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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五十五-尾声 ...

  •   于是他不再试图问我什么,于是我们缠绵,因久别重逢而分外热切,缠绵过后,我了无睡意又不想就此离去,于是絮叨地同他讲自他离京后发生的事,毫无章法却又止不住口,讲得我自己愈加满脸含笑,不知为何。
      他终于耐不住,翻身面对着我,手撑在我肩侧。
      “你是不是……”只说了四字,他便噤口,只一径瞪着我。
      “什么?”其实并非猜不到他想问的话,只是故作不知。
      “罢了,没什么……”他摇摇头,作势起身,我一把拉住他的袖摆。
      想到曾经的那个念头,此时该是最好的时机吧。
      “如果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和那时一样的问题,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神情甫变,思考了很久,竟道:“朕信。”
      我笑出声来,他盯着我等我下文,我却反而换了个话题:“皇上,您可还记得对我的最初印象是怎样?”
      “这算什么?定情的步骤之一?”他挑眉。
      “也许。”
      知道我的坚持,他终于开始低眉思索,渐渐沉浸于过往回忆之中。
      “朕第一次真正见到你……是在启祥宫里,那时一眼看出你有伪装自己,但只是留了个心,并没有多在意,不过对于明绪对你的维护倒是有些惊讶。直到御花园里你突然出现,那时朕才注意到了你,你的大胆并不算什么,但当时你能凭一己之力从启祥宫偷跑出来且安然到达朕的面前,这说明你真的有些本事,而你虽然看似妄为,当朕质疑你时却又很聪明地选择了向朕说实话,这些令朕对你产生了兴趣,因此朕给了你一个机会,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你让朕看到了很多矛盾,你的外表出世,但骨子里却注定入世,一方面自私冷淡,一方面又很难放下一些特定之人,很多时候行为令朕对你十分失望,但转过眼来却又令朕出乎意料。”
      “然后呢?所以您渐渐竟然爱上了我?爱得无法自拔?”我坐起身,面容离他很近。
      他没有回答。
      “没有,不是吗?您虽然爱我,但却绝不可能让它大到无法控制。”
      “你今晚到底想要说什么?”他沉声问。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自顾继续说道:“不过幸好,我虽然爱您,却也不够爱您。”
      “叶岚,朕在想是否该现在就让你住口。”
      我知道他认为我又在设法刺伤他了,我摇头道:“不,您该听完,毕竟今后我们要在一起太长的时间,总要找出一种相处之道,所以我在尝试尽量坦承一些。
      “您不在京城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很闲,因此我有很多时间来想事情,想我们之间为什么会产生爱意,又为什么我们会如此针锋相对。你对我的感情源于理智和利益,而我对你的感情则源于你的强势,这并不意味着你或我是别有用心,但我们都无法彻底地去爱对方,也是根源于此。在你的心里,国家和朝廷永远是最先考虑的,而我,如你刚才所说的,我生性自私,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有必须抉择的那么一天,我可以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放弃感情。”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你如此透彻的分析,听起来我们之间似乎太糟糕了……但,朕绝不可能允许你出宫。”
      “当然不,我早已没有那样的想法了。”早在意识到他的强势时,我便断了这念头,既然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过,我又何必让自己妄想。
      “我们之前的矛盾,几乎都是因为我们将感情和利益之争绞在了一起,但如今我已想通了,从今以后,我接受你的利用,不会再有不甘不满,我不会再把感情同斗争混为一谈,所以也请你这样对我,这样我们才能够相安无事,不必在每次的冲突中两败俱伤。”
      他叹了口气,手指抚上我的发丝,轻揽住了我。“朕真有些怀疑你的话,因为朕只感到对你似乎越陷越深。也许我们真的无法全心全意去爱对方,但如果照你所说,大概朕会是个明君,而你会成为一个贤后。”
      是的,你和我,我们不是普通的爱人,一个国家的皇帝和皇后,是不能让感情凌驾于其它一切之上的。
      所以,你必须以国家为先,所有你不能为我考虑为我做到的,我会自己为自己而争,或许只有这样,你我之间才能寻得一个平衡,而不致被承载了一个国家命运的大局吞噬了自我。
      这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但却是最适合我们的路。

      皇上归来后,朝中开始刮起一阵隐隐的风暴,尽管表面上看来不动声色,但人人自危之程度却比之铲除昔日中堂常济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之前明瑞所表露的明显叛君意图,皇上此次不再采取明抚暗削,而是直接在台面上与明瑞对立起来,但明瑞为官多年谨慎,把柄难寻,因此君臣双方俱不敢轻举妄动。
      恰于此际,父亲传书入宫,内容令我啼笑皆非,竟是要我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讨官职,事实上在我大婚未久,皇上便已将他由从二品升为正二品太子少保,可惜父亲食髓知味,犹不满足,如今竟又惦念起尚书之位。
      助他是绝不可能的,父亲于仕途之上早已失却了方向,无法正确判断时局,却认为以我为基可以振兴其科多一族,对于他我已心灰意冷,只是不免担心若哪一日不能护持之时,父亲犯下错事会累及我的母亲。
      此时倒是个契机,让父亲早日退出官场也算是为他着想。于是我直接向皇上言明,请他逐步削减父亲的官级,而不必顾及他的国丈身份,只求保留我家贵族名誉,不要令他们无以生计。
      他很明白我的意思,还向我言道:“你以为朝廷会看着一国的国丈流落街头么?那管国库的人就该自杀谢罪了,你父亲虽无大功也无大过,朕自会好好安排。”
      有他这句话,我便算是放心为家人铺好了后路,虽然在父亲眼中可能我的行为是大逆不道,拖他的后腿,但这却是我会为他们所做的全部了。
      从此这个家,与我再无关系。

      皇上本为明瑞一事颇为费心,我也知趣地尽量不在他的传召之外再打扰他,只是近日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却是双方均偃旗息鼓一般,想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日因后宫一些事项须禀明皇上,又兼数日未见,我便起了念头,径自来到了养心殿。
      未进养心门,便见皇贵妃从中走了出来,行步极为匆忙,完全不似她平日风范,未及互打照面,她人已远远去了,竟是没看到我。我心下疑惑,这个时辰她会来见皇上,倒不知为了哪般。
      入到殿内,待见着皇上行过礼数,眼看午时将至,他便命人将我的午膳传来一起用,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方才来时正好迎着皇贵妃出去,皇上怎么没留她一起用午膳?”
      皇上丝毫没有异样之处,立即答道:“她另外还有事忙,朕就让她先走了,这不是前后脚就又来了你陪朕用膳?”
      我也顺着他的话谈笑起来,只是心里仍有些不信,虽然无甚理由,却难以就此放心。
      告别了皇上后,我直接取道景仁宫,决定再探一探皇贵妃的口风。
      果然皇贵妃的历练到底比不得皇上,乍见我时表情瞬间复杂,我只作没看到,与她一径聊些近日琐事,许久才不经意状提起我日中在养心殿同皇上一起用膳,听我如此说,她却只是闲言应对,半点不提自己在我之前便见过皇上之事。
      我越发肯定这当中有隐情,于是不动声色地道:“皇妃的面色看来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了?”
      她立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掩饰说道:“不过就是宫里这些事情,也没有多哪些,大概是精力比不过以前了。”
      我直觉她有事相瞒。
      “那皇妃可要多保重,少了你帮助的话不只本君要焦头烂额,连皇上也会压力倍增吧。”
      她撇清道:“以皇上的才能,哪会需要本宫帮什么忙,皇后严重了。”
      我道:“就算皇上不用,本君却少不得你,不然那些琐琐碎碎本君可是半点应付不来。”
      “就怕皇后早嫌本宫帮的尽是倒忙了。”
      “本君怎敢。”
      于是笑开。
      步出景仁宫,我低声吩咐齐颜道:“命人守着这儿,如有什么外人出入或异常情况立刻报来。”
      齐颜立刻应了。
      皇贵妃刚才只注意“皇上”字眼,看来该是皇上向她授意了什么。会让他们齐齐对我隐瞒的事,想来必定是与我有所相关了,既是如此,我便更不能任自己一无所知。
      一直等到将近深夜,果然齐颜带来了消息,只是这消息委实出乎意料。
      “据盯梢人来报,入夜时分景仁宫的大太监带着名打扮诡异看不到面目的人进去,一个时辰后那人才又出来,他跟了那人一段路才看清,是以前在启祥宫服侍明绪大人的孙公公。”
      “明绪的?!”我惊讶起身,心中渐浮起不好的感觉,“齐颜,瞒着所有人,立刻把这个孙公公带来。”
      齐颜退了下去,而我则一下子倒回椅内,陷入一片思索中。
      齐颜动作很快,不出数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一切十分顺利,我命他把人带到空置的后偏殿,查实宫内全部人的所在位置,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后,立刻也赶至偏殿。
      命齐颜在门外守着,漆黑的殿内只余我和尚搞不清楚状况的那名小太监,清冷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我和他的身上,我想自己此时的神情一定不太令人愉悦,因为那名孙公公明显颤抖着退后了小半步。
      “孙公公,本君今晚只想听到真话。”我先开口,冰冷无情。
      “可是奴才还不知道……皇后想听、听些什么?”
      “不如就说说,你今天为什么会被皇贵妃召去吧?”
      他“咚”地一声立刻跪在了地上,惶恐地连连道:“皇后饶命!”
      看着他冷汗不断冒出,我冷笑道:“不肯说么?你倒硬气。”
      他音调之中已带哭腔:“皇后明鉴,不是奴才硬气,奴才是实在不能说啊……奴才今日要是说了,保不住明日就有人会要奴才的命了!”
      我笑,不为所动,“哼,你当本君不知道是谁会要你的命么?不管是皇贵妃甚或是皇上,会怎么对你倒还不一定,不过你现在若是不肯说出来,本君今晚就能让你后悔自己生而为人。或者是你不信本君的话,要先尝点手段再来考虑要不要嘴硬?”
      眼见我走向殿里角落处的梨花格柜,取出一个青瓷雕花小瓶,那孙公公连忙大喊起来:“我说,我说!求皇后放过小的!”
      我暗笑一声,果然是个胆小的,连我手上拿的是什么都不晓得便已吓成这样。将瓶子放在一旁,我抱臂俯视着软跪在地上的人,等着他开口。
      “奴才受皇贵妃召见,是因为、因为……她要奴才揭发当日明绪大人谋害了席泰御侍的事。”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声。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本是不敢的,和明大人又有往日主仆情份在,但奴才更不敢违抗旨意……”
      我打断他的话道:“你为什么确信是明绪害死了席泰?你有何证据?!”
      “奴才当然确信,出事那日,奴才是亲耳听见主子同席御侍约好了傍晚碰面,也是亲眼看着主子去赴约,直到很晚他才回来,而且神色慌乱,脸色发白,转天就传出了席御侍的死讯,要说他的死和主子没有关系,任谁也不会相信。”
      看他说得义正辞严,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明绪,你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却竟瞒不过离你最近的人的耳目。
      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追问道:“这件事皇上是知道了的?”
      “是。”
      我的感觉愈发不好了起来,“那,是皇上那边的人先盘问你的,还是皇贵妃那边的人?”
      “是……是养心殿的一位首领太监,就在几天前,皇贵妃是今晚才问清了事情细节。”
      “……她可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揭发明绪?”
      “这倒没有……皇贵妃娘娘只说对国家对奴才自己都有莫大的好处,又不是昧良心的事,要奴才不用害怕。”
      我的心沉入谷底,看来此事已难以挽回。
      “时间呢?她叫你什么时候将事情讲出来?”
      “说是就在这两天,到了时候娘娘自会派人来告知奴才。”
      是的,皇上做事一向务求妥贴,此时大概只欠东风。
      “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只是今晚的事你该有分寸,嘴巴守得牢些,不然后果你自己晓得。”
      冷眼看着他给我抖抖颤颤地行礼起身,唤来齐颜将他再原路送回,待他们走得远了,我才跌坐在椅上。
      此事既由皇上而出,那就绝不单单是一桩命案,至于这背后有什么真正的目的,想到近日他与明瑞僵持的局面,就不难猜出大概,若是抖出明瑞之子害死武将之子一事,当中能做出多少文章,恐怕明瑞倒台只在眼前。也正因此,皇上不会容得任何人的求情,以他欲铲除明瑞之切,和平日对明绪的态度,这次明绪是在劫难逃。
      想到此,我立刻站起身,匆忙赶回房中取出一件深色斗篷,再将小梁子召来,此时只有这个从一开始便跟随着我的人我还能够完全信任。
      现在的情况太过危急了,我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轻信任何人,即使是齐颜。
      我并不信刚才那个公公能真的保守秘密,一个被我吓唬几句就什么都说出来的人没有丝毫信用,现在的我只打算赌时间,赌他绝不敢一回去就急急向别人报讯。
      由小梁子在前面引我至明绪所住的永和宫,一路上凡有盘查巡视均由小梁子搪塞过去,他是我面前的红人,宫里无论上下均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虽然带着一个行止可疑的我,我们二人仍是顺利到达了永和宫。
      此时早已是二更时分,整个永和宫的人几乎都已睡下了,小梁子直把门拍得几乎将巡夜侍卫引来才闹醒了守夜的太监。我也顾不得小梁子如何同他们解释,直接冲进寝房,唤醒了明绪后便拉着他寻了件隐蔽的内房。点起昏黄的烛火后,看着在火光映照下他渐渐彻底清醒而挂上不解神色的脸,我突然有种命不由人的悲哀感。
      “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急?”他大约是不太相信我竟会来找他,问得谨慎而戒备。
      我镇定了一下,才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明绪,你今晚准备一下,明日我送你出宫。”
      “出……出宫?”他一向难得一变的表情瞬间怔然。
      “是,现在时间很紧,来不及说得更具体,总之你要动作快些,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他突然沉静下来,然后摇头道:“不,告诉我理由,否则我不会走。”
      我一时急了,“你这时候还说这些!再不走我保不住你。”
      “……是谁要取我的命?”他还是很镇定地问道,“是皇上?”
      看他一定要追根究底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只得简略解释道:“席泰的事已经被皇上知道了,他这次是一定要借你弄垮你父亲的,你现在性命难保,走或不走,决定在你。”话虽是这样说,我却知道自己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定罪处死,无论怎样也要说服他,哪怕是要绑着他送出宫去。
      为何对这个人仍是不能狠心到底?我也不知道,只是尽管他害死了席泰,我也做不到逼他以命偿命。
      明绪有些悲凉地笑了,“终于还是被他查出来了……既是如此,你又怎么帮得上我?皇上做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让我顺利逃出宫的。”
      “别管我会用什么办法!”我低喊道,“我已经冒着危险站在这里了,浑水已经趟了,我一定会有办法把你安全送出去,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要再回来!”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亮意,表情愈发温和,“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暗叹了口气,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种时候又何必再问这些。
      “明绪……我对你的感情,可能复杂到包含了世间太多种不同的感情,只是这当中,大概不会有你所期望的那种……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妨碍我帮助你,不是欠你什么,你更不要觉得自己欠我什么。……你对席泰所做的事,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但我现在一心只希望你安全,我不想看到你有什么事。”
      亮意黯没了,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淡定无波,半晌才道:“是我问得过了,你能撇开对我的恨来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欣慰……明天,什么时候出宫?”
      看着他的表情,我的心中一窒,知道自己的话终是伤了他。但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我终于放下一颗心,他肯答应,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很多了。
      “时间我还无法确定,我会尽量赶在日中之前,你注意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看着明绪点头后,我便转身准备离开,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皇上的暗线一定有铺展到此处,再不离开就要提早惊动他了。
      转身之际,却被明绪一把拉住,微讶回头,却见他的神情比之方才更加认真。
      “明日巳时,能否过来一趟?我有些预备留下的东西要交给你。”
      我皱眉,“有些东西还是毁了比较好吧?留下只怕会成祸端。”
      他笑了笑,那笑容竟是他从未有过的柔美。
      “放心,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对我而言很有意义,以后不能带在身边了,还是想交由你保管。”
      既听他如此说,虽然明知这样很可能打草惊蛇,我也就只好应了下来,不敢再拖延时辰,立即告辞向外走去,临迈出门时,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明绪,他一直站在原地深深地注视着我,那身影,一瞬间给我仿佛会永远停留的感觉。
      挥去心中的异感,我迅速赶回自己宫里,此时夜静更深,也不适宜再有所动作,只好随意睡下,许久也难成眠,只是一直想着各种情景可能,迷迷糊糊终于寐了过去,再次惊醒时窗外天光却只微见发亮。
      不想再睡,唤来人服侍着梳洗完毕后,便命人去查问今日所有的出入宫门事项机会,安排一个人悄然出宫并不难,但想在皇上的眼皮之下带明绪摆脱盯梢,只怕要冒极大的风险。
      布置好一切安排,定下与人碰头的时间地方后,眼看巳时已到,想起明绪的叮嘱,我留下小梁子在宫里等待消息,便再次赶往永和宫。
      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了皇上那里,再隐瞒动向也无甚用处,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去见明绪,然后将他尽快带出宫去。
      进到永和宫内,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气氛令我略微讶异,走入殿内也见不到明绪的人影,等了半晌方看到一名宫女匆匆自门外走过。
      我赶忙叫住她:“你站住,你们主子哪里去了?”
      那宫女听见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回道:“主子已出去了。”
      “出去?”我心中的疑惑更浓,明绪绝不是和我约好后还会失约的人,更何况此时这种情况他怎还会随意走动。“他去了哪里?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奴婢不知……主子一向不喜欢奴婢们跟着,也不告诉奴婢们去向的。”
      这些人真是,到底是怎么当差的,竟连自己主子去了哪里都不晓得。挥手遣走她,我走进内侧偏殿,想要找找看明绪可有留下纸条留言之类物什。
      桌上并无任何东西,正要再去看看另一侧殿的书案,无意间眼角瞥见床榻上有异色,走近前一看,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书信,上面书着“叶君亲启”字样。
      一看到它,我情知不妙。
      抓起信便拆开来,里面两页纸笺,密密俱是内容,赫然正是明绪的字迹。

      “岚:不知展此信时君可安好否?我私心希望君尚未知我欲所为,亦望君耐心读罢此信,以不枉我晓夜匆匆书之,盼君成全。
      我至今犹记得与君初遇之时,君虽为中人之姿,然而目光神色中难掩风采,故未久,你我累日相处之下,我已看出君乃更装变容。彼时,我知道叶岚心中之明绪,是一个至高至洁之人,然对于君之看重,我一直不胜羞愧。我并非完人,年少之时也曾多有抱负,自恃文才以期成就一番美名,然而时运不济,因身为官家子弟便不得不深居宫中,不能一展长才之憾一直困扰于心,亦不甘大好年华就此随宫墙黄瓦流逝,况家父因昔日诸皇子争位之事一直受到皇上忌殚,因此我始终未能抛开世俗之心,故也曾使用手段以稳固宫中地位,然而又自诩清高,时时难免反思后悔,不齿于搬弄权势之行为,是以两条道路不能择一,终究一事无成。待得遇君,我已想见君必非池中之物,确曾有利用之心,然而君之行为想法实非我所能预料,竟敢于自冒危险以挽救家族,那日在启祥宫中,我于隐处遥遥目送君步出宫门,既觉惋惜,又钦佩君之勇气,我若早能如君一般,有所目标便全力以赴,即便难免自怜自艾也不回首反复,想来今日也许不至如此地步。到此时不妨坦承相告,当初启祥宫内毒茶一事时,我甚至曾有借机除掉君之念头,然而终是不忍,虽明知君之风头日盛,仍只选择了让哲陈自食其果,谁料此举竟种下日后之果。
      我对君,既有欣赏,亦有羡慕,甚或嫉妒,君可义无反顾完成之事,为我想做而不能做。我亦曾窃希望君与我为同一种人,可以彼此相伴,在启祥宫中不问世事,故私心阻拦君之前程,然而造化弄人,反是我比君更加泥足深陷,如今回想昔日吟诗抚琴之乐,竟觉已恍如前世。
      关于席泰一事,今时情况既已至此,我将事实和盘告之,也算私心希望今后世间仍有人可明白明绪一二。彼时席泰邀我至体元殿私谈,我虽不知其是何用意,仍是应邀前往,谁知席泰竟是要我为其打听提供政事消息。萨勒家虽于各项政斗中惯常保持中立,然而家族日久难免对朝廷有所提防,且当今圣上擅弄权,故席泰进宫后一直受命留意圣上动向。彼时君已迁出启祥宫,席泰无异于断了一条消息来源,而他既知我与君关系甚好,又在宫中久居,人脉较为活络,于是便打算从我处入手。我本不应,然而席泰竟以我用毒茶陷害哲陈一事相胁,我骇然,心中慌乱,以致酿成大祸,席泰坠楼虽是因二人拉扯时无心失手,但人命重大,纵然我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令其复生,故从此之后我备受仅余之良心谴责,连启祥宫其楼其景亦无法面对,只得想尽办法逃离彼处,却是愈行愈错,到今日被皇上证据在握,已无可回头之路。
      我所言之事,君信亦可,不信亦可,我虽奢望挽回在君心中之印象,却也知自己从始至终便与君眼中的明绪相差遥远,只盼君此后谨慎小心,即便是面对信任之人也要留下三分以自保,宫廷阴险深不可测,君万万不可大意,但愿君一切安好。至于君或怀疑我为何迟迟未将真相告知,个中考量,我亦不及多说,但请君自行体会。
      君之仗义伸手相援,明绪心中感激万分,然天地之大,终有无可去处,一切既从明绪身上起,如今便应由明绪身上了结,辜负君之好意,亦歉亦惜。
      此时眼前浮现君第一次还本来容貌,用计潜出启祥宫之情境,君之身影渐远,历历在目,若当时曾有伸手挽留,未忍君离,如今景象可会有所不同?然明知时光难逆,我竟想得荒唐,君莫笑之。”

      信到这里便断了,我捏着信纸,几乎站不住脚。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非要是这样?
      什么是真相,什么又不是,谁能让我分个清楚?
      想到明绪在信中隐隐透出的决绝之意,我再不敢停留,可是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明明我已经安排好可以让他离开,为什么他却不肯等我?
      明绪,你到底去了哪里?!
      奔回永寿宫,一路跑进殿内险些与小梁子撞个满怀,我一把拉住他,急急问道:“明绪有没有来?他找过我吗?”
      小梁子被我扯得几乎喘不上气,只勉强道:“没有,奴才一直没见过……”
      再次奔出宫门,却不知偌大后宫哪里才是目标,如果他想寻个隐密地方自尽,短时间内我怎可能找得到他?
      想到“自尽”这个可能,我的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不,就算明绪想要自尽,也绝不会让自己倒在随便某个地方,他会跑出永和宫,必定是有很具体的打算!
      脑中突然想到一处,尽管不大可能,但……也许……
      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到养心殿,我已上气不接下气,迎面看着张善走过来,我一手撑住他连忙问:“明绪可有来过?”
      张善指了指身后侧间,“正在里面。”
      我一把推开他,迎头冲了进去。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眼中看到的画面令我心神俱裂。
      “不……!!”
      在那瞬间,一柄短小的,寒光冷冽的匕首,正疾如闪电地刺向一人。
      那匕首的目标,正是皇上。
      那光太过寒亮了,刺得我什么也无法看清,只觉一瞬间连心也被冻住了。
      然后,血红突然掩住了寒光,再看清时,那柄匕首已深深埋入了一个人的体内。
      又是一阵心痛如绞。
      “明绪!”
      我一把接下明绪缓缓软倒的身体,因力道而一起倒坐在了地上,我用一只手试图按住他胸前不断渗出血液的伤口,但徒劳无功,鲜红的颜色很快浸染了他的衣襟。
      眼泪滑落,我抱住他,一遍遍地问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却淡淡地对我笑了,然后视线越过我落在我的身后,我随他转头,才注意到皇上正冷冷地站在后面,一旁的刺客早已被他制服在地。
      “你想怎样?”皇上冷冷地问道。
      明绪勉强张开口,他一开口,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在他苍白的唇和脸上留下一道诡异的印迹。
      “……明绪只想请皇上答应我……饶我明家上下一命,不治他们、他们的罪……”
      “不可能!”皇上断然喝道。
      明绪仍在笑着,“求皇上,务必答应……”
      “就算朕答应了你,你以为朕真的会履行?”
      “是、是的……你本就一言九鼎,何况是在、是在他的面前……咳、咳咳!”明绪突然急咳起来,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握着我的手也捏得更紧了。
      “答应他,皇上!”眼看他就快支持不住,我转过头冲皇上喊道。
      皇上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竟突然笑了起来,手指着明绪冲我道:“你要朕答应他?你认为他为什么能赶得这么巧挡在刺客前面?是朕的能力不足以自保么?他串通刺客,让朕不得不接受他的保护,胁施恩之名来逼迫朕,然后又要以死来在你心里永远留下一席之地,而朕,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这些,还要答应他放过朕一心铲除的敌人,让他一切称心如意?”
      “是!”我哀伤地看向他,他说的,我不是想不到,他心里的不满,我不是看不到,可是此时此刻,我无心也无力去顾及,只能选择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只能承担起一个人的痛苦,而明绪已将死。
      “答应他。……素宁,求你。”
      他的拳在身侧握紧,再慢慢放开。
      眼中的痛楚割得我体无完肤。
      对不起,对不起素宁,这一次,我无法为你着想。
      “好!”他突然喊道,眼睛瞪向明绪,那眼中的火焰像要燃烧一般,“朕答应你,明绪。”
      听到他的话,明绪似乎终于放下了心来,一口血又忍不住呕了出来。
      我以袖为他擦拭,可是怎样也擦不净,血将他原本清秀出尘的脸染得不成样子,而他只用最后的余力温柔看着我。
      “岚……别哭,我没如约等着你,对不起啊……咳!那个人做错了再多事,也是我的父亲……我只能为他做这么多了……我终于学了一次你,终于做了一件不会后悔的事……”
      我摇着头,甩落一片泪水,“不,不……不需要说对不起……”
      “岚,这样其实挺好……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
      他的眼在喃喃中终于渐渐阖上,好像终于不胜疲劳地睡去,那么沉静,又好像从来不曾醒过。
      原本握着我的手松了开来,我抓住他垂下的手,反握在自己的掌里。
      “可惜什么,你说……你说啊……”
      他靠在我的怀里,只是已经不可能再回答我了。
      明绪,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许给你,对不起……
      为什么我们今生非要相遇。
      明绪,其实你一直是我心里的样子,像清冷的月一样,以后,你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再也不需要因为世事而改变了,你会为此高兴吧?
      可是你的手,为什么会像月光一样冰凉……

      我一直抱着明绪,不知道抱了多久,只是不肯放手。
      直到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
      在感到那只手的一刻,我回过头,看向他。
      然后我终于倒向他,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人已躺在床上,入目的是明黄的床幔和他关心的脸。
      虽然浑身无力,但思绪十分清醒。
      支起身体,哑然开口问道:“明绪呢……”
      他压住我欲起的肩,道:“已经入敛了。”
      入敛了?那……他原来是真的去了。
      我倒回床上,眼中和心底俱是一片空茫。
      “……那个刺客呢?”
      “是当初常济留下的死士余孽,后来同明瑞勾结,本已定下由明绪里应外合刺杀朕,现在计划失败,人已关进天牢了。”
      明瑞,你的儿子为你所做的,真的一点也不值得。
      “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看着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轻轻亲吻了一下我的眼睑,道:“好好休息。”
      我闭着眼,眼眶颤抖而热烫。
      大约是要流泪了吧?我极力忍住,不允许它滑落。
      我有什么资格流泪。
      既已欠了明绪,又伤了素宁。
      两个真心爱我之人,却都因我而痛。
      怎会如此,呵,怎会如此。

      世人皆以为华容明绪为救驾而不幸身故,皇家追赐封号,于永和宫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入皇妃陵寝。
      而在这风光大葬的背后,又有几人知道真相是什么样子。
      明绪的头七之夜,永和宫内冷冷清清,虽然是个救了皇上性命的人,但对于这后宫来说,一个死了的人就已没有了任何价值,也就不需再在他身上花任何心思。
      入夜方至,坐在灵台下首处的椅上,我什么也不做,只看着放在堂中的梨花棺木,任由一幕幕往昔画面在脑中掠过。
      明绪,今夜该我陪着你。
      和这菊香白烛,一室清辉一起陪着你。
      从袖中抽出一叠纸,以火折燃着,火焰转瞬吞没了纸笺,扬手,任飞灰四散。
      这是我们当初绘的曼陀罗花。
      粉色的属于明绪,月蓝色的属于我。
      其实合该颠倒过来才是。
      明绪,你可怪我狡猾?
      明知你的心,却只任其滋生发展,又不肯给予同样回报。
      我就像这有毒的曼陀罗般,从开始时便害了你吧。
      可你将走之时却还一味向我说对不起,你真糊涂了呢。
      听,有脚步声呢,终还是有人记得你,来看你了。

      “叶……皇后?”走进殿内的人迟疑唤道。
      我微微一笑,“皇贵妃,原来是你来了。”
      “本宫……”她看了一眼明绪的棺木,道,“我想来给明华容上柱香。”
      我比比案台,“请吧。”
      她绕过棺木走过去,拈起香就着烛火点燃,垂首拜了拜,然后轻轻叹了声气。
      “其实贵妃不必记怀,明绪并不知道事情与你相关,……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怪你的。”
      她转过身,叹道:“不瞒你说,我自进宫后,不能上台面的事也做过不少,只有这次,虽然明明未做什么,却还是觉得难安。叶岚,你可怪我?”
      我摇头,“如果明绪都不会怪你,我又为何要怪?再说,这一切本无对错,又何来怪与不怪?”
      她似是松了口气,又道:“那……你怪不怪皇上?”
      “怪?”我沉吟了一下,道:“不,我不怪他,更不恨他,我只觉得欠他。”
      “欠?”她不解。
      “他做的,都是身在他的立场所该做的,而明绪也确实害死了席泰,我有何立场怪他?而我却无法为他着想,利用他的感情逼他改变初衷,他做出的牺牲,他所受的痛,不会比任何人少。”
      只不过,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皇贵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而我仍坐在椅里,窗外风声呼呼作响,像是幽魂凄诉,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明绪,明绪不会回来了。
      耳中脚步声又响起来,轻轻的,却稳稳的。
      我睁开眼,不由轻笑,是绝不会错认的身影。
      “你来了。”
      他走近,道:“朕不是来祭他的。”然后握上我的手,不甚认同地皱眉,“太凉了。”
      “没关系的。”既是响应他后一句话,也是答他的前一句。
      “你要在这里守多久?”
      我望向棺木,轻声道:“又能守多久呢?也只有今夜一夜而已。”
      猝不及防,身体已跌入他的臂弯里。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几乎把我勒痛。
      “朕不会放手!岚,你明白么?朕一早已经说过,无论何种情况,朕也不放手。”
      我点头,“我明白。”
      “朕不介意学他,哪怕用逼的也没关系,岚,这次是你欠了朕的,朕会要你还,用一辈子来还,你别想逃开。”
      我没有答他,只任他抱着。
      这个骄傲霸道的人啊,他是在担心,我对他的感情会因此而动摇么?
      可是人的心也只有一颗而已,谁也无法将其剖成两半,不然,又怎会有亏欠,有不舍。
      他抱着我坐入椅内,将我揽在他的怀中,我静静靠着他,身上凉意渐渐被温暖代替。
      明绪,我欠你的情,今生已无法还了。
      对不起,下一世也不能还你,我不能用任何一世来还你,真的对不起。
      因为,我终究还是需要这个人。
      我需要他。

      尾声

      冬季很快来了,转眼年关已至,此时天子颁诏,大赦天下,百姓莫不欢喜。
      正月初一,百官至太和殿前进行朝拜,中和殿内,我同皇上正在最后整理朝服仪容,并等待吉时将至。
      殿中四角炭火烧得热旺,丝毫感觉不到冬日冷意,我为他亲手整好帽檐,然后坐到他身旁座上。
      “又是一年了。”他突然道。
      “是啊……”
      不知不觉间,这已是我在宫中度过的第五个春节了。
      而每一年里都发生了很多事。
      “皇上,我们应该还会在一起过很多次年吧。”
      他看向我,以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认为,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爱对方,但终有一天,这样的情况会改变。”我认真说着,这是数个月来,我第一次重新提起这样的话题,“我的爱并不多,顶多只能给一个人,就算是明绪,我给他的也并不是爱情。我对你的爱足够完整,只是不够纯粹。
      “现在的我们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也许你给我的爱要比我所付出的多很多,可我仍不是你心中的第一,这点你我都很清楚。但我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当你我都已年华老去,你已不再需要承担着如此重的责任,而我也终可对自己释怀时,我们能够在某个地方,也许不会是宫里,找到属于我们的幸福。
      “可现在这已不可能了,这些日子来,我已深深明白,虽然我不爱明绪,但他的死却让我的感情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他终究还是如你所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所以,我欠你的,只好请你一直记下,永远记下,不要忘掉。”
      “这就是你的决定?岚儿,你真的很自私。”
      “是的,只求皇上成全。”
      他握住我的手,道:“朕不会成全!朕也一辈子不会原谅明绪,他用了一种卑劣的方法强求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不过,你的决定下得太早了,你忘了么,可以相守很多年的是我们,日子还长着,朕虽然永远不会用一死来换得你的什么,但朕有的是耐心,属于朕的,一定会回到朕的手里。”
      我并不相信他的威胁,但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却是愉悦的。
      就让他多爱我一些吧,也许,多爱一些,我们就会离幸福更近一些,即便,永远也无法达到。
      自私如我,也终会还你的。

      步出中和殿,行至太和殿前,勾栏白玉下,密密鸦鸦一众臣子,齐声高呼跪拜行礼,声音震天。
      遥望远方,越过红墙黄瓦,薄雾弥漫在整个京城之上,透过雾气,隐隐一轮日头高悬,仿似预兆着寒冬将尽,春日不远。
      站在层层堆砌的高殿上,我携着他的手,低声问他。
      “皇上,下辈子你还会是一位皇上吗?”
      “应该不会了吧……朕大概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好运和不幸。”他答道。
      “是吗……”
      我将手指扣入他的指缝中,轻轻地微笑。
      “那么,来世,我会给你我全部的爱。”

      初相逢后未曾量,思往事,立斜阳。
      而今风云已更改,当时却道寻常。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五十五-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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