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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流光(上) ...

  •   一场大雪将这座遥远的小村落掩盖,连村旁的河水也结了一层薄冰,修痕来到这里的时候提了两坛酒,凡人的酒少有能酿出灵气的,却也不是没有,比如他如今提在手上的这两坛,从一个寻常酒坊被他一眼相中,然后带到了这里,只为了见一个神。
      修痕一向如此,随心所欲,而且,追根究底。

      河畔上立着一块青石碑,虽然残破,而且上面的刻字已经模糊不清,然而石碑四周却被打理的很好,分明是极冷的冬天,碑的四周却种着一小片好看的小花,粉白粉白的一小片柔柔地花儿,竟将那冷清冷硬的青石映衬的温暖了几分,于一片严寒中的相伴竟是让人心中酸涩的暖意,但修痕不是人,他甚至缺少对事对人的,怜悯,善良,宽恕,以及爱与恨,这些人类具有的他统统不曾拥有,因此,他只得不断学着去接受各种情愫,从而酿出自己的酒,尽管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太过艰难。
      修痕将手上的酒坛放在了青石旁边,闲闲的的坐了下来,并尽量不压到那些粉嫩的碎花,能开在寒冬的花儿尤其是凡品?更何况还被打理得这般好,这些花也定是有主的,并且,这主人还不一般。
      修痕抬手喝了一口酒,仰头看着落雪,闭了闭眼睛,这才向河中央看去,河面起了波澜,一个少年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少年从河中一步步走出,一身青色衣袍却干净清爽,衣上无丝毫配饰,就如他整个人一般,简简单单,平凡无奇,可是,修痕知道,他便是这条河的河神,一个被上天遗弃过,如今又遗忘了的河神,继承着不被认可的神明与凡人的血液,在这条偏僻荒芜的地界被永恒的放逐着。
      少年注意到修痕的视线,抬眼疑惑的望了过来,额上淡蓝色的水纹样神印也隐了下去,若非出现的方式太过惊异,只怕无人能将这样一个平常少年郎同一位神明联系起来。
      “你是谁?”他问。
      修痕冲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坛,眼带三分笑,道:“我只是一个路人,在这里歇歇脚罢了,不知这位朋友可愿陪我喝喝酒。”
      漫不经心的笑,无可无不可的语气,让修痕俊美的脸庞多了一份潇洒自在。
      少年凝眉看着修痕,瞥见那人一身红衣铺地却并未压到那丛花草时,神色温和了几分,点头道:“好”
      修痕一笑,甩手将一坛酒扔了过去:“接好。”
      少年抬手接住,也不客气,撕开封口闻了闻,有些诧异:“灵酒。”
      修痕举坛饮了一口酒,点点头:“嗯,正好看见,就买了,”他闲散的一笑“我想,灵酒配神明,正好。”
      少年挑眉,没有否认,他靠着石碑坐了下来,一眼看去,青衣青石,白雪落袖,竟比修痕还要惬意半分。
      “没错,我便是这条河的河神,”他微低着头看着酒坛中自己的倒影,不知什么意味的笑了,眼中有一片猩红闪动,抬首间又是两眼清明,他慢慢的道:“只属于这条河的神明。”
      修痕喝酒的动作一顿,指节不自觉加了一份气力。
      原本还在下的小雪渐渐停了,风却没有止,两人的袍角被吹起,沾了落雪。
      延忆又一次和人打架了,他不敢回家,他害怕母亲那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在他十五年的记忆里,经常的出现,明明不是他的错,是因为村里的孩子说母亲和自己的坏话,他气不过,这才会与他们打起来。
      可是,母亲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他骂一顿,然后就会抱着自己哭道:“忆儿,不要怪他们,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
      延忆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说是自己的错,更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人这么讨厌他们母子,难道真的就像是村里的孩子说的那样,自己是野孩子?因为自己与母亲这两个不干净的存在才会让流光河的神明抛弃了他们,再也不愿庇佑他们了?
      这个问题,他想了十几年,村里的流言蜚语也就这样在他耳边回荡了十几年,小的时候,他不懂,可是随着年龄渐渐增大,他也明白了这些话是怎样的不堪入耳。
      他更受不了那些人看见他们母子时就像是看见什么污秽一般的眼神,
      而母亲却从不辩解,每次他问母亲自己的父亲在哪里的时候,她只会说,那个人只是去了远方,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抛弃他们母子的。
      延忆看着母亲蕴含着温柔的眼神,不愿反驳,脑海里却想起那些孩子们毫不避讳的嫌恶,他们说,流光河不再清澈,是因为神明的离去,因为母亲是不贞洁的,她在还未婚配的时候就有了身孕,更是不顾村里人的反对生下了他,于是神明再也不愿庇佑他们,村落的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河流也逐渐浑浊,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而这些,都是因为他们母子的存在才会如此。
      而这一次,又是因为村里的孩子诋毁母亲,延忆与他们打了架,又因为不敢回家而跑到了河边。
      平常的时候,这条河边是没有人的,这样浑浊的河水也不会酝酿出什么生灵,也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的。
      但是今天,延忆见到了面前的男子,那个白色衣袍的男子负手站在河畔,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延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是不希望看到男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哭泣的表情。
      延忆走过去,好心的问:“你……怎么了?”
      那男子回头看他,眼神温和
      “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声音有几分低沉,带着循循善诱的味道。
      延忆抿了抿唇,开口道:“娘亲说过叫流光。”
      这条河早就浑黄发臭,水更是少的可怜,村里人都叫它臭水沟,时间久了,倒是少有人记得它本来的名字。
      也只有娘亲,在自己记事起就告诉自己它叫流光,说这话时,娘亲脸上是温柔的笑,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幸福的神情。
      男子清俊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更是有一丝欣慰,他点头道:“是叫流光,你说的很对,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句很好,视线在他的脸上停顿了半晌,然后叹了一口气。
      延忆不解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啊。
      呵呵,男子被他一脸迷糊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在他的头顶轻抚了两下,眼神越发复杂与哀愁。
      延忆愣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头顶的手掌实在是太过温柔,竟让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眼圈也开始发红,心里的委屈全涌了出来,似乎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哭出来,不会被嘲笑,不会被鄙夷。
      很奇怪,明明只是第一次见,却让他很安心,在娘亲面前他都不会这样,更不会把平日里的委屈与被欺负的伤心倾诉给她。因为娘亲是很温柔的人,她会哭的更厉害,所以他从不敢在她面前哭,他怕极了母亲歉疚的目光。
      “回家去吧。”男子说道。
      延忆最后回去了,只是他从未想到,这会是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回到村口的时候,看见了家门口站着几个人,还在冲屋里张望着,延忆心中一慌,拔腿就往家里跑。
      他们住在村子的最边上,周围都没有什么邻居,也从未有人来过他们家,而如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延忆实在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
      挤开那些围了一圈的人,延忆奔进了屋内,然后看见那个瘦弱的身子就那样安静的躺在床上,安静到没有丝毫动静。
      延忆脚下一个踉跄,头晕的厉害,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的跪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从床上垂下的那只手,眼睛干涩的已经流不出任何。
      “还是月娘发现的,就倒在门口。”
      “我看啊,这就是报应,河神发怒了。”
      “就是,这么不干净的人留在村里,分明是造孽。”
      “死了也好,最好都死了,说不准河神就会回来了。”
      “呵,你小点声,没见人都死了嘛。”
      ……
      低低碎碎的声音在延忆耳边作响,他只觉得好讽刺,他缓缓的伸出手,将母亲垂下的那只手放到床上,说:“你们都滚出去。”怎么可以让母亲连走都走不安宁,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
      声音很低,几乎没什么威慑力。
      不大的小屋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还算细碎的声音顿时尖锐的刺耳,一个女声道:“呸你这小兔崽子,你以为我们多稀罕待在这儿,要不是你那娘死在门口,月娘好心给放到床上,谁知道又会给我们村带来多大晦气,真是的,活着就不是个安生的主,没嫁人就坏了野种,死了也要给人找晦气。”
      村里有逝去的人不能从正门出去的传统,都是从后人抬出,正门是走活人的,死人过的话,会给这家带来晦气,只这样的话也是应与她无关的,只是因为他们住在村口,就被她这样倒打一耙。
      “张婶说的不错,你娘就是个破烂货,谁知道是跟哪个男人苟且剩下你这个野种,村里能留下你们都是老村长仁慈,见你们孤儿寡母没地方去,给你们一个安身之所,现在竟然还恩将仇报,我还就不走了,你怎的。”
      “呵呵,要我说啊,这空穴不来风,说不准我们村子旁边的那条河就是给这两个扫把星给咒的,往年风调雨顺,流光河年年清澈,可就是当年这许文琴怀了孕之后,河水是一年差过一年,不但水量少了,还更加的浑浊,若不是我们村子最后打出了一口井,早该拿他们祭河神了。”
      “哈哈,说的对。”
      不留余地的辱骂与嘲笑不留一丝情面,同情心对于这些常年因为河流的污染而无法引水灌溉田地,最后收成不好而经常饿肚子的村民来说是奢侈物,那一句句诛心之语带着戏谑的口气就这样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也难怪村子里的孩子会在平日里这样骂着延忆。
      只是,早已习惯的话语却在今日让延忆失了理智,他突然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就要往门口站着的众人刺去,那些碎嘴的人被延忆的反应吓住,推推搡搡的跑出了门,又见延忆丢了菜刀,没有追出来,就又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吓的往外跑,失了面子,就扬着声音在门外骂道:“你娘就是个贱人,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勾引男人,还不知道和那个野男人生下你,如今死了正好,你这个小野种怎么也不随她死了,少来祸害村子……”
      延忆嘭的一声关上门,就听到门外咋咋呼呼的骂声:“有种滚远点,还摔门,你个小野种。”
      “贱人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
      延忆抱着头,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哭了一会儿,直到门外的声音远去,这才爬到床边,抱着母亲继续哭了起来。
      他知道母亲的身体不适很好,可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母亲还与他笑着说了话,怎么下午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呢。
      延忆不相信母亲会突然病的这么厉害,却不得不接受母亲已经逝去的事实,夜幕低垂,房间暗了下来,延忆走到床头,想给母亲盖一床被子,晚上会冷,他不希望母亲被冻到。
      将被子小心地盖到母亲的身上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的衣袖因为一番折腾露出一角纸张,延忆愣了下,小心地抽出。
      霎那间,泪水盈眶。
      只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吾儿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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