
      但凡习武之人,多懂些医治跌打刀伤之类。无为却不止于此,各种医术俱通,且医德甚好。几年下来,衣食无忧。于是每天只在午时以后才接诊,寅时即拽起潇湘习武。日出,则开始读书。四、五岁时,不读三字经、千字文,读的是黄帝内经、脉诀、诗经、春秋……无为也不让他读佛经,自己尚且六根未能清静,潇湘亦断不是成佛成祖的料。眼下虽然是死读死记,这却好比扎马步,基础打好,循序渐进,以后才可有所作为。
      日子过得多灾多难,自然觉得时间长。如果天天习武、学医、读书,也很难记得那一天跟那一天。只看见花开花落,夏雨冬雪,才知道又是一年。
      一天夜深,无为将潇湘叫到跟前:“算来你今年已满十五,业已成人。我能教你的,你也学得差不多,师父甚觉欣慰,今后做人只记住一句古语:‘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潇湘诧异,欲言又止,知道师父还有话说。“无为答应方丈南下护寺,十五年来未曾履约,迟些年恐怕佛寺都找不着了。不如你我就此分手,有缘来日自会相逢。”相依相伴十几个寒暑,楚潇湘从未想过师父会离开自己。这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何舍得?顿时心潮起伏,热泪盈眶:“师父养育教诲之恩未报万一,徒儿怎能离开师父?不如带我一同南下,也好让为徒尽一点心意。”无为道:“出家之人,四大皆空,那有携家带口上路的道理。我看你也与佛无缘,还是做你的红尘中人罢了。”说罢,将手中钢笛交与潇湘:“佛门中人,别无长物。此笛且留与你,也好记得你我师徒一场。”潇湘知道师父说出此番话,已是酝酿多时,绝无可能改变,只得含泪接过笛子。
      油灯惨淡地照着,楚潇湘一夜无眠。天,无可奈何地亮了。无为不让相送:“终有一别,何必相送!”转头大步上路。楚潇湘其实看见,师父眼眶微红,只差眼泪未有落下。“多情自古伤离别。”和尚亦难逃避,除非你成佛成祖。
      文紫姗听呆了,楚娃也听呆了。自己的身世,楚潇湘从未向人提及,就连楚娃也只知一星半点。今夜,楚潇湘竟象他乡遇故人般一吐为快。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眼前人似是前世相识,也似是密友般可以信赖。或许是长久寂寞,也或许是知己难寻,所以在一个仅谋面两次的女子面前,抒吐自己的遭遇。
      不知觉间,天已微亮。楚潇湘去雇了辆马车,叫楚娃送文姑娘回去,临行前,交两包云南白药于文紫姗,吩咐如有痛楚,可按时服下。文紫姗再三致谢:“你我素昧平生,先生仗义相救,小女子无以为谢,请受我一礼。”边说边屈膝施礼。楚潇湘忙还礼:“救危扶难,乃大丈夫当做之事,何须客气。还望姑娘小心自己身体,且暂时不可露面,以防万一。”送出几步,至马车走远,才转身回去。自“随园”搬到那这北湖边,楚潇湘还未象今天般心情舒畅过。看着门边“也是园”的牌匾,自语道:“天下事,也是缘。”
      文紫姗的住处,其实离“也是园”不远,只在那郴江边上。文紫姗刚扣响门环,里面马上听见爹爹应声而出。开门见女儿意外归来,“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文登敖连声说道。文紫姗忙止住爹爹:“进去再说,这不关天也不关地的事。”入得门来,文紫姗将经过细说一遍。文登敖立即叫老仆拿出一百两纹银,递与楚娃。楚娃后退了两步:“你老就别难为我了,我哥怎么会受你的银子。”文登敖为难地说:“别的,我可就无能为力。”楚娃道:“不必谢的,我人已送到,该走了。”转身离去。
      文登敖见女儿全身而回,心中欢喜:“姗儿,如果你有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你娘。你如有不测,我亦了无生趣。幸好上天见怜,有贵人相救,真是大幸。那恩公,务必要面谢。”文紫姗道:“这次作恶者必是严世蕃无疑,如声张出去,势必连累恩公。倒不如等事情静下来再说。”文父连连点头,心中却担忧起来:这严公子绝非善良之辈,迟些日子,一定会打探到紫姗的下落,后面的麻烦可不小。于是吩咐紧闭门户,家中各人无事不可外出。
      送别文紫姗后,除了心里有些许牵挂,其余又一切平静如初。楚潇湘仍照师父的样子,早上练武读书,下午如有求医者,为人治病。
      这天,楚潇湘教楚娃练硬功。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枕在青石板边,一屏息,举掌劈下,石头断成两截。楚娃只听说过徒手劈砖,眼前见的是掌劈石头,直叫:“哥哥好功夫!”转而又皱起眉头:“可我这双手怎能和哥哥相比?”楚潇湘道:“只要肯练,有什么不行的。这又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你看那风硬,还是树硬?柔风只能吹动树梢,烈风却可以将大树连根拔起。”便将其中诀窍细细点明:“先要将气聚于丹田,再运至掌上。下掌要猛,要快,记住,就如你推一个扎稳马步的人,慢了,再大的力气也推不倒他。你若突然发力,那他的马步就不易扎稳了。”他叫楚娃先劈湖水。楚娃心想:也太小看我了。伸手就劈,溅起一片水花。潇湘笑着,手起掌落,水面只冒几个水泡。楚娃无法不服,只好老老实实地练,楚潇湘道:“以后是劈沙土,劈草垛,劈树,最后劈砖,劈石。练伤了,用药酒泡好再练,三个月后应可劈砖立断。”楚娃嚷道:“我的娘,三个月后,梨花都谢了。”楚潇湘笑道:“那练成以后,就叫‘梨花掌’。梨花如雪漫天飞舞,无人能敌。”楚娃雀跃:“倒是好听的名字。”便高高兴兴一边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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