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川畔暮色浓 ...

  •   章一
      堂岛川的河水在夕阳余晖地照耀下波光粼粼,河水中倒映着一座由钢筋混泥土建造的白色的五层大楼,与河对岸的大阪市正厅隔水相望。这座宏伟的白色建筑是前年刚竣工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的医疗大楼。矗立在大楼前广场中央的旗杆上,印有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及浪速大学校徽的旗帜在即将落幕的余晖中迎风招展,就像是穿着白大褂在这栋大楼里加班,孜孜不倦地给病人们诊疗的医师们一样不愿停下。
      站在横跨堂岛川的石桥上的中年男人拢了拢未扣扣子的灰色大衣,大衣的里面是一件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男人将缠在脖子上的围巾整整齐,确定自己衣着得体后,千成医院外聘的客座副教授里见修二静沐在最后一丝余晖中,他仰头望着这座在第一外科教授财前五郎去世后半年里竣工的宏伟大楼,温润的男人脸上浮现庄严而肃穆的表情。里见缓缓地举起手,夕阳余晖从他的指缝间透过,里见的手掌将医疗大楼的一角遮挡住,而后紧握成拳。
      现在已是深冬,道路两旁栽植的绿化树上零零落落残留着几片枯叶,稍稍有晚风扫过就会带下几片,树叶悄无声息地随风飘落,或落在人行通道上,或落在堂岛川的河水中。人的生命有时候脆弱的就如同这些落叶,但在里见修二眼中,每一个生命都是无价的,再脆弱的生命也有挽留的意义。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被漆黑的天幕掩盖,月升日落,夜空中星河浩瀚。里见修二收回了手。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里面装着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做的根据生物学反应检测癌症的诊断研究报告,这也是里见修二申评浪速大学教授的论文。自浪速大学医学院长鹈饲教授退休后,由新任的一位先锋派教授担任浪速大学医学院院长,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内的风气也一改之前的官僚做派,不论是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还是医务人员们都兢兢业业地致力于患者诊疗及科研研究上。延续了近几十年的大学医学院官僚政治被清扫殆尽,像是财前教授时代的佃讲师、安西医务长都已经离开了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现在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里,里见修二还能认识的老人已经不多了,而病理学科的教授,在鹈饲院长之前担任医学院长,已经有七十高龄的大河内教授仍然坚守在浪速大学医院的病理学科。这一次,也是大河内教授让里见修二前来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他要与里见讨论一下里见即将提交给医学部的申评教授论文。四年前,因为财前在诊治一位名叫佐佐木庸平的患者时发生了误诊,里见为了帮助佐佐木太太打赢与财前五郎的官司,毅然地站在了诉讼人佐佐木太太这方而离开了浪速大学后,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和支持下,里见才得以浪速大学副教授的身份调职前往研究设备不齐全的私立医院。里见的副教授职称仍旧挂职在浪速大学,但早该申评为教授的里见却处处被鹈饲院长打压,直到今年,在大河内教授的主张下,里见才得以在浪速大学医学部申请教授。
      还在五年前,浪速大学医学院还延续着由临床十六科和基础十五科教授组成的评定组来评定校内副教授能否升任为教授,自鹈饲院长卸任后,浪速大学医学院改变了这种陈旧的做法,改由通过论文、医疗技能、道德评价和患者评价来评定教授。不仅在浪速大学开始了史无前例地除旧革新运动,大阪市内的其他大学医学院也逐渐开始采用新的考评机制评定教授。
      财前生前的指导老师,曾经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教授东贞藏在听闻了这件事后,曾与前来拜访的里见说道:“若是按照这种考评体系来评定教授,那么财前在第一局就出局了吧。”东贞藏的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相反,曾经在财前五郎评选教授时与自己弟子斗智斗勇想要阻拦财前成为教授的东教授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惋惜与懊悔。东贞藏不仅是出于对英年早逝的弟子的惋惜,还带着对自己没有教导好财前的懊悔等复杂感情。当时里见修二握着烫手的烧瓷茶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认可东贞藏的说法。
      章二
      堂岛川两旁的高楼亮起了灯光,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大楼每一间房间里也亮起了灯光。几年前,旧的浪速大学医学院大楼内除了大厅及住院部会亮起灯光外,只有零星的几间房间开着灯。里见在的研究室几乎每晚都会亮着灯光。
      里见走过了石桥,来到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医疗大楼前,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大堂内忙碌的景象:还有许多病人坐在大厅内的等候位上焦急地盯着电子屏上的号数,护士们在大厅内来来回回地穿梭,引领就诊的病人抵达相应的科室。这样的景象在几年前绝对不会出现在官僚等级森严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
      里见记得,在财前被评定为教授后,作为第一外科担当的财前教授不再像他做副教授时那样勤奋地守在办公室里,他将普通的就诊病人交给手下的医师们,看样子是给予手下医师们许多的优待与权力,但是特诊病人财前从来不会假手于他人。如果财前能够像对待特诊病人一样给细心地诊治佐佐木庸平,或者做一次胸部的CT检查,财前五郎最终也不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给佐佐木太太和他自己带来不可估量的悲剧。
      权利、欲望、野心使财前五郎迅速膨胀,尤其在他升任为教授后,财前五郎更是膨胀至了极点:为了在东教授退任的最后一天为了不与东教授碰面,他极力地促成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切除手术,却因为太过着急和自大而忽略了癌细胞的转移;在里见三番四次地劝说再给佐佐木庸平做一次CT扫描时,财前五郎为了准备出国而再一次忽略了救治病人的最好机会;就算是当他被佐佐木太太告上法庭后,财前仍旧认为自己的诊治没有错,甚至为了胜诉和岳父财前又一一起用金钱私下进行各种肮脏的交易。在二审的中途,里见曾经劝说过财前五郎放弃参与大阪地区的学术会员选举,他早已看出疲于应付官司和学术会员选举的财前身体快要支撑不住,然而财前却对规劝的里见冷嘲热讽。里见痛惜财前五郎在权利之中迷失自我,曾经那个与他在病理学研究室一起守着培养皿熬夜的黑川五郎在入赘到财前家离开病理学研究室后就彻底地改变了。
      “里见,我要结婚了。”那是财前最后一次出现在病理学研究室。窗外冬雪将大地染成了一片雪白,与里见和财前身上穿的白大褂一样的颜色,那是神圣而高洁的颜色。
      正埋首在研究报告中的里见没有反应,财前静静地看着低头忘我地研究报告的人,嘴角抿起一抹无奈的笑容。一触碰到这些病理学的报告,里见就心外无物了。财前想,等里见从研究室走出来后他再和里见说好了,正要抬脚离开研究室,里见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财前。
      “啊,你要结婚了吗?”
      原来他听见了啊。财前心里刚浮起的失落瞬间消散,他对着里见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财前好像看见里见眼里也划过了一抹失落。
      “你就不恭喜我一下吗?”财前揶揄道,“好歹我们一起在研究室里呆了这么多年。”
      “那个……恭喜你。”里见许久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恭喜,虽然里见没表现出什么,可不擅长掩饰的人语气里的失意感重重地压在了财前的心里。
      “我是入赘,以后改姓财前。”在别人面前,财前羞于说出自己是入赘到女方家的事情,在里见面前,财前坦诚得就像要把心掏出来给里见看一样。
      “……”里见愕然,很快他又恢复了镇定,财前出生于贫瘠的农人家庭,父亲早亡,母亲一手将财前拉扯大,送财前去大阪的浪速大学学医。为了母亲,财前才会妥协吧。
      里见刚才的表情被财前收入眼中,财前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对里见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入赘又不会改变我是医生这个事实。”
      里见笑了起来,黑川五郎改叫财前五郎,还是他里见修二的同窗挚友。
      然而,财前终究没有告诉里见他要离开研究室去第一外科东教授的手下做外科医生的事情。里见觉得这件事情是财前的私事,他也就没有去追问财前。
      十年后,当财前五郎在第一外科风生水起的时候,里见修二也走出了病理学的研究室,成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第一内科的副教授。
      虽然他与财前五郎分属不同的科室,但财前五郎一直把里见修二当成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利益上的对手,而是医术上的对手。
      章三
      这是里见第一次在新的医疗大楼内拜访大河内教授。
      三声敲门声后,紧闭的研究室大门内传来了一个喑哑而苍老的声音:“请进。”
      得到大河内教授的允许,里见在门外说了一声“失礼”,而后打开了研究室的门。新的病理学研究室里按顺序摆放着十来个标本架,各种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被摆放在架子上,瘦削的大河内教授正站在第二个和第三个标本架中间,手里拿着一个装着一整个肺部的标本瓶,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里见。
      “是里见君啊……”大河内教授见到里见十分高兴,他忘记手里还拿着珍贵的标本,七十岁的老人精神奕奕地向着里见那边走过去。
      “抱歉,我来晚了,打扰教授做研究了。”里见向大河内恭敬地鞠了一躬,而后直起身子,目光停留在大河内手中的标本瓶上。
      那个肺部标本里见见一次就能分辨出来是属于哪一个患者的。肺部被一日元、十日元硬币大小的白灰色斑点覆盖,斑斑驳驳,纵然是里见这样的癌症专家,见到已经完全被癌□□蚀的肺部也不忍心再看,更何况,这是属于他的挚友财前五郎的肺。
      大河内教授注意到里见的目光往别处转了过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肺部标本放在了标本架上,邀里见往研究室最前方走去,那里是大河内办公的地方。
      “真是抱歉。”大河内教授给里见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向里见道歉。
      里见忙坐直了身体,向大河内躬身说道:“那是教授的研究,是我没有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正确地处理自己的感情,给教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十分愧疚。”
      大河内对着里见摆了摆手,他拿起里见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袋,将刚才的话题带过:“好了,我们来谈谈你的论文吧。”
      里见直起身,向着大河内郑重地点了点头,然而他的思绪却一直无法集中。

      在财前病逝的一个月前,里见忽然接到了财前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财前的声音听上去极为虚弱,财前用近乎祈求的口吻对里见说:“麻烦你,现在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了,帮我看一次诊吧。”
      坐在出租车内正准备回家的里见立刻让司机掉头回千成医院。夜幕下的千成医院一片死寂,里见疾步走进大厅,一阵急促的咳喘声传来,里见连忙加快了速度,他看见财前缩着身体无力地歪靠在雪白的墙柱边。
      “财前?”
      “嗨!”财前对里见露出了久违的真挚笑容,这个笑容里见许多年都未见过了,然而这个笑容里却带着令人痛惜的虚弱。
      “你没事吧!”里见紧张地走上前要去扶住财前。
      财前瘦得只剩骨头的手伸向里见,他还有心思与里见开玩笑:“就是有事才来找你的吧。”
      里见心中一惊,忙扶住财前往断层扫描室走去。
      纵然财前没有什么力气,他的双脚仍旧想要用力踩在地上,作为医生里见应该叮嘱财前省下力气,然而里见知道财前要强,所以他并没有阻止财前,只是扶才财前腰部的手用了些力气,将财前稍稍地抬了起来。曾经的财前也是一个九十公斤重的男人,现在的财前消瘦得只要里见稍稍用力就能将他抬起。里见从财前的脸色上就能看出财前病情严重,好不容易将财前放在了CT扫描床上,里见连忙走出扫描室,开始给财前做扫描。电脑屏幕上逐渐呈现出了财前肺部的情况,癌细胞已经扩散至两个肺,这是肺癌第四期!里见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躺在扫描室内的财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财前是癌症专家,在来找里见时就已经估计出自己的病情。他知道里见在告知他病情时会犹豫,财前像是给里见打预防针一般,提前将自己估计的最坏打算告诉里见。里见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扫描片,最终将扫描结果告诉了财前,同时里见也告诉财前,他希望财前能转移到千成医院来,这里汇聚了许多先锋派的医生,可以共同救治财前,并且里见希望担任财前的主治医生。可财前却拒绝了。
      “我是浪速大学的教授,怎么可以在浪速大学医院以外的地方接受治疗呢?”
      财前无奈又虚弱地笑了笑说。
      “现在还要管你的面子吗?”里见站起身来,双手压在财前面前的桌子上,他用近乎恳求地语气劝说财前,“我想救你,就算救不了,也想消除你内心的恐惧,到我们医院来治疗吧,我一定会救你。”
      “里见,那不是一个你能用理说服的世界,”财前拒绝了里见,“那里,也不适合你。我并不感到恐惧,只是……”财前眼中蕴满泪水,他看着同样眼中蕴满泪水的里见,不甘地说道,“只是感到遗憾……”
      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他伸出右手想要与里见握手,感谢里见的帮助,然而已经控制不了的右手再也伸不向里见,最后财前只得用还受脑神经控制的左手拍了下里见的胳膊,向里见做了道别。
      里见追着财前离去的脚步走了几步,终究是停在了办公室门前。财前为他的生命这么快结束感到遗憾,里见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财前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内渡过最后的人生而不甘。
      当财前在弥留之际念叨着要让里见进入新建的癌症中心担任第一内科的主任的时候,里见才恍然明白财前真正的心意。
      “你就不能恭喜一下我吗?”当初在给佐佐木庸平做完贲门癌手术后,财前对里见埋怨地说道。那时财前刚从厮杀激烈的教授争夺战中胜出,他最想得到的“恭喜”是从他面前这个从大学时代就认识的,是竞争对手也是挚友的里见口中说出的。
      然而当时对财前没有认真治疗佐佐木庸平颇有怨言的里见却说:“我并不觉得当上教授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里见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财前望着里见决然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在教授争夺战进入到第二轮的时候,财前曾去里见的办公室想让里见对他说句鼓励的话语,可里见却认为财前是为了通过他来拉拢大河内教授以此获得基础组的选票而特意登门,里见耿直地拒绝了财前。直到财前弥留之际说起希望里见能够担任癌症中心的内科主任时,里见才明白当时财前是真心地想要他的鼓励。

      “里见君,你在想什么?”看出了里见正在走神,大河内教授放下手中的论文,出声提醒里见回过神。
      回过神的里见歉然地向大河内教授颔首致歉,大河内似乎一眼就看穿了里见的心思。在财前去世后,财前的遗体被送往大河内处接受医学解剖,当时里见也在场,里见安静地看着已经失去了温度的挚友躺在解剖台上,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为自己作为癌症治疗第一线之人却未能及早地发现癌变而死于无法手术的癌症深感羞愧。”这是在财前枕头底下发现的遗书里写的内容。
      看着逐渐被取出的内脏器官,里见终于支撑不住,转过了头去。
      “医生不是神,救不了每一个人。”这是财前曾经对里见说过的。
      大河内教授凝视着里见,也对里见说出了同样的话:“医生不是神,救不了每一个人,”但大河内教授的话还有后半句,“可是医生必须尽自己所能救治每一位患者。”
      里见失神的目光重新聚起了焦点,他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大河内教授,向大河内教授点了点头。
      财前的梦想是通过登上最高的位置掌握住医学院内部的权力,能够不被各种势力掣肘,竭尽全力地发挥他的所长救治病人,但他殊不知在他怀揣着梦想为此奋斗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了医学院内部的弊病,在争权夺利中失去了本心。他嫉妒里见,其实他也羡慕里见能够永远表里如一,所以他才会说感到遗憾,如果财前的生命能延长些,财前所期待的癌症中心体系也建成,那时他才不会遗憾吧。
      尾声
      堂岛川的河水夜以继日地流淌着,两旁只剩枯枝的行道树到来年春天就会重新长出嫩绿的叶子。浪速大学新建的医疗大楼矗立在堂岛川畔,拎着厚重的文件袋迎着清晨日光的里见修二从大门内走出,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悬挂浪速大学医学院旗帜的旗杆下,仰头望着在冬日的朝阳下迎风招展的旗帜。
      “财前,你的理想实现了。”里见嘴角浮起了微微笑意,他想,在天国的财前一定能够听见他说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川畔暮色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