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青玉玦(GL)全 ...
-
开春的时候,父亲娶了第七个小妾。娶亲的那天我还在京城读书,听了这个消息,我回了家。
只听说那女孩子十七岁,比我还小。对于父亲,我向来不说什么,毕竟,我只是他最小的孩子,苏家的小公子。
可说不上为什么,见到那女孩子之后我却有隐隐的愧疚。他的笑容太干净了,称不上精致的容貌,却脱尽人间烟火,像是河滩边的沙汀月色。
他见我时,漂亮地笑着,做了个万福道:“小公子。”
他的名字叫做风月,天风水月,从鸿蒙初开便是最易破碎的人间美景。
第二次见他时,他吹着一只六孔琯,并不精妙的演奏,甚至不够熟练,却因了他认真的表情而格外珍贵。他看见了我,又只是笑,连眸里都是荡漾的春水。
“小公子会吹琯吗?”
“会的,只是一点点。”
他笑着递给我琯,玉的色泽雅致,是上等的蓝田玉。我摩挲着已温润的琯,贴近嘴唇轻软吹奏,他听得像是孩子般开心。他从衬衣里摸出一块红绳系住的青玉玦,小心地放在手心里给我看,他的指尖细削,嫩如春葱,腕处却有瘀痕,他浑然不觉。
“这玉和那玉,”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管,“一起挖出来的哦。”
他重又小心地收起玉玦,珍若至宝,他看着那玉玦的眼神,明亮又透着奇妙的伤痛。
“是谁送你的?”
他单纯地笑,却不回答。
“不能说吗?”
他又笑了,点点头,有些歉意地看我。
他为什么要抱歉呢?抱歉的人应是我啊,为父亲的粗暴和他所痛失的爱情抱歉,没猜错的话,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送她的。这样清澈的女孩子,只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六弟。”我转头看见四哥那张让我有些厌恶的脸。
“怎么了?”我还是露出了逢迎的笑容。
“那妮子对你有意思吗?那么亲热,还说什么‘公子改天要教我吹琯哦’。”
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我却有说不出的厌恶,然而我也只能强挤出笑容。
他有些惊异于我的冷淡,挑眉道:“六弟学傻了么,今晚我要和五弟去西小院,你要不要也去放松一下?”
我浑身一颤,这么快?这么快那个女孩子便要面对这丑恶的世界了么?有模糊不清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透着斑驳的血迹,狰狞的面孔,那曾经都是绝美的面容。
“嗯?六弟?”四哥的手在我眼前轻晃。
“我不去了,今晚和刘小姐有约。”
“刘小姐?刘知府的千金?”他有些不置信的表情,“他怎么会约你?像他那样不近人的女子?”
去见刘小姐虽是推托之辞,但也确有此事。
我不懂这个邀约的缘由,我与他素无来往,如今平白无故的邀约让我大为揣测了一番。
其实近看刘小姐的面容,倾国倾城的眉眼间更有一股不输人的英气,他此刻温婉地给我沏茶,水袖拂面而过。
“刘小姐……”
“叫我琮瑢。”
“琮瑢,那个……”我有些受宠若惊地不知所措。
他莞尔一笑,我立时愣在那里,这位刘小姐可从未对谁露过笑容啊,我只觉得玓砾灼目,睁不开眼睛,耳边突然有莲花绽开的声音。
“冒昧请公子来,还望见谅。”他起身行礼,接着道:“苏家是江南第一织造大家,想来家教必定非同一般,小女子想献丑一曲,不知苏公子可否见教?”
“不敢,不敢。”
刘琮瑢回身拿过一只六孔琯,轻吹了起来,美妙的音律如同银丝绕梁而去,比之我的雕虫小技更不知胜了几千几万倍。我愣愣地听着这仙音,兀自地想起一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终了,刘琮瑢轻笑道:“小女子听闻苏公子也曾学过吹琯,不知可否献艺?”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公子谦虚了,怎可说是雕虫小技,这六孔琯,苏城上下恐怕只有你我会吹。”他蹙起眉头,说话的口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无端地想起风月。
“小姐此言差矣,我父亲新近娶的小妾就也略通一二。”
他的手腕明显一颤,玉琯几乎脱手而出,他深粟的眸子放出耀眼的光芒,“是,是吗?还有如此的奇女子,苏家果然不凡。”
我想要苦笑,外人皆道苏门富贵,却不知苏门是如同修罗场般的所在啊,我几乎已不记得我们这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干过多少惨绝人寰的事情!又有多少魂魄游荡在苏家大宅里夜夜高歌?连我自己不也沾了满身的污秽?苏家人从未把人当人看过。
爱,只是母亲许多年前给过我的充满臆想的词汇,母亲死后,我就再未见过。
我不相信爱情。
我给刘琮瑢讲风月纯净的笑容、有些呆傻的性格、吹琯时认真的表情,那个孩子怕是苏州城内唯一干净的人了。
想到此,我的心里突然隐隐伤心,我知道四哥五哥要对他做的事情,我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以前自己不是和他们一起做过这样的事吗?我早已坠进地狱,永无翻身之日。此时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他?
刘琮瑢几乎是微笑着听我讲完风月的一切,神色中有种奇特的满足感。刘府也是一样污浊不堪吧。他也定然是第一次见到如斯的女子。虽不美,却赢了一世女子的光彩。
回到苏家大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翌日的风月仍旧干净地笑着,他静静地坐在西小院等我教他吹琯。他怕是等了很久,连衣襟上都是清晨的露珠。
“我来迟了。”
“小公子不必自责,风月也是刚到不久。”他的脸上是温婉的笑。
我心中不禁暗暗感叹。
“小公子,”风月顿了顿问,“您还记得穆芙么?”
“穆芙?”一个响雷在我脑中炸开,他不是风月前的那个父亲的小妾么?
我并不想多谈他,为了岔开话题,我讪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琯,我迟疑了一下,总觉得有些许的似曾相识。我自嘲地想,这样上好的六孔琯多半都是一样的吧,就算有相似的地方也不足为奇。
空气中充溢着青草的芳香,淡淡的却沁人心脾,我转头看看风月,突然像有了感想般抬起琯。
然而双唇未曾碰触到冰凉的玉琯就听见四哥的叫声:“六弟,父亲大人叫你去大厅,听说是刘知府家来提亲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看来不久后就能沾你的光了,到时候可不准吝啬哦,”接着他又露出有些龌龊的面孔凑在我耳边道,“风月我们还没动,改做今晚了,要来吗?”
我仓惶地摇头,忍不住往风月那里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失了所有血色,仿佛受了世上最大的打击,惨白的嘴唇微微翕合,平日天然的眸子完全变成了恐慌和不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
父亲似乎为了刘知府的提亲而格外高兴,两个人一直谈到日暮,坐陪了好几个时辰后,天色已经暗下来,我悄悄去西小院看了一眼,尚在门口就能听见风月痛彻心肺的哭喊,我不是本该习惯的吗?怎么又会这样虚假的疼痛,你爱上了他吗?爱上他就去救他啊!冲进去把那两个王八蛋揪出来他就不用受这样的痛楚了!你能吗?你有这样决绝的力量吗?啊?
不,我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不想帮他啊,我实在是没有能力帮,就算我帮她躲过了今晚,我回京城后他该怎么办?难道带他一起?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总会习惯的,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痛苦,习惯苏家大宅里的□□,习惯一切他必须习惯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成长,没有人能帮他躲避一辈子,这世上的所有人皆是如此成长,包括我自己。
我安慰着自己坦然地回到房间,宽衣睡下,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我整夜整夜辗转难眠,风月的哭喊响了整整一个晚上,伴随着四哥五哥隐约的打骂声。好容易闭上眼睛,也是风月微笑着的脸,孩子一般的天真稚嫩。你真的想要永远失去这世间最美的珍宝么?真的想要永远看不见他的笑容么?
我真他妈的是个畜生!
第二天的阳光依旧眩目地照进苏家大宅,却看不见风月花园吹琯的身影,听不见他有些生涩的琯声。
那只六孔琯他还留着么?他还会再次吹响它么?
风月的小丫头看见我,慌张地跑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泪痕,他哽咽地说道:“小公子,你去见见风月姑娘吧!他,他快死了。”
“什么?”
我心里一震,生生裂开了一条口子。
风月的唇失了血色,头发凌乱,脸上是青紫的伤痕,他看见我,挑起嘴角又一次漂亮地笑了起来,他的笑仿佛依旧含着无穷的快乐,可不知为什么他笑得越开心,我心上就痛得越厉害。
即使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为何还能够笑得出来?
“小公子……”
他的声音微弱如蚕丝。
“什么事?”
“小公子,风月在苏府里只有小公子肯怜惜。风月在此要谢谢小公子。”
他起身欲拜,我拦也拦不住,只得任由他跪在地上,叩了三叩。重重地,甚至能听见血肉之躯与青色方砖交撞发出的混沌响声。
“风月心里一直有话想说,可风月知道自己不能说,如今风月命不久矣,风月很想说给公子听。
“公子还记得风月的青玉玦么?你问过我是谁送的,如今我告诉公子,送我玦的人是风月此生最爱的人,他送我玦的时候说过,这是他的心意,红绳使我们之间永生永世地羁绊,他要我永远戴着它。嫁到苏府的前一天风月当着他的面摔碎了这青玉玦,我忘不了他那时悲伤的眼神,可我不能拖累他。
“我嫁到苏府前就知道苏府是怎样的地方,穆姐姐跟我说起过,嫁到哪里也不能嫁到苏府,苏府是最深重的地狱。可除了这个我又有什么选择呢?姨娘只对我说,苏家或是青楼,你自己选吧。
“我不想让他为我伤心,更不想让他为我抛弃一切,纵使走了,天下这么大又哪里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即使有,他又怎吃得了偌多的苦?况且那样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应该有最好的归宿,不应该跟着风月受苦。”
“那你这青玉玦?”
“我摔的是另一块,” 他笑了笑,第一次在笑容里有了悲伤二字,“这青玉玦连同六孔琯我们二人拥有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所谓缘份吧。”
他苦笑道:“人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要让我再选一次,我一定不要遇见他,风月从未给过他任何东西,而他给风月得太多太多。”
流年偷换,情如若环。如果可以再选一次,真的宁愿自己悲戚,也不要所爱伤神么?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中元灯节,”风月低头微微笑了,满眼溢着的都是幸福的滋味,“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他人好温柔,笑起来更是好漂亮,周身都有着淡淡的光芒,他就像是风月的太阳。临走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远,他却突然回过身,对着我绽出这世上最灿烂的笑容,远远地对我喊:‘风月,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人,我喜欢你!’只是一瞬,可我确实听见所有的花在那一瞬开放了,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
他停住话,有些失神地望着远方,是在想那个人吗?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才能让风月如此魂牵梦绕?
“那时候风月还有个家,还是官宦千金,不懂得人生疾苦。
“后来风月家父亲参与党争家境败落,他还是不嫌我,和我交好;父亲去世,他资助我,安慰我;就连我被逼嫁入苏府,他竟连夜过来说要带我离开,我不是不想,我不能啊!我怎么能丢下家里的老老小小跟他离开呢,天知道我多想对他说请带我离开,可在风月心里爱情永远都未排在第一位,这也是风月最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且以风月的私心来讲,风月害怕他会后悔这个决定,风月害怕他看着风月的眸子为俗事失了光彩。我不想让他过忧虑的生活,他该有更美好的世界。我一直以为自由是因为想要和他在一起才会有的想法,若是不能幸福地在一起,风月宁愿不要自由。只留下他对我的最美最好的回忆也就罢了。”
她凄然地笑了,“若有来世,风月不必为风月,他不必为他,我一定会跟他走,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在乎。不,”她又惶恐地反驳自己,“就算如此,风月也还是不能放下一切吧,还是会有这样的结果吧,还是不要遇见了,让他找一个可以给他幸福的人,风月宁愿永世不得超生!”
“风月不是怕死之人,风月只是害怕不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不能和他看同一片天空。但若是为了他的幸福,风月万死不辞!”
真的有爱情这种东西吗?
我看着风月睡熟的脸,也许是有的吧,至少它还盘虬于风月的心上,不参杂任何杂质的最干净的爱,否则是什么让他如此痴迷呢?
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想必梦到了心上人,笑得好甜、好漂亮。
原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因为连我都已下了决心再不让风月受哥哥们的欺辱。
可是当晚,那个月色澄澈的当晚,风月吊死在自己的房间,悬空的白绫轻轻飘起,风声低咽着哭诉,为了悼念死去的人。
苏家大宅过着照旧的生活,四哥已经盘算着让父亲再娶一个。
风月的尸体被送回娘家,我给了他们钱,要他们好好安葬她。
装殓的那天,刘琮瑢出现在灵堂,他的面容依旧是绝美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是素白的长衫,面容中有种却去他人的冷淡,也正因此他脸上深刻的泪痕让人格外心惊。几乎是机械地,她推开了拦住他的手,往风月敞着的棺木走去。他的脸色变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小傻瓜,为什么要骗我呢?还当着我的面摔碎,我早该猜到的……”话未说完,刘琮瑢一头撞向棺木,地上流开最殷红的花朵,艳丽的,美丽的,如同风月和刘琮瑢死前所带的笑容。
那一天,我相信了爱情。
也是那一天,我永远地离开了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