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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连城雪 ...

  •   嘉佑二年,冬。
      腊月将至,又鹅毛大雪昼夜不停,寻常百姓早停下手中农活,备好年货,一家子围着火炉团团圆圆准备过腊八了。
      望都城外,大雪封道之际,一辆华盖乌木马车正轧着半尺厚的积雪疾驶在去往江城的官道上,马车内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正沉沉睡着,青年并未束冠,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手上拢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炭炉,不过看着确是有些年岁了,他整个身子埋在厚软的羊毛锦被中,却仿佛仍旧不得温暖,微微蜷缩着,眉头皱起,在睡梦中仍不得欢颜,不用多说,光凭这脸色,便是不懂医术的寻常人来看也知这是寒气入骨之相。
      外头,驾着马车的车夫抬头看了看这望都罕有的大雪,思索着对马车里的青年喊道:“大人!依咱们的速度,合计三日后便能到江城了!还能赶上腊八!”
      青年睫毛微颤,挣扎着睁开双目,哑声道:“那也不错…”
      “正是,苏老爷见着大人了想必也会十分开心!”车夫声音里还有几分喜色,为着能赶上腊八而开心。
      “或许吧…”青年抬手支起车窗,看着远山和飘雪,眼神有些寥寥,不苟言笑的唇角似乎也和这隆冬一般透着苦意。
      车夫憨厚的笑了几声,也不明白这苏御史究竟是哪里想不开,正值圣上恩宠,欲赐其大理寺卿的职位,然其却长跪永安殿请奏罢官归乡养病,虽说御史台确实清贫了点容易得罪人了点,但大理寺卿可就不同了,况且常人受皇恩哪敢推辞,可苏御史就是敢违抗圣令,车夫抽了一马鞭,挠了挠脑袋,想着这等人物的想法自己估计是想不通了,便专心驾车。
      马车内的青年,正是月前辞官的苏墨,苏筠安。苏墨其人,遥想当年,十四中举,拜翰林院萧泽萧翰林为师,十七殿试高中状元,圣上钦赐御史一职,成天子门生,可谓春风得意,一时风头无两,骑马观尽望都花,望都闺阁女子莫不争相相探,掷花追捧,为官七载,清正廉洁,殚精竭虑,人所共知。
      苏墨闭上眼,任雪透过车窗落到脸上,也不拂去,恍惚又想起,天启十三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南蛮入侵,早朝时,那人请旨南征,苏墨就和往常一样,站在那人身后,贪恋的不着痕迹的看着他,下了朝,苏墨跟在那人后面,那人不紧不慢的走在河清门的长巷上,苏墨就在后面慢慢走着,那人仿佛察觉到跟在身后的苏墨,蓦地停下脚步,转身含笑看着他,“我记得苏大人是南方人,怎么穿得这么单薄。”,那人说着便将一个精巧的手炉塞到苏墨怀中:“苏大人别冻着了,本王先回府了…”
      苏墨怔怔地看着那人上了轿子,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垂下眼帘,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回走…
      哪怕已经在望都十余年,仍是忍受不了这里严寒的气候,没想到,那人还记得。
      苏墨是江城人,江城苏家小公子,江城在大离南边,四季不甚分明;不像望都,冬天大雪纷飞 ,夏季酷热难耐。
      江城苏家,代代为武官,镇守南疆,是南方一带的名门望族,上下三代,就出了苏墨这么一个入望都当文官的…
      苏墨拢了拢大氅,放下车椽子…
      天启十三年的冬天,雪下得尤其缠绵,苏墨因湿冷的天气而咳得有些痛苦,望着那顶隐没在大雪里的轻轿,倒是听出了些撕心裂肺的怅然味道…
      几日后,宁王南征,举朝送行,一去便是一年。
      天启十四年,宁王韩冽南征凯旋,夜宴,上欲赐姜翰林之女,然拒,遂转赐扩建宁王府。
      青史上不过几笔带过的字句,对苏墨来说却不啻惊雷,那人终究是皇亲贵族,传承后嗣理所应当,此次尚且推拒,然下次却未可知…
      一向滴酒不沾的苏御史当夜夜宴结束之后却在梨花落喝得酩酊大醉,快宵禁了才摇摇晃晃得出了酒肆,一手提着梨花落的梨花酿,一手扶着墙根,不知不觉就摸到了宁王府,朱门金漆,深墙高院,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苏墨将梨花酿随意搁在大门门槛上,卯足了力气扣着门环狠狠拍了几下,拍的震天响,听得里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苏墨才有些清醒,听得声音近了,吓得躲到一边的墙根,开门的奴才有些奇怪的往外张望了好几眼,提起门槛上的酒,隐约间还能听见他向管家回话:“奇怪,没人啊!也不知是哪里的醉汉,将酒落在王府门口了…”“快回去向王爷禀告…”……
      浑浑噩噩的,苏墨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府上,御史府和宁王府就隔着短短一条桐花街,雪夜里这么一闹,果不其然得风寒了,第二天苏御史为情所困,梨花落深夜醉酒这事儿便沸沸扬扬的传开了,无数闺阁女子心伤,暗忖不知是哪家小姐竟得了苏御史青眼,再加上这日苏墨告病未上朝,街头巷尾就更相信这一传闻了,说到底,为情所困也没有说错,只不过不是哪家的女子罢了,收到好友慰问的苏墨自嘲地笑笑。
      脸上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收起,管事便急匆匆地进来禀告:“大人,宁王殿下来了,还带了太医…”
      苏墨有些没回过神:“谁来了?”
      “宁…”管事还没来得及说完……
      “是本王,听说苏御史病了,特地来瞧瞧。”那人连朝服都没换下,五爪紫衣蟒袍愈发衬得他丰神俊朗眉目如刻,微微皱着眉,气势有些迫人,苏墨克制不住的盯着他瞧,管家有些唯唯诺诺的将那人和太医让了进来。
      苏墨神色一凛作势就要下床行礼,那人将他推回床上:“苏大人尚在病中,何须这般多礼?”抬手便让太医上前为苏墨看诊…
      “小病而已,岂敢劳烦太医,况且这样麻烦王爷,下官有愧…”苏墨回过神,克制住自己不去看那人的眼睛,低眉垂目。
      “苏大人说笑了,陈太医是皇叔特意赐到王府上的,不碍事,再说了,不过是本王对苏大人梨花酿的回礼罢了…”苏墨一怔,蓦地抬头,只见那人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太医却是已经诊断好了,开了药方便随苏府管事去抓药了:“王爷,下官这便去给苏大人配药。”“去吧~”韩冽摆摆手示意太医退下…
      太医和管事人都没影儿了苏墨还直愣愣看着那人,还有些恍惚。
      “王爷在说什么,下官却是不明白了…”苏墨呐呐,脑中有些混乱,脸上却装得很是镇定。
      “不明白便罢了,本王便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苏大人。”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苏墨好一会儿,眼神一转,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笑意愈发明显:“苏大人好生养病吧,希望下次本王再来,苏大人已然痊愈~”
      苏墨怔怔地看着那人离去,用眼神送走了那人…
      苏墨不自觉握紧手指,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日那人给他的手炉,回想起那人适才戏谑的眼神,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天启十五年,宁王第二次南征,次年归…
      苏墨隐没在人群里,看着那人扶灵回望都,镇北侯萧炎战死,萧炎,今上同窗,与那人更是亦师亦友…
      囚城焚,楚遗部灭,苏墨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冲天的大火…
      那人扶着灵车,面沉如水,好似人群的欢呼拥趸都与他无关,苏墨远远跟着走到皇城边,就这样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走入宫墙…
      一直待到黄昏,不曾想,那人面圣后竟是没有留在宫中,看着那人的车架从宫门出来,苏墨竟没有第一时间躲开来,就直直打了照面,那人下了轿子,站在他面前,眉宇间第一次带着点沉痛,哑声问他:“苏大人,你说,为什么会有战争?”
      苏墨没有回答,那人却敛去了悲伤,眉目依旧凛冽:“无论如何,终有一日,我要踏平楚城…”
      ……
      “吁!吁—”马车顿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苏墨撩开帘子询问了一声:“发生何事?”
      车夫下车查看了一番:“大人,车轮陷在积雪里了,不碍事,待我将它铲平就好…”
      闻言,苏墨又坐了回去…
      十余年,发生过多少事?
      嘉佑元年,上林苑围猎,那人猎了白狐,说是:“舅舅,我等都是习惯了北方的,苏大人原是南方人,本就体弱,臣猎的白狐便求舅舅赐苏大人做身狐裘保暖吧…”
      上准…
      苏墨仍不住回想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发生了很久的事…
      此时那人在做什么,应当在回望都的路上,是不是已经到了,是否接了赐婚的圣旨…
      攥紧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成青白…苏墨逼迫自己不再去细想…
      三月前,圣上召苏墨进宫,御书房里还有几位重臣,苏墨几人等了半天,皇帝悠悠冒出一句:“众爱卿,宁王早已到适婚之龄,上次南征凯旋宁王拒婚,朕仔细想了想,姜爱卿爱女的性子与宁王确实不合,待此次与月国的战事平息,朕便将齐国公之女指给宁王…”
      苏墨只觉得一道惊雷响起,脸色霎时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友沈聿暗自扶了他一把,圣上又询问了众人一些别的事项,随后并未多言,不多时便让众人退下,两人走到庆安门,沈聿看着心不在焉的好友,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筠安,发生何事?你如何…”
      苏墨强自笑了笑,在沈聿的疑惑下打道回府…
      第二日苏墨便发起了热症,整整四日不退,那人尚未出征,临行前来探望苏墨,冷热间苏墨烧得糊涂了,竟是抓了他的蟒袍,喃喃询问:“王爷可曾想过娶妻?”
      那人盯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终是微微一笑:“自然是想过的…”
      苏墨拉着他衣角的手指一僵,想过的,想过的,突然间便委屈起来,敛了眼,哑声道:“便祝王爷凯旋…”也没听清那人后来说了些什么…
      那人闻言,沉默了许久,突然低笑出声:“好!”
      ……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苏墨看着茫茫的白雪,想着那年圣上南巡,江城苏家有幸接待,自己和父亲恭恭敬敬的在苏宅恭迎,一抬眼,那个少年便入了眼…
      十二岁初见,离家进京弃武习文,选宅在宁王府边;十四岁中举,拜那人的老师为师,终于和那人说第一句话;十七岁登科,将簪花偷偷的绑在那人马上;十九岁河清门,得赠手炉;二十岁第一次喝酒,为那人宿醉;二十一岁,那人南征凯旋,他把他写入史册;二十三岁,上林苑围猎……
      韩冽,韩冽…
      不一会儿,车夫便将雪铲平,马车又继续上路——
      “吁—吁——”车夫慌乱的勒马:“苏大人!有人拦车!”
      苏墨闻言,暗忖是何人,皱着眉掀开车帘……
      “苏墨—”清冽的声音入耳,那一瞬,天地失色,满天的飞雪都消散,只剩下前方的一人一马,那人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轻轻的唤了声:“苏墨。”
      那人驭马上前,将苏墨扯上了他的马,言语中似暗藏怒火:“苏墨,你只敢在我背后看着我吗?初见是如此,平日里如此,今上要赐婚于我亦如此?”
      苏墨仍旧是愣愣的望着那人,似乎还没弄懂如今的状况:“王爷凯旋,赐婚,你,你,想过的…”
      “想什么想,本王想过怎么娶你!”语罢,不管不顾的侵入苏墨的口腔…
      “天启六年,初见你就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启八年,拜师宴!天启十一年,我马上的簪花!你日日上朝在我背后看着我以为我不知道?”苏墨看着那人嘴唇一开一合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不是你说待本王凯旋?若非如此,本王何至于提前半月回望都?你倒好!居然敢给我跑了!?”韩冽掐着苏墨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眼神却从愤怒变成了几分戏谑。
      “我…我…你…”半晌无语…
      “本王已经抗旨拒婚了,苏大人还是跟本王回望都吧,本王因苏大人丢了媳妇儿,苏大人便把自己抵了吧…”
      ……可怜苏御史已经沉浸在:啊!原来那人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这种奇妙的欢喜里好不自觉的点头将自己卖了…
      ……剩下的话语权当是雪刮走了罢……
      然后二人就回望都了,过上了幸福的没羞没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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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连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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