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
-
第四章、
营帐内这一君一叛臣相视无言,随侍众人也纷纷屏息凝气,无人敢作声,直到主将曹霖干咳打破静寂,直斥赵让,声如响雷,那赵让方如梦初醒,俯首不起。
李朗带笑道:“给南越王松绑,赐座,朕却要听听,一介降将,对整饬军纪有何等高见。”
听令上前解缚的是昨日俘虏赵让那大络腮胡子,显而易见是心不甘情不愿,狠狠剜了赵让两眼,把赵让推搡到皇帝左下方的凳前,暗暗给了他小腿一记狠踢。
赵让吃痛,仅是微微皱眉,并不声张,谢过皇帝,泰然就坐。
李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让,将除曹霖之外的众人屏退,笑对赵让道:“赵将军,现下可说了吗?还是你只能与曹卿明言,连朕也要回避?”
赵让不避李朗的目光,他一日一夜滴水未沾,喉咙快生出烟来,一说话更如刀割,但皇帝问话,不能不答,强挤出声来:“天子一言九鼎,陛下仁德无双,既许罪臣不咎亲眷,为何出尔反尔?”
“朕何时出尔反尔了?”
赵让将“谢将军”把自己押入主帐,试图让他劝哄劫虏少女,如何强逼不遂,反被他所杀,以及他声东击西助少女逃出之事,一五一十详细说给皇帝与曹霖。
“那东楚谢姓将军虏我女眷,或出自陛下授意,或是纵容,二者必居其一。陛下是觉此事无伤圣明吗?至于整饬军纪,曹将军在此,罪臣不敢妄论,只是治军如严,鸡犬无惊,百姓颂扬的,自然是国力昌盛,天子有道。”
一气说完,他只觉嗓子干痒,止不住连连咳嗽。
曹霖在旁听得是心惊肉跳,碍于皇帝未曾发声,他也不能辩驳。局外人不知朝堂凶险,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势力盘根错节,见奸妄横行,结党营私,便只道上位为首者株恶不坚,软弱无能,赵让话中暗指他治军不严以致军纪废弛,真是好大冤枉。
不过这番话主责的还不是他曹霖,而是皇帝李朗。
李朗没有超凡入圣到“闻过则喜”的境界,但赵让的直言训斥他却也是恼不起来,淡笑道:“也罢。杀谢吾,算你赵让代行军法,朕不怪你。但那两士兵所犯何罪,是你亲见他们为虎作伥?”
这话问出,赵让愣了。
莫说那两身死的兵卒不知有无助纣为虐之举,即便谢吾同党,论罚处也该分个首从有别,赵让为救妻妹,出手杀人,于情合,于理却是怎么也扯不到公正之上。
李朗见赵让脸上现出羞愧之色,低头不语,暗自好笑,心中已对赵让此人已有粗浅认识,只待日后再行勘察,如少年时的绮梦可圆,也是人生快事。
他暂且不理会无言以对的赵让,转向曹霖,询问尸身收捡入棺的事情。
正值夏季,炎热高温,尸体不能久置,只是事出突然,临急临忙,棺柩来不及订做,便由一小队人马赶至就近城内,拉来便宜的薄木棺材,给谢吾入殓。
李朗跟曹霖商定,他先率部分兵马,带上赵让,拖着谢吾的灵柩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金陵,留给谢家处理后事的时间余地,待大军归来,再正式举行奏凯大典。
正事完毕后,李朗瞥了眼默坐无语的赵让,笑对曹霖道:“你去热一桶水来,顺带找套干净衣物,百姓布衣即可——能温两壶酒来更佳,朕要与赵将军对饮。”
帐中另两人听闻这道旨意不约而同露出讶然之色,赵让尤甚,他抬头猛瞅一眼李朗,嘴唇翕动,仍把头低下。
曹霖则为难道:“臣遵命,但陛下怎可与叛臣独处?臣还是把侍卫魏头领请进来吧……”
“无妨。”李朗挥手,“你速去办。寅卯之交即出发。”
皇帝坚持,曹霖无可奈何,暗忖赵让不是个大事糊涂的人,此时若犯龙颜,自己一命呜呼不消说,更要连累南越故众。
且看皇帝的神气,似乎真与赵让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曹霖心中疑团愈发膨胀,却也不敢久留。
稍候,热水、衣物与温酒热菜皆送了来,李朗遣散余人,笑对仍正襟危坐的赵让:“周身血污,不但失仪,只怕赵将军也不舒服吧?不如就在此处洁身更衣?”
赵让仰首,目中满是意外。
他的脸凑巧撞入李朗视线中,李朗微一皱眉,向赵让近前两步,倏然伸手,毫不理会赵让猛地往后躲开,轻轻撩开赵让额前乱发:只见赵让左眉上方恰有道浅色伤痕,延伸至眼睑,将眉尾处劈断。
赵让全身一僵,欲避不能,暗地咬牙,迟滞目光,呆若木鸡。
李朗问道:“静笃还记得这左眉的伤如何留下的吗?”
“此是旧创。”赵让似未察皇帝忽改称他的表字,平静应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他声涩喑哑,幸好之前的嗓音便是如此,即便掩饰不得当,料李朗也察觉不出。只是他仍满心疑虑,莫非皇帝还记得那桩陈年往事?
李朗不答,食指指腹抚过创口,来回数次,居然久留不去。
只苦了赵让,顿觉那被皇帝按住的肌肤奇痒难当,炙热难耐,唯一的抵抗之道,也只有闭上双眼,强自忍耐。
片刻后李朗松手退后,面上笑意吟吟:“南越王殿下,请更衣。你若是惯了有人服侍,朕倒是可以给你找几个兵卒来。”
言下之意,此事已必不可免,区别只在,若不识抬举,自有人奉旨强行,不过屈辱更甚罢。
赵让犹未能从皇帝适才的突兀之举中镇定,他仓惶起身,走到置于营帐中间的木桶边上,怔怔凝视着氤氲热气,忽两手攀住桶沿,一使劲便把整桶举起,高抬过头,哗然一声把水尽数倾到身上。
昨日新伤经此浇淋,剧痛难忍,赵让亦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迅速将木桶放下,又至案前,展开送来的全套靛蓝布衣鞋袜,只捡了件外衫,裹在身上,向李朗双膝下跪,低声道:“求陛下开恩,莫再呼罪臣僭越之称。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极刑,以祭天地、先皇。”
李朗本也打算向赵让追问当年拒不发兵,自立为王的细节,但听赵让竟主动提及先皇,且多少表露出求死之意,心生不快,倒是决定不急于一时了。
见赵让浑身湿透,水滴不止,李朗沉了脸道:“朕让你更衣,静笃,你不知更衣之意么?”
赵让面色也不好看,皇帝避而言他,不谈正务,非东拉西扯些无关紧要的事,偏偏眼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纵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要为了更衣与否惹恼皇帝而遭罪,未免窝囊。
皇帝再次催促,赵让不能装聋作哑,就着跪地姿势,出手飞快地扯下褴褛,把上身衣裳换好,再看向皇帝。
适才送来的酒菜全都放在案桌上,李朗回到上座,朝赵让招手,唤他陪坐下首,手执酒壶,递与赵让,摇头笑道:“曹霖身为大将,还真不懂随机应变之道,让他拿两壶酒,真就只有酒壶,酒杯欠奉——你我也只好将就着对饮了。”
他故作调侃,为的是不让对峙加剧,见赵让跪地恭敬接过酒壶,捧在怀中无动于衷,莫名又焦躁起来,自行提起另一壶,就着壶嘴仰头,玉液琼浆入口,镇住心头无名之火。
可怜赵让此时真是如坠云雾,颇有困于巫山蜀道进退两难之感。皇帝奇兵突出打他个措手不及无能招架之后,乘胜追击的摧枯拉朽之势更让他觉得无以为战。
原本仗着逃不过一死之念,便是上对天子,赵让自恃也可宠辱不惊,坦荡从容,但……一会儿沐浴更衣,一会儿赐酒对饮,再加之前那别有深意的碰触,圣意难测,似乎并非身死魂灭即可了事。
抬眼见皇帝已然把酒壶放下,毫无仪态以袖拭唇,口干舌燥的赵让踌躇片刻,依样画葫芦,品抿了两口,喉间如蒙甘霖,一片清凉,不由嘴角轻扬,露出一笑。
李朗看在眼中,只觉其貌不扬的赵让那无心微笑令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风情迥然,连带将他心头重负也卸下不少,更加目不转睛盯着打量。
赵让在皇帝这般视线中,愈发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到底忍无可忍,明知不智,还是开口向皇帝:“罪臣谢过陛下赐酒,不敢再扰圣驾,陛下奔波操劳,也当为天下安宁保重龙体……”
话说的极婉转,李朗听着笑了:“当日围城血战,生死一线,五六个昼夜不眠不休,终破贼寇,朕也不觉疲惫,更不曾倒下,如今这微不足道的来回算得了什么。”
听皇帝讲起数年前的北寇进犯之事,赵让心跳如擂鼓,但皇帝却未顺水推舟,追究起他反叛一事,反而面色肃然,问道:“静笃,朕观你在南越所为,臣服四方蛮夷,北夺闽地,西占滇国之城,颇有雄心大才——照你看,朕既已收了你的南越,下一步,该当如何?”
赵让一愕,不明所以地回视皇帝,那年轻皇帝却无笑意,丹凤眼中凝着极认真的神气,他迟疑稍许,低眉垂目,缓缓答道:“陛下方是雄才大略,罪臣望尘莫及。一统天下的大业,陛下早已成竹在胸,不容罪臣置喙。”
“你但说无妨。”
见皇帝不依不饶,赵让无奈,斟酌良久,才带着犹豫道:“如今天下分江而治,中原异族纷起,群雄逐鹿,要跨江而战,非是易事。莫若先统南疆,再图北域……南方闽越已平,再得荆、蜀……得取蜀国之后,可行北伐……”
“非拿下蜀国不可?”李朗追问。
赵让点头:“是。天府之地,物产丰盈,盐铁富余,昔秦并蜀而吞六国,陛下如欲夺天下,还是应先入蜀,顺势灭荆,至于滇国……地处边陲,彼不来犯,倒无需过于提防。”
李朗沉吟半晌,忽而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早有盘算?朕且问你,你那封密信,意欲何为?你身为东楚叛将,即便归降,朕也不能宽宥赦免,赏你个闲职爵位颐养天年,你……可清楚?”
“罪臣只求陛下善待南越百姓,宽恕为罪臣逼迫同反的东楚驻南越将士,陛下如何处置罪臣,罪臣皆甘之如饴,绝无怨恨。”赵让听皇帝这番话,反而是心中一宽,秋后算账到底来了,也省得琢磨圣意,苦思不解,他起身跪倒,娓娓而谈。
李朗轻笑,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既然无论怎么处置赵让,他都可甘之如饴,那兴许还真能有个两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