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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荒行(2) ...

  •   宁翀一愣,那么自己应守的壁垒又在哪里,便是脚下这一方故土吗?他自小颇受娇惯,几乎从不曾离家,所以槿园那种孑孑行旅的孤独,他连想都不敢想。但他偏去想她,也想她口中的王女与桂宫:韶华绝盛的女儿,哪个不该是金尊玉贵明珠擎掌。眼前却是连绵的荒山,她们的魂魄犹在滂沱雨雪中流连。

      然而他注定无法荫庇这些美丽的生命,就如他不能留住春雪、不能握住激流。槿园的身影薄至透明,在日光最丰沛处微微一晃,便再也看不见。宁翀回到辛城,途中山川风物使他伤感且恐惧。他悄悄藏起槿园的一枚珠珥,珍重地用丝线垂挂胸前,却仍觉得不够珍重。

      他又想起父亲的旧疾复作,自己不在膝下,两位兄长便更不会躬亲事孝。离开锦原时他悄悄在父亲窗下站了许久,恐怕这一去就难以再见。家国之间,恍然每个人都到了作出选择的时候。他拜托槿园多替他照顾父亲;槿园也提醒他,两位长公子或许会趁机架空家主,倒向南夏。

      这些事宁翀自己并不是不曾想过。迁都的旨意颁行南陆,连少枔也说锦原非烧不可。辛城大营军马丰盛阵练忙碌,宁翀看来看去,只觉这一切很快也要烟消云散。枕流亲制的杨梨酒清凉绵和,行营衣食简省,每一例却依然至精至美,未有丝毫含糊。他甚少看见少枔这样闲适温柔,连目光都散开,整个人像化在午后的阳光里。但少枔所讲的每个字又异常尖利——

      毁坏舟渡,涸绝商贸,烧光田舍,内迁官民。为其三日,民必得尽空,锱铢不许留与南蛮。

      少枔长叹:「这是引战之举。但愿我揣测不错,南夏要的是趁火打劫的便利,花川君不会先于北朝自行出兵。我只怕牵连桂宫。三公子,当初送她和番,是我无能,也是朝府无奈。你说花川君将她百般折辱,险些送了她的性命,我满心作痛,恨死了自己不能立即救她回来。她说她为我换取社稷安稳河清人寿——这末世哪里有什么社稷安稳河清人寿——就算有,也不要她一个女儿家去换。」少枔垂下头,轻轻转动手上的狼骨箭韘,「我想念桂宫。三公子,我本该舍命庇护她。这样洁净无瑕的赤子之心,最终也被我葬送了。」

      宁翀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很用力,衣衫之下,槿园那枚珠珥硌得他皮肉有些发痛。他不知道说什么。偶然槿园提及桂宫,也会这般凄然落泪。少枔沉默多时,另外起了话头:「锦原迁界一事,我想请你去办,又怕你狠不下心。」

      是啊,百年家业,文华风物,那滋养他、爱顾他、辅佐他、成就他的如画山河,那些庇护他也为他所庇护、信任他也为他所信任的千万生民,他怎能用烈火将其毁弃,用暴力将其驱逐。湄南四时完美无瑕,他还想有朝一日携槿园细细看遍。那空谷、远滩、平湖、深涧,那春光铺泄下的扰攘坊市,秋雾流荡间的缥缈山音。

      竟都将不复了。

      但宁翀别无选择。他不愿,却也宁愿故土在自己手中崩逝。夜里梦见山河父老。青山燃尽,碧水蒸干,民人仓皇奔窜,他无法一一救护,便与遍地妇孺一起蹈地哭号。

      他这一生注定是失败的:既被朝府追剿,转眼也将被百姓怨恨。他奋起又退却,独自在锦原城外徘徊一夜,那溶溶夜色,皎皎月轮,春夏相交时细薄的蝉声,云岘院峨峨宝塔上依稀的灯光。某户人家彻夜捣衣,砧杵起落击碎壕池里一片月影。宁翀忽然听见有人高喊救火,滚滚浓烟瞬间将晨晖翳蔽。他慌忙打马入城,四周一片混乱,救火的人潮裹着他涌向云岘院。宁翀想起槿园,脏腑如沸,随手夺过一桶水兜头一倒,一头冲入这光明火海。他在接连塌落的画梁雕栋间往复奔走。刺鼻的油烟气呛入胸肺,几乎使他窒息。他知道有人纵火。是与莒?是向来憎恶槿园的父兄?是槿园自己?他找不到槿园。寝殿火势太大,他根本进不去。他放声大哭,寝殿便在哭声中轰然倒塌,他心底一根柱石也就此折断。

      浑浑噩噩被人拖出火场。明月如旧,蝉声也未有消歇。一桶桶水泼下来,身下的石板终于渐渐生出凉意。忽然又有人喊,节府西院和枇杷院也烧起来了,怕是夷人偷袭!于是哭声、喊声、水声、木桶碰撞声又慌忙向西涌去。宁翀大大地睁着双眼,只觉自己瞬间又被抛入另一个时空。满世界嘈杂传到此处,竟比这无尽长夜更宁静。槿园不在了,家宅故里亦将湮灭。他曾在枇杷院中长大,那葱茏的花木、秀美的亭阁,斗转星移,日落月升。那辽阔的书室里珍藏着南陆最宝贵的典籍:父祖穷百年之功,整理经玄佛理,采集民俗造物;那宏大的南馆里陈列着历代君上的赏赐:宁家为洛东守土封疆,未有一败,未失一地。那风,那月,那与他形影不离却意外夭亡的小仆,那蒙蒙雨丝间母夫人含泪的双目。宁翀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向枇杷院狂奔而去。他看见长天欲曙,皓月东沉,赶来救火的民众被不知什么人挡在十数丈外,枇杷院早已在熊熊烈火中面目全非。他看见庶母掩袖痛哭,两位兄长剪手跪地,脖颈上的刀寒光四耀。

      然后,他看见槿园俨妆盛服,持亲王仪仗,巍然端坐在金朱鹤辂微启的御帘后。

      此时的槿园,是神明也是恶鬼。她面容冷淡,目光静定,只在与宁翀对视的瞬间微微一避脸。火烧得更大,梁柱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槿园徐徐走到宁翀身旁,面对眼前乌压压的官民僧俗一字一字重重道——

      「当此国难,节司身故。宁公子翀代行职权,奉从上命,肃野备敌。今自我与节司始,三日之内,村社田宅悉皆焚弃,空土徙人,筑碑立界,出界者死。」

      宁翀听到「节司身故」四字,猛然一阵眩晕。中正严明的宁大将,曾那样悉心教养他,也勉力守护湄南千万百姓。庶母的哭声满含愤恨;两位兄长口里塞着稻秸,望向他与槿园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槿园不惊、不怯、不羞、不怒,只是转过身轻轻又对宁翀道:「三公子,这便是你应守的壁垒。」

      一切都太迅疾,却也在意料之中。宁翀看了看科头跣足的兄长,又望一望峨峨将倾的故宅。他知道父亲绝非病亡——父亲此刻或许仍在这浓烟烈焰之中苦苦挣扎哀哀求生。槿园苍白的手指探出袖口,却没有伸向他。几名武士应声而至,将兄长押上车架,向烟雾深处驶去。

      宁翀不敢再看槿园。他心已麻木,连诸般痛苦也变得乏味。槿园的面目在厚重的脂粉下尤为陌生。他转过身,过于明亮的日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宁翀害怕槿园就此消失,连忙伸手去抓她,织金绮绫冰凉滑腻,槿园蝉蜕般脱身而出,沉重华美的衣袍在宁翀指间静静滑落。

      宁翀没有继续追赶。此前他曾宿夕难眠,害怕两人不能善终,也曾伏身神佛脚下,祈求情意长久。但他终于知道,他们势必同道殊途。槿园与父亲的面容在眼前交叠,或言、或笑、或悲、或怨,随后却被滚滚乱象冲破。故宅终于崩塌。焦土与灰烬将父亲的骸骨封存、成为父亲敝陋的坟茔。八年前母亲意外离世,如今父亲也再不能予他庇护。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朝晖里,浑身隐隐生疼。

      锦原焚城的消息传到南夏时,花川君听涯正在真侬离宫行猎。蒿草蓬勃生长,野物惶然奔蹿。大按司催马上前,怒意之中亦有笑意:「如君上所料,恐怕二皇子转眼也要与四皇子闹起来了。」

      十八岁的南夏少主精明狠决,此刻听到「四皇子」,眉头一动,弓箭也偏了一分。麋鹿侥幸逃脱,听涯不无懊恼地收了弓箭,良久只道:「嗣父,后来我想明白,大夏本受北朝弹压,割地无数,先君亲睦南朝,原想借平家之力夺回失地,再居中平衡。孰料南朝自断手足,我一时无路可走,只能弑君投诚,甘为宜明院鹰犬。如今北朝独大,四皇子回天无术,二皇子格局太小,亦不堪久用。南朝已是弃子。于今之计,唯有趁机劫掠南朝,充盈我国——北朝灭南朝之日,我们必定也要屠城掠地——将来设法挑起赤狄与北朝争斗,我们路还长。」

      大按司沉默片时,忽然反手搭箭,一只灰鹄应声而落。听涯上前查看,看见此鸟并未气绝,仍苦苦引颈挣扎。他有些不忍,连忙又补一箭。箭簇从左眼射入,灰鹄瞬间便不再动了。

      听涯笑了笑:「嗣父箭法虽好,可惜未能致命。」

      大按司也笑了笑,举目望去,满眼山坡层叠蒿草错杂,连花香都咄咄逼人。「若不失手,怎见得到君上慈悲。」

      君臣二人驱马走了许久。盛夏的湄水温柔舒展,两人不知不觉也散漫下来。山野间刚下过一场峻急的骤雨,稚儿扬着阔大的仙芋叶追逐奔跑,小小的赤脚踩在石板上,溅起白中泛青的水花。这是百迦人的山河故里,潮水起落,草木枯荣,他们世代在此居息,蒙受这片土地的慷慨恩赐,也曾为这片土地与中洲铁骑顽强抗争。

      听涯看了一会,莫名就有泪意。湄水对侧浓烟滚滚,民人牲畜仓皇奔蹿——这故土焦原、举家流零的苦难,南夏也曾数次经历。他在战火中度过童年,生父乙侯驻守迭棉,对岸便是北朝重镇芮川。记忆里北军残暴且贪婪,而迭棉如画的山河,还有丘陵背后更加广袤丰饶土地,一次又一次,被潮水般的北军冲刷得干干净净。

      脚下那一寸一寸的故土,原来都是父老同胞们一寸一寸的骸骨与血肉。

      记不清从何时起,他便发愿以自己一生之力振兴南夏。他想要扩张,更想要复仇。亲人挚友死于北军刀下。百迦人对中洲人彻骨的仇恨,就在他们濒死的眼睛中颓然流去。

      ——也在听涯眼中永久停留。

      他们互为寇虏;他们心中道理,从来都不相同。

      对于绝大多数的南夏人而言,中洲只是中洲,并不分什么南朝北朝:北朝的罪孽,南朝也必须背负。所以当完陵君执意亲近南朝时,整个南夏便与他离心离德——听涯首当其冲。

      大按司的声音沉实而温和,语意里带着笑:「隔岸观火自然好看。大夏苦熬了这些许年,不管南北,仇总是要报的。我见南朝多鄙怜,君昏臣庸,民人愚笨,不知有何脸面妄称王道,偏是那小娘也要自诩下嫁——我只盼南朝覆亡,大夏可以独抗北朝。君上总当娶一个族中女子的。」

      听涯垂下头,水波间他的容貌依然极为秀美,甚至带着一丝锋芒。百迦人大多面容美丽,而他自小就以相貌著称。除了完陵君,南夏王家极少与外族通婚,而乙侯一支则连姬妾都是血统纯净的百迦贵女。

      与松岑的这门婚姻,整个南夏都对他失望至极。他也曾愤恨,也曾无奈,也曾倍觉屈辱,也曾将松岑视为仇敌。但他惊慑于松岑的骄傲——比他更骄傲,与不屈——铮铮铁骨宁可折断。他原想中洲皇女应是怎样矫揉妆束,身陷苦狱,刀横在颈,那金枝玉叶怕不会魂飞魄散。然而松岑目不斜视,连鲜血横流也未有分毫避让。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他在她眼中看见了她的仇恨,却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族中女子当然最好。」听涯微微一哂,指尖不自觉地抚了抚革带上的玉香笼,「左右两三年,我也能真正婚娶了。」

      大按司垂眼看了看那玉香笼,不过是南夏宫中最寻常的钦兹花图案。但少主近侍曾向这位权倾朝野的君主嗣父吐露一个秘密:香笼中还有一枚丝囊,丝囊里装满桂花——是并不生长于南夏、少主辗转征得的洛东桂花。

      大按司没有找到听涯对峙。愤怒与失望之后,他竟无由地怜惜这少年人脆弱而又坚韧的爱意来——钟情于人的满足与安定,焦虑与无措,他爱若己子的少主本该细细体验。

      听涯绝少向人提及松岑。大按司有时问起,他也只是轻轻带过。但有些事情终究无法永远隐藏,即便再隐秘、再细微,终有一日会因为情动于衷而曝示于众。譬如那彻夜祝祷,那如今毫不掩饰的照拂与牵挂。听涯迫切想要知道松岑的一切——他绝不肯亲自问她;他的政治姿态不允许两人稍近一步。松岑依然形同囚徒,被拘禁,被折辱。支撑她的全部信念只有少枔。

      那位一直被听涯羡慕着的四之宫。

      大按司信任这少主。后来连他对松岑的态度也软和下来。如果她不是中洲皇女,而是任何一位百迦女子,他都会为了听涯尽力促成二人婚姻。除去血统与身份,松岑拥有南夏人最为崇礼的一切特质。她聪慧,坚勇,固持,忠贞。

      她与听涯原该是一对佳偶。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真相,只有立场。
    其实抛开悍勇暴虐的表象,花川君是少有的、(对女性)有共情能力的男性角色。
    *** ***
    完陵君固然崇礼中洲文化,也十分温柔慈悲(如同北朝新帝),但他亲睦南朝同样是考量时局作出的客观决定。
    平家出事波及到的自然还有南夏。花川君迅速杀死先君、投靠北朝,并不(全然)是他与完陵君的个人龃龉——因为他没有其他政治选择;而南夏本身是想自立的与获利的。在确知谢家上位、少枔失势、平惟良带走了伐檀之后,花川君做了如下尝试/准备:弑君,投北,考察少枔(然而南朝内忧外患,少枔实在有心无力),扶植与莒(然而与莒心胸格局俱小,且并不十分听他摆布)——建立平安里(吸金),屯兵,继续与北朝虚与委蛇并作出甘为鹰犬的姿态,计划在北朝吞灭南朝时尽可能掠夺南朝的资源与土地,作为(万一将来)抗衡北朝的资本。
    如果说花川君选择接受、却暂时不与松岑合婚属于还在观望的话,到这时,花川君已经彻底放弃南朝了。
    ——其实in hindsight,南朝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尽快让少枔主政,并与南夏结盟(哪怕委屈一点,何况无论如何松岑都会被送去和亲……)。但南朝当权者,包括少枔,甚至包括昭序和枕流,都对南夏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偏见和歧视,所以哪怕少枔主政,也未必肯屈膝。
    所以最后他放松岑去和少枔并肩抗敌(他本身就是他们的敌人之一)、并亲手为她制作鞍鞯甲胄时,除了心怀(松岑作为个体的)敬意与(作为女性的)爱意,也有(对自己放弃南朝、劫掠南朝的)歉意。他认为松岑与自己性格相似,后来也坚信,如果不是时局所迫造化弄人,两人原也是一双佳偶。这种遗憾贯穿终生,特别是他放松岑走之前两人有一段很长的对话,他可能一辈子都没能走出来。
    毕竟这一次如果没放走松岑,她就不会死,无论他们两个怎么样,至少松岑还活着。于是若干年后,万寿宫向花川君描述自己在某处渊涯之下看见的一具女子骸骨,如何鞍马妆戴,他这些年多少幻想,多少牵挂,多少被未知折磨的痛苦终于被更大的痛苦终结——同时又有一种释然。这个事件对他的人生,乃至政治观念,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至于松岑对他的感情,我个人倾向于,多少还是有一点吧,特别是最后一次长谈之后。松岑其实特别细腻聪明,她看似特别偏执的、一颗心都扑在少枔身上这种状态,其核心是对现实和过去的逃避。花川君质问她,并逼她面对——现实、过去,与她的逃避。她好像一个瓶子忽然被打碎,里面各种绞缠的东西,好与坏,轰地一下全流出来。再看眼前的花川君,能刺痛她的人,必然也足够了解她。松岑心里没有屈服,却向后退了一步,第一次收起抗拒重新审视他。她对这了解与理解心怀感激。
    真好啊。我可喜欢这一对儿了。两个极为秀美聪慧的少年人,背负家国天下,连同年轻气盛不会相处,从来没有和解,牵绊却越来越深。同样,若干年后,花川君对万寿宫也有一段关于松岑的自述。我想象中花川君应该是静定甚至冷淡的,但他最后一定会落泪。
    是这整个故事中他唯一一次落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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