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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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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李朗与赵让四目相对,忽而问道:“那佩玉,你还戴着么?”
赵让一愣,眼中疾闪而过一丝疑惑,仍是答声是。自那日李朗再次把佩玉塞回给他,他也曾犹豫过,再佩戴此物,是否不合戴罪之身,有辱帝君皇威之嫌。但不戴着却又能搁到哪去呢?毕竟是皇帝所赐之物,总不好随手转赠他人。
也只好重新挂回胸前,如今听李朗问起,赵让登时有种无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李朗点头,话题驰骋千里,飘忽不定:“谢家是非要致你于死地不可,今日谢濂那神气,仿佛恨不得当场给你个万箭穿心。”
“……老年丧子,痛彻肺腑,其情可悯。”赵让莫名,稍作迟疑,到底斟酌出这么个事不关己的回答。
这回轮到李朗为赵让这副置身事外的神态哑然了,他言下之意,是谢家而非他本人要对赵让兴师问罪。但这赵让显然是没悟通,又或者,要此人说出两句服软求饶的话,竟是如此不易?
赵让,你真如此不惜己命?
“你起来说话,”李朗道,见赵让站起的动作略有迟钝,本想问他恢复得如何,出口时又生生忍住,“千古艰难唯一死,你倒是爽快得紧,你却说说,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仗在多年前你曾对我有施救之恩,我尽量遂了你的愿便是了。”
赵让先谢了皇帝,沉吟片刻后,撇去委婉,直截了当地道:“蒙陛下开恩,免了罪臣之妹的贱籍。罪臣虽有子女,但远在南越,其生母乃五溪蛮族,待罪臣一死,只怕是担不得赵家宗祧。罪臣求陛下能为舍妹觅一入赘之婿,延续宗族血胤,好为赵氏留下一脉香火,以祭祀祖先。”
李朗无奈一笑,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道:“你叛国自立时,全不理会宗族死活,如今又何必装腔作势?你担心我将你那妹妹收入后宫,是不?”
赵让默然不答,须臾又道:“罪臣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直说无妨。”
“……罪臣身负十恶不赦的重罪,本无资格置喙东楚国政,只是罪臣曾闻,大臣甚贵,偏党众多,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赵让倏然住口垂目,换来李朗长笑。
笑声尽处,李朗道:“你大可把最末三字说出,有何要紧?”
此句意思原是说,若大臣显贵异常,私党人多势众,封锁君主独揽国政的情况,有可能招致亡国——那句末便是如晨钟暮鼓的三字“可亡也”。
见赵让仍是低头不语,李朗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诩也有些识人之明,不至黑白颠倒忠奸不分,但眼前这人,他却难以看穿,赵让究竟是心存何念,为何既在国难当头时决然叛离,却又在明知必死之际仍记挂国事?
烦躁中,李朗站起身,步到赵让身边,盯他半晌,倏尔道:“你说若君处置,可是当真?”
赵让讶然抬眼,看向李朗,唇间泛起一丝苦笑,语气依然恭敬:“陛下莫非要罪臣自缚荆条?”
“好,”李朗也笑,丹凤目中半促狭半认真,“我要你侍寝,就在今夜。”
他吐字清晰,语速极缓,加之绝非能让听者含糊敷衍的神态,总算成功一见这赵让犹如其表字一般安静笃定的表情冰消雪融。
半晌之后,赵让强作笑颜,道:“罪臣罪该万死,凌迟分尸皆可,陛下又何必有意羞辱罪臣?”
“羞辱?”李朗笑道,“这远远谈不上羞辱。待到曹霖归来,奏凯庆功那日,你会知道何谓羞辱。静笃,或是今夜,或是明晚,你择其一。”
李朗向前一步,赵让不由地后退,眼中惊疑不定,四目相接,他委实难从李朗眸中看出任何玩笑的意味,“陛下莫开玩笑了……”是他唯一尚能勉为成句的话语。
“明晚,是不?”李朗穷追不舍,笑问。
赵让微微皱眉,非是李朗所预料的惧意,倒更似对晚生后辈顽劣不堪的一种不耐,虽未有只言片语,却仍成了对李朗的挑衅,李朗干笑一声:“朕怜你毒发初愈,又是奔波之后刚得安定,就容你安歇一夜。明日亥时,自有人来接你前去天乾宫。”
《易经》中乾为纯阳,卦象为天,天乾连用,自然便是皇帝寝宫无误,赵让闻言,顿现惊怒之色,他断然跪倒,俯首道:“罪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罪臣罪大恶极,叛逆之身,不祥之人,如何能得亲近龙体?”
初时在营帐重逢之后,李朗心中便已有对外昭告赵让已成他龙阳之宠的念头,虽说传将出去,天下自是有人要非议他的荒诞不经,色迷心窍,但却能为保全赵让性命一个极好的理由。
且能把赵让置于眼皮底下看护着,令谢家不易对他下手,安排在身边,总比囚于天牢要稳妥。
然在今夜之前,李朗还真未想过仗势欺人强要赵让以男儿之身宛转承欢。虽说那日见赵让流泪,他不知为何竟也跟着心痛,仿佛那泪水化作神兵利器,隔空直戳他心头,他情不自禁就吻了上去。
事后回味,李朗只觉真将赵让“举绣被覆之”,亦是不错,但总要赵让不至视被底翻浪为屈辱,才能有鸳鸯戏水之乐。
而基于形势所迫的亲亵,不过作戏,即便到时需要两人取信于宫中谢家的眼线,比如皇后等人,也只需作一对假行于飞的龙凤。
赵让亦是有妻有子的人,李朗思忖这种床笫之戏他不致于配合不得,只是到时候需费番唇舌解释就是。
但如今见赵让那宁死亦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表露,一时无名火起,当下冷笑道:“静笃,你若不愿明晚天乾宫,便是今夜静华宫。只不知你侍寝结束,是否仍能有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气魄,在长乐跟前若无其事呢?”
这话让赵让骤变了脸色,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真在胞妹面前蒙此折辱,却不仅仅是一死便可了。
他一时不知当如何对答,小心窥向李朗,然难以从那至尊青年俊美却倨傲的脸上觑出任何意图。
难道那日如风掠湖面的一吻,就是今日之事的征兆?
赵让跪伏在地,双手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微微发颤,暗里自嘲,真是可笑可鄙,枉费自己还天真以为皇帝认出他之后,即便难逃一死,也能大发慈悲,开恩予他个全尸收场。
结果,面临的竟是这等别出心裁的凌辱——赵让自忖无龙阳美色,也未曾听说李朗有断袖之癖,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坚牙一咬,苦求道:“伏乞陛下开恩!罪臣……既非女子伶官,也不是天香国色,此身污浊,形容丑陋,陛下……”
巨大的羞耻感止了赵让的求饶之语,他此生从未想过会沦落到这么一日。眼前这人若非皇帝,他早已在冒犯之句乍出口时,便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了。
但如今他能如何?皇帝若要一意孤行,他怎么办?
七上八下,心中忐忑至额前泌汗,赵让仍是听到一番如五雷轰顶的笑语:“朕意已决。你妻儿远在南越,牵制颇难,你又不是惜命的人,却不想朕的一番好意,倒能作此用。赵将军,明夜之前,自有人先侍候你沐浴清洁,你好自为之。”
任君处置。
赵让茫然于李朗临去前,刻意弯身附在他耳边,恶意十足的低语。
为何要这般待他?扪心自问,他与李朗之间,并无私怨,为何?要如此低残忍低羞辱他?
得不出答案的赵让全然未察觉李朗早已离去,仍在地上跪了有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双纤手搀住了他。
原来是一直侍候在门外廊下的长乐,送走了李朗,回头见寝殿门扉紧闭,她敲了门,里面却仍是毫无动静,禁不住煎熬,自行推门进来,一眼便见那相认不过数日的兄长呆若木鸡地跪倒在地。
长乐心酸之余,不由怅然。
她因这叛国的兄长而身世飘零,受尽冷眼折磨,本该是恨之入骨的,奈何真正是血脉相连,不说她容貌与他颇有相似之处,抵赖不得,单单那赵让就为她忍了毒发便足以让她心软,怜意凌驾于深恨。
几日相处下来,长乐即便言谈举止刻意守礼不逾规,但赵让醒来之后的目光,却也让她难以消受。
如此温和哀怜,带着无以言说的歉疚,长乐懂事以来就未曾有人这么待过她,那本该高耸如山广垠若海的仇恨,竟是因而消退了不少。
这晚李朗到来之前,赵让忽主动找她攀话,笑道:“长乐,到了金陵,我大概是活不长了,你能……多陪我说几句话吗?”
长乐知他此言不虚,想到刚得了个亲人,转眼又要没了,天地之大,仍只有她孤零零一人,心中酸楚,既自悲身世,又为赵让难过,生死之前,也再无太多固执,便答了声“好”。
当赵让问她有何需要时,长乐想了想道,自幼入了贱籍,每日除做活便是学习舞技,从未有机会读书认字,直到今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如何写,只是牢牢记得曾有人告诉过她,这名是父亲取自“长乐未央”。
赵让默然片刻,叫人找来纸笔,一笔一画地教她习字,写“长乐”,还把“赵让”两字也教了她。
“长乐未央,”赵让笑对她道,“原是汉时宫殿之名。长乐取其字意,是望你长久得享欢乐……也另有层愿国君亲和万民,国得永续之意,父亲虽是武将,却颇通文墨……”
长乐沉默着,泪光闪闪,未及才低低地道:“可我却无缘一见,连你也……”
“我教你将名字写好,”赵让打断了她的话语,轻笑,“今后你便不会忘记父亲寄予你的厚望。”
长乐原想争辩,即便贱籍已除,以她的身世,人世间又还能留有什么快乐?但又怕出口令赵让伤心,便忍泪专心习字。
——孰料,皇帝不期而至,待大驾离去,她那兄长已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乐心中惊慌不已,难道……死罪行刑之日已定,竟是等不到秋杀之时么?
长乐不禁泪如雨下,低声啜泣起来。
这哀声却是震醒了赵让,他无言伸手,替长乐拭去眼泪,心中苦涩万分,却也了悟一事:长乐在此,他有何能耐与九五之尊抗衡?
无亲无故无欲无求者方能无牵无挂,宠辱两忘,天下莫能臣之。
这样的人,绝非他赵让,绝不是。
但纵使仅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他也不愿让皇帝赢得潇洒干脆,轻而易举便能夺去他所剩无几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