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殇》紫*青

2、＜宫调曲＞（上）

　　水泽淡，天微寒。
　　奉天城与往常无异，深府大院的纸醉金迷，朱门豪宅的灯红酒绿，都已是过眼烟云。
　　汪小小轻叹一声，继续抚着手下古琴。
　　十三根琴弦在她指下流淌出清丽的曲调，晕亮了午后的庭苑。
　　奉天城汪氏，祖上三代为官，官至丞相，显赫一时，祖辈正室皆在京中，留在奉天原籍的，也有些官职名分。
　　大户人家的风光炫耀尽了，谁也不曾看见深府中的无奈。
　　家主汪伦，为人苛刻，又有那么点傲气显摆。汪府大院雕楼别苑，俨然奉天城的小皇宫。
　　汪伦妻妾众多，出众的儿女却并不多。最让他疼爱的，是那个被誉为“奉天仙子”的女儿汪小菀。而汪小小，不过是妾室所出的丫头，不值一提。
　　汪小小随意地抚着琴，白皙纤细的指尖轻巧地划出优雅乐音，夺去了奉天景致的美丽。
　　虽然母亲是个出生低贱的歌女……虽然自己不够美丽……虽然从小饱受正室主母欺凌……只要她能触上琴弦，涌上心头舒缓会驱散满目阴霾。
　　“小姐的琴声真美，奉天城最好的琴师也比不上！”一旁的婢女小秋摆上一个香炉，对小小笑道，“说不定小姐的如意郎君会闻琴而来呢！”
　　小小低了头，脸上一片绯红。小秋伴她一同长大，情如姐妹。母亲过世后，小秋是她最亲的人了。
　　“别胡说了……我这样子，哪会有人要……”小小低嗔道，抚琴的手离了弦，不由自主地触上左颊光滑的肌肤。
　　又是一声叹。原本应是雪般柔嫩的脸颊，却在此处生了一块暗红的胎记。那胎记蔓延左颊，犹似一只双翼微颤的蛾。
　　“一块胎记而已，小姐何必那么在乎，”小秋调皮地点了点小小的鼻子，“小菀小姐虽然漂亮……我觉得还不如你呢！”
　　小小的脸更红了，羞愧似的用帕子遮了遮左颊：“小菀姐姐可是‘奉天仙子’，就算我没有这胎记，也是万万比不上的……”
　　同为二八芳华，汪小菀的“仙子”之名传遍奉天，达官显贵的求亲者简直要踏破了汪家门槛。而汪小小，幽居于汪府最小的别苑中，日日抚琴解闷，从不曾见过一个外人，更别提求亲的人了。
　　当初，自己因脸上这胎记，被主母斥作不祥。若不是父亲念在旧情，只怕今日小小只能流落街头。
　　还好，母亲教了小小琴艺，让她多少能给父亲留点印象。
　　“小姐真打算庸碌一生？”小秋撅了撅嘴，“我还想给小姐当回红娘呢！”
　　小小无奈地笑笑，继续促着指下琴弦。
　　自己又不是卓文君，上哪里去寻那知音司马相如。
　　“今天是牡丹荟哦，小姐，难得可以出府赏花的日子，你想浪费么？”小秋捧来一件锦丝披风，笑语吟吟，“奉天西郊院子的牡丹开得正艳哪。老爷许了小菀小姐去赏花，咱们也跟着去吧！”
　　“你这丫头……”小小羞涩地抿唇，琴音不禁一阵颤乱。
　　也好，去看看别处的花儿开得多艳，总比让自己凋零院角要好。

　　奉天西郊赏芳亭，花香怡人，姹紫嫣红。官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花团锦簇间，吟诗扑蝶，娇声细语。
　　汪府的花轿一到，千娇百媚的小姐们纷纷驻足而盼，想看看那名压群芳的汪小菀究竟是何等美貌。
　　不加妆饰的汪小菀犹如出水芙蓉，明眸皓齿，巧笑嫣然。一袭轻纱罗衫，悄然现于牡丹丛中，真似仙子下凡。
　　婢女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汪小菀，衬得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满园的牡丹，好像是为她而开。
　　小小看着小菀曼妙的身姿，禁不住心酸一阵。只不过年纪相差数月，为何自己竟比亲姐姐瘦弱得多……
　　“小姐……”小秋最懂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似的笑笑，“小姐不是谱了新曲子吗？这里人杂，我们找个清净地方去奏。”
　　到那牡丹深处去奏一曲孤寂，给自己听。喧嚣的尘世，怕是听不了，也听不懂。
　　怀抱古琴，小小坐在溪水长石畔，凝望满园艳丽花色，指尖随水而动，新作的曲子倾泄而出。
　　铮铮琴音，悠悠含情。宫调起音，宫调首尾。古意盎然，清韵犹存。
　　远远传去，赏花的女子皆沉心琴音，不禁四处张望，寻找那仙乐来源。
　　西郊亭外，琴声余音传到了一辆缓行的马车上。
　　原本只是路过，却无意被琴声吸引。
　　马车停了，车帘被紫竹折扇挑开一角，车中之人望了望赏芳亭的牡丹花丛，以及那些明媚的赏花少女，对车中他人悠然而道：“不妨就在此地吧，可比府中有趣得多。”
　　不一会儿，马车中走下四五个俊秀公子，纶巾锦衣，佩玉执扇，一看便知是些风流书生。
　　秦轩，便是那命车夫停车的公子，展开手中的紫竹折扇轻晃几下，英俊的容颜透着几分儒雅。折扇一合，他指了指赏芳亭，回首问向同行的友人：“如何？此处景致怡人，在此对诗，颇有风雅之趣。”
　　几个富家公子原是择日开诗会，今日路过此处，秦轩索性邀他们在此地吟诗作对。
　　才子风流，又有佳人美景，更有遥遥琴音，确是让人诗兴大发之处。
　　几人雇了一叶小船舫，顺着涓涓流水赏景看花。
　　饮酒吟诗，听琴赏花，正应了秦轩的意。
　　良辰美景，只叹无佳人共度。秦轩立于船沿，悠悠望着溪流，心底忽涌起不遇知己的惆怅。自己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子，却寻不见真正欣赏他的人。厌倦了整日活在父亲的功名下，这才远离京城，来奉天访友。
　　怀才不遇，终是一种寂寞……正如这不断的琴音，也似在嘲叹一种别样的孤寂……
　　微风抚面，秦轩觉得那琴音正诉说了自己的心境。
　　莫非，弹琴之人，正是自己有缘相会的知音……
　　紫竹扇敲于掌心，秦轩忍不住想寻一寻奏琴之人。
　　抬眼而望，争妍牡丹尽收眼底，仿佛应曲而生，褪去了尘世凡俗，生出一股清淡雅贞之洁。
　　秦轩竟一时忘了情，殊不知泛波的水溪沾湿了衣角。
　　船行水湾，曲折过一片清幽的树丛，更见另一片开阔的雅致风景。
　　秦轩正欲长吟兴起之诗，蓦然回首，目光眺见溪边一抹清丽的身姿。花丛掩映，碧溪青岩上，一个衣着素洁的身影半垂下青丝长发，微微抬起的双臂柔弱似柳，依稀可见皓腕露出长袖，指间抚弄着架于膝上的斑驳古琴。
　　摇于手心的紫竹扇忽地停止了晃动，秦轩不由得凝了双眸，痴了一般地向那坐抚古琴的女子看去。
　　澹泊水烟蒙胧缭绕，看不清抚琴之人半垂的容颜，隐约中，秦轩只觉得，溪畔女子单薄的身躯，好似一只颤翼欲飞的素蛾，迷幻脆弱，如那琴声一般悠远寂寞，永远触碰不到。
　　恍神的一刹，秦轩亦不知自己是醉于琴音，还是醉于那天宫仙子般的人儿。
　　船舫无声地驶过，在镜面似的溪上留下一道轻晃的划痕。
　　离那岸近了片刻，又逐渐远去。仿佛从未靠近过。
　　汪小小醉心于琴，不经意地抬首，瞥见一只玲珑船舫从身边溪流缓缓经过。船沿，竟有个锦衣公子，似乎听琴入了神，紫竹扇也拿不稳，眉目流露出淡雅英气。
　　只是一瞥，小小不禁一惊，琴音忽疾，正如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船舫悄然远去，船上的公子微抿薄唇，淡定自若的笑颜是那般明朗。
　　小小不觉面上绯红，垂落的青丝遮去了左颊的胎记。
　　秦轩无意一笑，心叹，有此佳人知音，若得相识，也不枉来奉天一遭。
　　依依不舍地凝视那只露侧影的清丽人儿，秦轩也不禁怦然心动。
　　船舫划过前方水湾，溪水碧丛，一恍不见。若不是琴声依旧，秦轩只当自己梦入了仙境，遇上了天宫仙子。
　　小小羞怯地回首，船舫早已驶入水湾，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一曲终了，小小望琴而叹。
　　“小姐，你的脸怎么这般红？”小秋抱着一束艳丽的牡丹跑来，挑起一朵最娇艳的，插进小小的发髻中，“比这花还红呢！”
　　小小垂眸，扶了扶头上的牡丹，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确实，那牡丹也不及自己的脸红，就连那胎记，也碍不了自己的娇柔。
　　也许，自己会比那牡丹，开得更艳丽……
　　另一边，船已靠岸而泊，秦轩与友人上了岸，漫步于牡丹丛中，不由得念起那琴音。
　　赏芳亭周围赏花的小姐少妇，见了这些儒雅俊秀的公子，无不遮扇举帕，又羞又娇地偷偷望着，只盼能博郎君一顾。
　　秦轩与友人进了赏芳亭，一览美景，或有姣美似花的少女偷着瞧来，使得此处莺燕一片。
　　望着这片颇显俗气的地方，秦轩的心里挥之不去那随琴而生的清丽身影，不觉长叹：“奉天照牡丹，临水生佳人。素琴淡乐音，飘然天宫仙。”
　　“天宫仙？你说‘奉天仙子’么？”一位友人拍了拍他的肩，“莫非你也倾心于她？”
　　“‘奉天仙子’？”秦轩微微一愣，不知友人在说什么。
　　亭外林边忽传来一阵嘤嘤轻笑，声音勾人魂魄般地清灵悦耳。人影晃动，一群明媚少女出现在牡丹丛中，簇拥着一个美若天仙的绝色少女。
　　“咦？那不正是‘奉天仙子’汪小姐么！”另一位友人抬手指向花间的少女，“真是国色天香，有如仙子下凡……”
　　秦轩凭阑眺去。淡妆少女青丝披了一肩，素色纱裙隐约现出曼妙身姿。纤纤玉手正捧了一朵牡丹，侧首俯身去嗅那花香。
　　那个侧影……与在船上见到的竟如此相似……青丝遮了半边容颜，素音轻灵，风姿绰约……
　　莫非，刚刚在溪边抚琴之人，正是她……
　　秦轩望着那仙子般的容颜，不觉呆了。这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忽起一阵清风，花间绝色少女只顾指间花朵，不小心被风卷去了丝帕。那丝帕轻薄若蝉翼，随风飘飘忽忽飞至赏芳亭。
　　秦轩不经意地抬手，捉住了那方轻柔熏香的丝帕。
　　一阵惊诧，秦轩执着丝帕向汪小菀看去，英俊的容颜让周围女子暗自红了脸。
　　汪小菀，有些惊慌失措地向秦轩看来，忘记了手中垂落的牡丹，明眸水灵迷茫，万般娇羞霎时晕上双靥。
　　“这位姑娘……”秦轩举着丝帕，正欲归还，却见汪小菀含羞垂眸，长袖掩唇，转身小步跑远，仿佛受了惊的小鹿，怯生生地躲进牡丹林间。
　　只留下手中暗香袭人的丝帕。
　　秦轩不由得思起，那些令人羡艳的传奇中，有多少回是以一方丝帕彼此诉说衷肠。
　　手中的丝帕，蕴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腼腆？
　　望着汪小菀跑远的方向，秦轩出了神。
　　不多时，远远的，又生出那般动人的琴音。宫调起音，荡生一末缱绻的情愫。
　　丝帕定缘，琴音传情？
　　秦轩笑了，小心地收起丝帕。听闻许多才子佳人的良缘奇遇，今日，这般艳遇竟轮上了自己。
　　“那位‘奉天仙子’可是姓汪？”秦轩向友人询问。
　　友人纷纷告诉他，汪家的权势地位，以及汪小菀的惊人美貌。
　　秦轩展开紫竹折扇，幽然一笑：“改天，我必拜访汪府。”
　　凭着父亲在京城中的官仕之位，要结交汪府家主汪伦并非难事。秦轩暗想，知音难求，哪怕隔了万道壁垒，自己也要再见一回那天宫仙子般的人儿。

　　溪畔，小小拨了最后一个宫调音弦，挽袖起身。转首对小秋淡笑：“好听么？”
　　小秋连连点头：“不知哪位有福分的公子，能娶上小姐你，天天赏着小姐的琴音。”
　　汪小小抚了抚左颊的胎记，红云飞上脸侧。心里，浮现起那个执着紫竹扇的挺拔身影。
　　妾意郎情，何日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