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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五 断崖 ...


  •   保和殿的国宴在北辰胤出征前三日举行,朝中重臣到了齐全。君臣觥筹交错,宾主畅饮尽欢,素有玩性的长孙佑达还特地招罗了各地艺人当殿献艺各展其能。殿内宛若白昼,殿外仙乐飘飘,舞姬腰肢腾挪,莲步轻移,尽是一片冷袖香风。见过世面的老宫人们都在事后谈论,自北辰胤协助神武侯攻克北疆,挟胜归来的那一年后,保和殿内就再未见过如此宏大的阵仗。编钟鼓乐声里,元凰斟满四杯酒,令人托在金盘上随自己走到了北辰胤的面前。
      “皇叔此番出征,朕在皇城之中,必然时时挂心。”元凰道,端一杯酒,又拿过另一杯递到北辰胤的手里:“这第一杯酒,是朕敬皇叔,自先皇崩后辅佐朕竭心尽力,如师如父。”他说完将酒杯凑到唇边,用左手广袖掩住,一干而尽。没等北辰胤举杯共饮,他又回身拿起一杯,一面用另一只手将北辰胤抬起的胳膊按下:“第二杯酒,是朕谢皇叔,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得保我朝千年基业。”话语说完,他同前一般将酒饮尽,又不间断地端起金盘上的最后一杯,神色肃然:“第三杯酒,是朕祝皇叔出师凯旋,不日还朝。”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北辰胤做了个请的手势:“朕用三杯,敬皇叔一杯。皇叔请了。”
      “谢皇上。”北辰胤垂下眼睛,举杯相就,再没有别的客套言语。放下酒杯的时候,他见到元凰正看着自己,眸中若有所思。元凰发现了北辰胤的视线,嘴唇微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在发出声音之前及时阻止了自己,将嘴唇紧抿成一道静默的弧线。他亲自从北辰胤手里接回酒杯,两个人的手指于是短暂交握在了一起。金杯上犹带着北辰胤的体温,元凰的手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不知何去何从。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北辰胤,神情专注却又带着廖无一物的空虚,最终微笑了一下,将手缩了回来。
      那时北辰胤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从元凰的这个笑容中读出了自嘲的意味——元凰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今又身在万人之上,他手指一挥便是号令四方,他所想所念便是万民所往。这样的身份地位,或许会因为心高志远而惆怅霸业未成,但纵使求之不得,亦不会流露出类似自嘲的颓丧神情。北辰胤对元凰方才的笑容记得真切,稍生疑惑,回过神来却只听到百官盛赞皇上同天锡王爷叔侄情融。他甫坐回位上,群臣纷纷起身想要上前敬酒,殿中演奏的琴师知情识趣,奏起欢畅热闹的曲谱,其间又蕴有慷慨激昂之势,听来像是横扫千军后的举国欢庆,正是出征前的应景调子。一时间笙歌纵,欢宴尽,仿佛已无人记得元凰身世的疑惑,无人记得龙气异变边关战乱,放眼望去只见锦绣楼台,明朝醒来便是太平盛世。
      如果那个面貌文雅的琴师不曾行刺的话,元皇元年的这场宫宴只会是史官记载里豪不起眼的一笔。然而随着琴声的骤然高亢,大殿正中忽作断弦裂帛之音,还未等兴浓酒酣的众人品出个中滋味,本来跪坐地上的年轻琴师眉眼乍敛,十指轻掀,迅捷无声地自琴底抽出软剑,飞鸟一样掠过诧立着的重重舞者,直取元凰。
      琴师出手的时间恰到好处,元凰正满怀心事,从北辰胤处走回自己的位子,因为身在宫中而失了警觉,左近又没有侍卫援手。诸位大臣们或坐或立,打算敬酒的手中还持有酒杯,突然见到刺客,有几人本能地想要闪避,有几人趋前想要护驾,怯懦同忠心一道,造成乱哄哄的纷沓脚步,正好阻挠了殿上侍卫们奔跑的动作。元凰大惊之下,将头一偏,踉跄向后退去。凉白如水的软剑随着主人的心意自如扭转,好像被路人惊起的蛰伏毒蛇,在元凰的脖颈间印下淡漠的血痕。
      元凰后来一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他下意识退到了北辰胤的身边,还是北辰胤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北辰胤已经紧紧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自己身后。那名年轻琴师的武功还在元凰之上,应变尤为敏捷,他眼见一击不中并不慌乱,双足蹬在大殿柱上,居高临下,回身又是一剑,面上不见懊恼,声音在从容里透着冷然:“北辰元凰,窃位之罪可恕,杀人之责难赦。我母亲兄弟的性命,今日就要你偿还。”
      群臣上殿都要卸下兵器,北辰胤自然也不例外。他手无寸铁,又拉着元凰,行动无法灵活自如,堪堪避过方才一剑,退到墙边死角,仍牢牢将元凰掩在身后。这是一个父亲护卫孩子时候的自然动作,原不需要片刻的思考权衡。元凰看着北辰胤的背影,猛然意识到他此时若是有心,只需随意一掌便可将北辰胤击成重伤——他曾随北辰胤学箭,知道北辰胤素有武者的习惯,极少背对他人,倘若势不可免,也必然心存戒备。如今北辰胤不顾自身安危将他护住,还可说是为了顾全君臣之义,此时背后空门大开全无防范,却只能说是对他抱有无与伦比的信任甘愿。刺客的一声质问将元凰从神游中强拉到保和殿内,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生死一线,自己居然还能走神。他安定心绪,细看琴师的五官神情觉得似曾相识,脑中灵光乍现,不由暗暗吃惊,朗声问道:“你的母亲兄弟是谁?”
      侍卫们慢得一步,此时已经团团围拢。琴师眼见良机已逝,又自知非是北辰胤的敌手,却胸有成竹似的不愿逃跑,望定北辰胤身后的元凰,眼中是了然后更胜方才的讥讽愤恨:“渡家姑侄的坟头已生出三尺枯蒿,你可曾前去看过?弑亲杀友之人,太和殿上,正大光明四字下的龙椅,你却也配坐?”
      元凰听他提到渡香蝶,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已中了八九分,再次端详那名琴师的眉目长相,只见他瘦长脸形,高削鼻梁,除了眼中用激动厌恶取代了儒雅克制,同幼年记忆里的父皇如出一辙。元凰心头大震,嘴上却不慌不恼,沉声道:“朕的皇位,有数位辅政大臣为证,是先皇御笔亲书传下。而朕有无资格坐这龙椅,百年之后自有青史公论,又岂在你今日一言?弑君反叛,其罪当诛,你已死到临头,还不束手就擒。朕念你是渡家亲友,赐你全尸入土安葬,以全故人之谊。”
      青年琴师没有想到会得来这样的回答,他一怔之下,腾跃而起,身形轻盈地掠过底下黑压压挤满的侍卫,仿佛全然不将他们当作威胁:“好个故人之谊——果是帝王之家,面不改色道来,竟是此等寡廉鲜耻之语!”说话间身形急动,已到殿外,侍卫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出去。北辰胤仍是凝神戒备,直到刺客去的稍远,再无法回身攻击元凰之后,才身形瞬动,取剑追出殿外,却被铁常焕挡在了门口:“已有禁卫军尽力追踪。王爷近日便要出征,不宜亲身犯险。”
      北辰胤被他一拦已失时机,顿住身形,深深看了铁常焕一眼,颔首诺道:“铁将军说的是”。铁常焕不再多说什么,回转殿内去看元凰伤势,北辰胤也便紧随其后。这时候惊魂未定的群臣们隐约听到方才行刺琴师的温文嗓音,远远送来,轻而易举地占据充盈了方才还笙歌酣舞的保和殿:“蛟非龙,凰非凤,窃位之罪可恕,杀人之责难赦。北辰元凰,你我再见之时,便是雪恨之日。”
      行刺发生之后,元凰再次显示了为君者的大度宽厚,虽下令追查琴师身份,却并没有责罚误做帮凶的长孙佑达。长孙佑达本就无甚心机,经历此事之后更觉得元凰心地仁厚,重情重义,将楚华容的死全数推在北辰胤的身上。宫中本来因为北辰胤出战而稍稍和缓的气氛又再度紧张,神秘琴师的最后赠语使元凰的身世更为扑朔迷离,边关战事一日紧似一日,皇城五千精兵整装待发。全城都贴满了行刺琴师的画像,那个俊秀斯文的青年却好像神仙一般,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北嵎皇城就好像一条结了薄冰的河流,面上波澜不惊,底下激流汹涌。在冰上伛偻而行的人们步步为营,反复丈量,若稍有不慎一脚踏错,便是坠入无间永无生还。
      元凰在行刺发生的第二日前往淑宁宫向太后问安。他同母后寒暄几句,安慰过后回到乾清宫中,听说三皇叔已经等候多时,这才想起凡是将领兵出征,前一日都照例要面见皇帝辞行。这一礼节设立之初,意在彰显皇上对臣下的体恤之情,若碰上特别倚重喜爱的大将,北嵎皇帝还往往会在发兵当日亲往城外送行。元凰早打定主意不去践行,今日的相见却是势不可免。他见北辰胤仍是常服穿着,言辞严谨向他告别,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皇叔的甲胄箭囊,都准备妥当了么?”
      “早已备齐。”北辰胤答道:“五千兵马现驻城外,粮甲具已齐备,只等明日开拔。皇上放心。”
      “这是自然。”元凰随口道,又感慨似的展开笑容:“朕记得,朕第一次看到皇叔戎装打扮,是在六岁时候——此后,再就没有见过了。”
      北辰胤没想到元凰会突然提起幼时往事,却不由自主地被元凰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孩子似的眷恋所打动。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平淡的响应道:“是啊,北嵎已近二十年不曾有过战事,这是百姓之福,亦是皇上之福。”
      元凰听他说的冷淡,方才被勾起的那一点点情绪波动又被生生压下,漠然界面道:“皇叔这一说,朕才觉出年岁长久来——朕当日随着先帝去城外送行,如今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北辰胤微颔首笑道:“皇上当年还小”。元凰也跟着轻笑起来,望了北辰胤一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间明明已经隐瞒了很多,他却还是无法习惯在北辰胤面前撒谎,哪怕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陈述。——他六岁那年,北辰胤身着银铠站在城外风里的样子,直到如今元凰还是历历在目,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北辰胤垂眸看他时候他紧张地无法呼吸,哪怕多年之后回想,依然口干舌燥。当时年幼,懵懂无知,尚不谙何谓情爱,何谓心痛,现在细细算来,大概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心底悄悄存了期望,想要把三皇叔留在身边,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个愿望在北辰胤是他三叔的时候,他便没有勇气开口,现在北辰胤成了他的父亲,他更是不敢让他知道。更何况北辰胤对他的好,夹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元凰实在无法参透,也已经不愿去猜。从北辰胤为伯英跪地求情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能奢望从北辰胤那里得到些什么。期望越多,末了只会伤得越深,元凰已在知晓身世时候体味过一次个中滋味,绝不希望重蹈覆辙。他要趁着尚未再次陷落赶紧抽身而出,否则回首之时便是万劫不复。元凰想到此处不禁黯然,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仍是轻叹了一声。
      北辰胤听到他的叹息,以为他仍对前日的行刺心有余悸:“保和殿行刺之人尚未寻获。臣此番带五千精兵出城,恐怕刺客以为有机可乘,此贼身手不弱,皇上定要加强周边巡查兵力。”
      元凰下意识地想问“皇叔担心朕么”,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子。“朕早已安排妥当了”,他应承道:“那名琴师当殿相逼,剑上又不曾淬毒,可见其为人颇为磊落。那些不入流的暗杀手法,他必然不屑为之,倒是让朕放心不少。”
      “嗯。”北辰胤也做如此想,因而并没有太过忧虑:“无论如何,皇上还是小心起见。”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刺客轻功再好,也不至于方出皇宫便消失无形。臣以为皇城之中必有接应,请皇上细察。”
      “皇叔也是这么想?”元凰沉吟片刻:“朕会详查同渡家交好之人。”
      其实北辰胤心中所虑原非渡家亲友,而是当日殿上借口拦他的铁常焕。只是此事事关先皇托孤之臣,铁常焕又即将随他出征,现下尚不宜说给元凰知道。他想要嘱咐的话都已经说尽,抬眼看向元凰准备告别,本非儿女情长之人,竟也生出些许不舍。自他从边关回来以后,虽没能时刻待在元凰身边,对元凰的行为思考却多多少少能够暗中留意,也勉强算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好像天下间所有父母一样,为元凰点滴的进步成长而感到欣喜骄傲。此次神武侯病危边关,恐将不起,四族众志成城,皆非易于之辈,他受命平乱虽是志在必得,却不知这一去要到何时才得回转。更何况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生死难猜,既为主帅便要身先士卒,纵有必胜之策,亦难保无所闪失。倘若事有万一,战死沙场,他得马革裹尸而还,青史垂名,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再也护不到爱子元凰。
      元凰见北辰胤沉默下来,也便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相对片刻,北辰胤方才出言告退。元凰允诺了一声,待北辰胤退到书房门口,才想起自己尚未说过“出师大捷”之类的冠冕话,失了君臣间的礼数。他赶忙叫住北辰胤,紧走几步赶到他的面前,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边关不比皇城,三皇叔一路小心。”
      此话出口,北辰胤没有觉出异样,元凰却是一愣,片刻之后才在后面低低补上:“朕在朝中盼候皇叔凯旋。”
      “蒙陛下金口一言,臣定当奏捷而归。”北辰胤出言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元凰的脸庞,褪去了往日惯有的凌厉霸道,只剩如莹莹春水般的温暖柔缓。他言罢转身而出,开门瞬间阳光洒上身后的影子,依然画出毫无防备的全心信赖。元凰看着他跨出门坎,仿佛把一室阳光都带走了似的,他忽地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哭泣,就像幼时害怕黑夜那样害怕北辰胤的离去。
      北辰胤出宫时候,在午门外的金水桥侧碰到了正要入宫面圣的玉阶飞。玉阶飞从来不肯坐轿,哪怕像现在这般止不住咳嗽,也仍旧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他二人见了对方,颔首示意,眼神交汇间并未寒暄,低下头去擦身而过。玉阶飞正要前行,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玉太傅。”
      “啊,”玉阶飞停下脚步,好像才发现北辰胤似的回头:“王爷久见了。”
      北辰胤并不无谓客套,直截了当问道:“四妹回来了?”
      “是,泓她这几日就在萧然蓝阁。”玉阶飞并不惊讶,左手摇着扇子,将右手负在背后:“王爷可要相见么?”
      北辰胤皱起眉头,不再答话,却也没有就此同玉阶飞告别的意思。四妹的倔强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她既然同玉阶飞定下十八年之约,若非玉阶飞病体实在难以支撑,便绝不会出尔反尔来到萧然蓝阁之中照料。北辰胤早知玉阶飞近来身体欠佳,却不料竟然如此严重。他的眉头又拧紧了一些,沉默看着玉阶飞,半晌才回答方才的问题:“不必了。”
      玉阶飞早料到是这个答案,躬身一礼准备离开:“如此,玉阶飞先告退了。”就在他转身迈步的当口,北辰胤又叫住了他:“玉阶飞?”
      “嗯?”
      北辰胤舒展开眉目,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定他,一字一句说道:“皇上还要倚赖于你,你千万保重。”
      “知道了。”玉阶飞微笑起来,眼睛弯弯亮亮,好像少年时的光景:“王爷此次亲入敌营,也要千万保重。”

      元凰见过玉阶飞之后回到寝宫,月吟荷已经在那里等待。她见元凰到来,以皇后身份行礼,起身后却像下属一样站在元凰边上不敢靠近:“皇上,臣妾找到刺客了。”
      “哦?那好得很。吟荷的轻功果然不会让朕失望。”元凰换下外套,在桌旁坐下,仰起脸柔声问道:“然后呢?”
      “臣妾按照皇上吩咐的,表明皇后身份,自言对皇上的做法很不赞同,借此同他攀谈,”月吟荷低声道:“他自称北辰凤先,是渡香蝶同……同……”
      “同先皇的骨肉?——蛟非龙,凰非凤,凤先元凰,先皇真是取得好名字。”元凰自动替月吟荷说完了整句话,看到月吟荷点头,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于是体贴地安慰道:“你不用怕。这是你替朕问出的秘密,朕自然愿意同你共享,也相信你不会对外人泄漏半句。”
      “吟荷不会。”月吟荷赶紧保证:“吟荷宁死也不会说。”她看到元凰微笑着点头,心中刚升起一股脉脉温情,却听元凰立刻追问道:“那在皇城之中,何人是他的内应?”
      月吟荷迟疑半晌,轻声禀道“臣妾不知”,即刻见到元凰的眼神冷漠了几分:“那你可有按照吩咐杀了他?”
      月吟荷低下头去,害怕地瞟了元凰一眼,声音更轻:“北辰凤仙虽然为人单纯轻信,却也很是敏锐。臣妾设法套他的话,中途被他觉察,便……”
      “便被他走脱了?”元凰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同那些无能的禁中侍卫有何区别?退下吧。”
      月吟荷浑身一震,站着不愿离去。元凰自己动手点亮了灯,顾自拿起笔来翻阅奏折,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月吟荷盯着他半晌,终于抬手用帕子擦干眼角,轻轻叹了一声:“皇上——皇上并不喜欢吟荷,是不是?”
      元凰勾起眉毛:“哈,你骗朕在先,现在反来责问朕为什么收回了真心。”
      “不,不是如今……皇上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月吟荷抬起头来,幽幽看着元凰:“皇上不会知道,喜欢一个人,就像走在通往悬崖的陡坡之上,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也已经停不下来。就好比……”她顿了顿:“好比皇上如今这般待我,我也还是喜欢皇上——真正的喜欢,是无法像皇上这般,说放就放的。”
      元凰冷哼一声,没有理会,注视着月吟荷黯然而出,随后缓缓将笔架好。笔尖新点的朱砂断续滴下,映入眼底触目惊心。他看着案上烛火明明灭灭。反复回想月吟荷方才所言,不禁哂然。
      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也已经停不下来。汲汲于生,汲汲于死,待到黄梁梦醒心事成灰,只好比去奈何桥上走过一遭。本以为终究看破,就此隔世,那人却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又轻易撩拨起他的恋恋不舍。这其中滋味,早在尚未遇到月吟荷的很久之前,他便已经深切体悟。她却口口声声说他不懂,何等可笑。
      不懂的那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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