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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十七 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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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气候温和,昼夜温差不如北嵎一般显著分明,只是在春天偶然会刮起大风,将窗外的明丽美景吹得花容失色——这便是北辰胤醒来之后,最初数日内所获得的苗地印象。他同元凰死别之际正值春意深浓,如今再世为人,又恰逢花红柳绿的大好时节,若非屋外园中不时飘来奇花异草的古怪芳香,他简直以为此时仍然身在北嵎,而那些被血池火海阻断了的零碎记忆片段,竟不过是昨日理政得暇,在王府书房中伏案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这时候屋外的竹木回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步点清晰而干脆,伴随着衣袖轻扫过栏杆的窸窣声响,仿佛要特意昭示出来人行踪似的,让北辰胤回过神来——受伤之后他的功体只剩一成不到,听觉自然也不如往常敏锐犀利,这是另一个人的体贴心意,故意放重了脚步不想让他受惊。他在榻上坐直了身体,听见脚步声音有片刻的踯躅。竹木的缝隙里漏进一片片切割整齐的纤薄阳光,在地上拼成立于门外之人的倒影,好像一帧静止的图片,长长延伸到他的床边。北辰胤又耐心候了一会儿,竹门开启时候特有的悠扬轻响便传入他的耳中,端着药碗的赤发青年如期而至,推门的瞬间仿佛在地上铺起一层透亮的金毯。
元凰进门后紧走几步,先将手中滚烫的药碗放在桌上,然后回过身去把门仔细掩好,这才重新捧起汤药,匆匆扫了一眼北辰胤,又尴尬似的立刻移开了目光。他垂下眼睑,一味盯住手上,慢慢踱到北辰胤的身边,侧身坐在床尾,待汤药微凉不至烫手,才一言不发地将碗递上。北辰胤按照旧日习惯抬起左手去接,元凰却在他即将碰到碗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碗平移了寸许,沉下脸来,语气颇有些冷硬:“你的左手刚刚接上不久,不能用力。”
北辰胤愣了一下,笑起来换作了右手。元凰将瓷碗交给他,却并没有就此移开自己的手,而是好像大人教导孩子端碗拿筷似的,张开五指覆住北辰胤的手背,稳稳托在碗底。北辰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直到两只手一起将碗送至唇边,才对元凰说了句“没事了”。元凰依言放开手,注视着北辰胤将药慢慢饮尽,看到他端着药碗的右手仍不时有些轻颤,倒是不曾见到汤水溅出碗沿。等到药碗亮了底,元凰便从北辰胤手里接过空碗摆去桌上,回身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巾,一面解释道:“这药若是混上清水,药效就大不如前——所以饮完之后,还是不要漱口的好。”
“我知道了。”北辰胤点点头,顿了片刻补充道:“这些话,第一天服药的时候你已经说过。”
“啊……说得是。”元凰胡乱应了一声,拿过北辰胤用完的手巾,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开脸去,喃喃自语道:“你……还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吧。”他说完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想要用窗外的欣欣春景来抵挡住突如其来的沮丧情绪,但只徒劳地见到因为防风而紧闭着扇扇门窗:“我也不喜欢——可当时若非如此,就无法趁机吸收翳流教主的功体。”
“不会。”北辰胤看着元凰陌生的侧脸平静答道:“不管变成什么样的容貌,都还是凰儿。”
元凰听见了转头对他笑笑,没有说话,狭长斜挑的凤眼因为这个表情而带了几分暖意,却依然抹不去与生俱来的凌厉倨傲。北辰胤觉得这份稍带羞赧抱歉的神情似曾相识,毫不费力地从眼前苍白冷峻的面庞上寻到了旧日毓秀青年的影子,他于是再次微笑起来,不由想起自己从昏迷中苏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元凰时的情景。
那时尚是早春时分,又或者正值冬日将尽,总之空气中还带着蚕丝一样的稀薄寒意,北辰胤所有的知觉都仅剩下左臂上灼伤般的炙人剧痛。他睁开眼睛便见到有人低垂着脸孔俯下身体,正全神贯注地在他的左肩缠上纱布。长时间的黑暗连同头脑的眩晕使他的视线模糊胶着,一时间看不清施救者近在咫尺的五官,只能分辨出垂落在枕上耳边的长发是毫不熟悉的诡异颜色。陌生人的手指一下下轻划过他的肩膀,指尖上带有山中清凉潭水般的寒涩滋味,透入层层纱布,同才抹上的伤药一起略微减轻了磨人的痛楚。艳红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弱起伏摇摆着,不时有几缕拂上北辰胤的口鼻,盖住他微启的双目,发丝间混杂着黯淡游走的药香,似乎是长期药材浸淫下的必然结果。这一片令人惊艳的金红好像北辰胤昏迷之前蒙住他双眼的颜色,让他蓦然想起生死未卜的元凰,原先空白的情绪一瞬间沸腾挣扎起来,只剩下常年养成的理智习惯提醒他不要轻易开口。为他包扎伤口的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醒转,专注的完成了手头工作之后,又将他凌乱的头发丝丝梳理整齐,而后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目光无目的地飘荡在他的脸上,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神志清明的眼眸里。
陌生人当时最先的反应,事后北辰胤每每想起都觉得哭笑不得——那人不是喜悦,不是欣慰,不是震惊,而是懵懵怔怔地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啊”的一声反应过来疾速立起,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飞快躲到了房中摆放的屏风后头。北辰胤惊诧之余,吃力地慢慢转过头去,看到屏风后的修长人影犹豫着进退两难,来回反复的动作就像一出被人牵扯着手脚的皮影戏。那人不说话,北辰胤也便顺势沉默着,方才用剩下的伤药绷带还遗留在他的床头,散发出刺鼻气味,过得一会儿之后屏风背后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比北辰胤想象中的更为沉稳老健,同他近乎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对比鲜明。北辰胤听他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是”,一直吐不出下文,耐心等待的当口不经意瞥到枕边摆放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配饰,看来像极了他曾经贴身收藏的砗磲水晶。北辰胤心头一震,从方才起就在胸间徘徊的隐约疑惑霍然明晰扩大,定睛观察屏风后陌生影子的种种细微动作,在另一个人说了不知第几个“我是”之后,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元凰?”
那人霎时僵住了身体,随后一个箭步绕出了屏风,又立刻后悔似的定住身形,伫立在空旷房中无所适从。片刻后他磨磨蹭蹭地低头走到近前,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北辰胤,万分期待地问道:“你……你还能认出是我?”
北辰胤借着光线将新生的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摇了摇头:“认不得——但是,我知道。”
元凰愣了一下,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轻轻重复一遍“是我”,目光在北辰胤的脸上打转,下一刻移上他受伤的手臂,立时收敛了笑容。那一天而后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凰有事中途离开过几次,不久之后又返回房中,待北辰胤昏沉睡去之后,他便悄悄握住另一个人无知觉的左手,静静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至于元凰的种种奇异经历,以及救醒北辰胤的大致过程,直到几天之后北辰胤才从他的陆续叙述中逐渐了解;而原本劫后重逢应有的狂喜激动,也便由奔腾洪水化作一股股无声细流,融入进了两人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北辰胤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元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点破身份。——尽管元凰不愿直说,他也知道青年抱持着矛盾心理,对于容貌的改变很是在意,一方面青年固然希望能在他面前展现出龙章凤姿的全新王者气象,另一方面又出于对旧日温情的珍惜留恋,害怕不再承载故人记忆的面容会就此彻底斩断两人间的深重羁绊——如果他不趁早把话挑明,元凰或许会为此惴惴不安直到很久以后。
北辰胤想到这里,见元凰仍是坐在身边,正低头看着手心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于是放柔了口气对青年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形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所以……”
“我都明白的。”元凰出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觉得还有些过不去罢了。”他说完抱歉似的笑笑,摇摇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开:“多过些时日便好,你不用担心——对了,我让人在周围园里栽了三七,有安神镇痛的功效,所以屋子里的花草味道比平常浓些,不碍事的。”
北辰胤不料他会如此坦率的承认,还反过来宽慰自己,一怔之后盯着眼前沉稳严肃的青年,开始觉得元凰确实变得与以前不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被强迫着彻底长大。他不知道孩子吃过怎样的苦,更受了多少委屈,一面为元凰的坚强成熟而感到欣慰骄傲,一面不自觉得心疼起来。元凰见他凝神不答,以为他对三七的效用不以为然,继续解释道:“屋外种的三七不是寻常品种,是我去年冬至时候,亲自从西面的文山挑选移来。每一株都是刚刚两年以上,今春第一次着花,现在才出了花苞还未绽放,正是味道最浓的时候——待到花朵完全开放,香味便完全失了疗效。届时我叫人挖走,再改种别的。”
北辰胤中途回过神来,只听到元凰的后半段话,听他说话的神态口气,已俨然是个精研药毒的行家里手。他略有些诧异地发觉对于元凰的飞速成长独立,自己心头竟然没有预料中的失落惆怅,反是由衷感到欢喜庆幸,于是颔首微笑着感叹道:“前后不过相隔一年的时间,你学得真快。”
“啊……”元凰听到他的夸奖,温和地笑起来,低下头去,眼睛弯弯的,将眸子里的冷硬冰寒都融作了一汪春水:“不算快——这一年对你来说弹指而过,对我来说……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北辰胤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面前这具躯壳虽然病态苍白得让人难以接近,其中灌注着的炙热感情又分明同昔日里的元凰一般无二,无比陌生又无比亲切的两种感觉在他胸□□杂汇聚,就像是泾渭分明的河水各奔东西。他想要开口安慰,又觉得那只会被此时的元凰当作侮辱,一时不知怎样接话,只好选择了沉默。元凰似乎也意识到了古怪的气氛,迅速安静下来,将双手放在膝上,紧握起拳头。早晨空气中班驳陆离的光斑上下浮动着,好像在两人间横起一道流苏帘幕。
就这样僵持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地板上的光影由长变短。北辰胤觉得元凰是在等待些什么,回想起数日前的一段小插曲,恍然明白了他迟迟不肯离开的原因:“前几天我说的话,你还在为此生气?”
“不是生气。”元凰被他说中心思,,慢慢站起身来留给他一个背影,心平气和地答道:“只是觉得难过——我千方百计找到你,想尽办法救醒你,你却说出那样的话来,好像我的万般努力都不值一哂。”
“不……正因为知道你的辛苦,我才会那样说。”北辰胤静静答道:“当日能助你平安离开,我虽死犹甘,并未觉得遗憾,你又何苦费尽周折,将我救回人世——若是我留驻翳流苗疆,只怕日后……”
“我怎可能不救你?”元凰脱口而出,猛然回身打断他的话,眉眼依旧冷然凌冽,苍白的脸色却气得透出青灰,好像被冒犯了似的火冒三丈。——他原本以为现在没了北嵎,两人又都算是死过一回,与北辰胤之间的关系或可借此契机,有个新的开始。这样的想法他在前些天里拐弯抹角的同北辰胤提过,北辰胤并未像以往那样搪塞回避或者一口拒绝,而是报之以不明意味的沉默。——过去在北嵎处理政务之时,北辰胤偶然的沉默通常意味着犹疑不决,需要更多时间仔细思考;元凰于是自忖同以往相比这次可算是有了一点进展,好像一个满怀期冀的孩子盼望生辰礼物那样,按下性子等待北辰胤日后的决定。他想过最坏的可能,却没有觉得太过忧愁,反正北辰胤从此后都会呆在翳流,与他共同进退,即便现在不能爱他,天长日久下来,必定也会习惯他的陪伴,他却没有料到北辰胤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残忍绝情,竟会生出远离苗疆,与他天各一方的狠毒念头。
“你不愿意留在此地,随时离开就是。”元凰扭开头,强压下心头燃起的情绪,竭力掩盖住淡然表情背后的震惊失望。说完这一句他本想装作大度,转身出门,思前想后又觉得实在不甘,回过脸来压低了声音,恨恨说道:“可是我当初用同命丸救了你,如今龙气是你我共有,命也只有一条。——你若是要走,便将我的性命带在身上,一同小心吧!”
同命丸是翳流世代流传起死回生的圣药,顾名思义,能将同一生命均分给两人共享,若是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人也便无法独活。北辰胤如今虽说性命无忧,然而伤势沉重,只怕数年之内功体都无法完全恢复,他若贸然出入江湖碰上仇家,便是将元凰也一并放上了刀俎任人鱼肉。元凰确信北辰胤即便已经看破生死,也绝不愿意连累自己遭难,方才盛怒之下语含讥诮,说到底也不过是绝望之中,慌不择路地想将他留在身边罢了。他话音落下见到北辰胤脸色一凝,猛然体味出方才话语里暗藏着的警告含义,立刻在心里懊悔不迭——北辰胤这一生纵横驰骋,惟意所之;处高堂、居边塞,莫不是所向披靡,尽得风流,纵有落难困顿时候,亦从未削减半点风骨,又何曾几时被人用这等无赖言语威胁嗤笑,更何况还是出自元凰之口。元凰正想开口解释,就见北辰胤凝神望他,沉声说道:“我不会走。”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凰觉得另一个人是动了真怒,前一刻分明还是怨愤满腹,如今赶紧调转语气,急急忙忙辩白道:“当初我要救你,除同命丸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它困住你。刚才的话,我亦是……”
“呵,我当然明白。”北辰胤示意他不用多说,移开正视元凰的目光,言语之间并无不悦:“我并非不肯留下,但是如今再也帮不到你什么,身在翳流恐怕只会招惹麻烦……”,他顿了一下,在元凰开口打断之前继续说道:“我自然也明白你从不在乎这些,——然而如你方才所言,纵然懂得其中道理,还是难免于心不安。”
他在元凰面前承认了心结,说得如此坦诚无碍,让元凰恍惚觉得他同这个男人之间,有些事情从今天起开始变得不同,他想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但不知该如何去做,正想要坐回榻沿,忽然听到外头远远传来一阵热闹非凡的乐曲,盘旋而上如同舞姿妙曼,中间还夹杂着人声欢笑,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短音急促清散,长音则好似钟涛不绝。北辰胤同他对望一眼,好奇问道:“今日此地的节日?”
“是踩堂,算不上节日”,元凰道:“苗寨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块儿,男吹芦笙,女跳旋舞,土语就叫做踩堂。上午舞蹈之后便各自散开,女子会把随身丝带系上心仪男子背后的腰带,跟着他四处闲逛,有时还能见到一个男子身后拖着四五名女子——如此这般直到月上梢头,便是情人满山,花前幽会的时候了。”
“哈,如此民风淳朴,倒也有趣。”
“确与北嵎不同——是了,既然说到这个”,元凰点点头,窃喜似地抿起嘴角,转过头来:“我前日的问题,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话音落下,房中无防备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元凰迎来了意想之中的沉默,没有因此退却,一味顾自说话。“你刚才说,人的容貌虽然会变,心还是一样的”,他举起手来,一面看着北辰胤,一面将手掌慢慢按在胸口:“我的心还在这里,躯体已与过去不同。你曾说过只要我是北辰元凰一日,我们之间就绝无可能。如今我的武功已不是出自你的传授,我身上流的也再不是你的血,我的骨肉肤发,手足鼻眼,都没有一样是你给的——”
元凰说到这里站起身,立在床边没有走远,他宽长的袖子垂落下来,搭在北辰胤的脚边留下嫣红一角,甚是醒目:“——我如今已不再是北辰元凰,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北辰胤垂下眼睛,料不到元凰会在此时旧事重提,他仍然无法给予青年明确的答案,却不愿支吾应付了事。——他明白元凰的认真,亦懂得元凰的坚定,但也正因如此才不敢轻易允诺。元凰过往如何用心待他,他一点一滴都在看得清楚,若是今日说出一个“是”字,那么日后自然也要以同样的心思对待元凰。其实经历了边关一役再加上赤城外的诀别,心中的答案他早已明了,只是元凰不论如何,毕竟曾经是他的孩子。元凰当初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他,他却是以一个父亲的心态在元凰身边守望了二十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元凰的感情,远比元凰对他的感情更为不容于世;纵然他甘冒不韪不惧人言,自小学习遵从的纲常礼法也总让他有所顾忌。他抬头见元凰仍在负手等候他的回答,迟疑片刻终是说道:“此事……总有违天理伦常。”
“天理又如何?”元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说,蓦然振袖回身,宽大的衣袍于是随着他的动作兜满了风,在空中鼓动飘扬起来。阳光争先恐后扑打上他的红衣,给整个房间都映上了一层霞色。他低头注视着北辰胤,神色迥变,微颤着肩膀,几乎咬牙切齿:“‘断肢残躯,死不得葬’,我当日的誓言既已应验,我欠老天的便都已经还清了!——现在即便是天,也再不能阻止我跟你一起!”
他说完注意到北辰胤表情有一瞬间的缓和松懈,不等另一个人反应,屈膝搭上床沿,俯下身体靠近那人,声音急促地低语道:“赤城临别之时,你说若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但愿与我生死与共。——这些话我当时没能明白,现在……现在我都懂了。”他说话间放低了身体,从原来的垂脸俯视变为与北辰胤视线相交:“你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
在北辰胤来得及回答之前,元凰伸出一只手搭上床头,突然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凑过脸来。片刻之后他冰凉而柔软的双唇轻轻覆盖上北辰胤过于凉薄的唇角,一绢丝绸那样带着和润的湿气,令后者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亲吻慌张而潦草,又因其不顾一切的决心而显得郑重无比,好像春日清晨刚滴上草尖就滚入泥土的晶莹露珠一样,在北辰胤脸上若有若无地擦过,转瞬无踪。因为太过紧张,元凰差点就没能找准北辰胤的嘴唇,轻微触碰之后立刻拉远了身体,忐忑地紧盯住另一个人的表情。他光洁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密密薄汗,刚才支撑身体的手掌心里也恼人地冒着热气,湿漉漉地抓不住床头背板,只好团起膝上的衣物胡乱擦拭。
北辰胤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望着元凰什么都没有说。元凰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间明白过来,腾得一下从床边立起,整张脸霎时从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他仿佛怕被北辰胤看穿了喜悦似的,低下头去让长发遮住了侧脸,但又忍不住一再转头去看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微笑已经溢满了脸颊。片刻之后他坐回床榻,再次一点点靠近北辰胤,生怕错过了每一个愈渐接近的美好时刻,终于鼻尖慢慢磨蹭上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难解,他沉醉在另一个人的气息当中,抬手抚过北辰胤的脸庞,微阖起眼睛,让这个亲吻变得绵长悠远。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元凰都已忘了北辰胤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最后是北辰胤移开脸去,微微拧起了眉毛。他的舌尖随着这一不期意的动作划过北辰胤的唇畔直至嘴角,从而尝到了残留在那人唇上的苦涩药味。元凰仰起脸来,仍旧环着北辰胤的肩膀,不明究竟地望着那人,伸出一只手盖住他纠结的眉头,心中隐隐升起不详预感。这时候北辰胤抬起右手小心擦拭过元凰的嘴唇,语气因为过分爱惜而带了淡淡的责怪:“这样子……刚喝过药,你不觉得苦么?”
“……不苦——甜的啊。”元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狡黠地眯起眼睛,趁势抱紧了北辰胤,撒娇似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过不一会儿又抬起脸来贴在他的耳边,渐渐得意忘形。“我说过要你随我到天涯海角”,他轻声告诉北辰胤:“——我却不知道,天涯原来也可以是那么近的。”
北辰胤笑起来,稍稍后靠一点,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挑起元凰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一圈一圈在指尖辗转缠绕。元凰低下头去,将他的动作看了分明。
从那以后,他们两人一起,又经历了许多个白天同黑夜,许多次潮涨同潮落,从一手蔽天傲笑群雄,到江湖绝迹史册空留,悲有时,喜有时,恨有时,憾有时,看遍诸种繁华,品过百样爱憎,自始至终,再也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