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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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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掌心
小孩子的病同他们的脾气一样,好似夏日的雷雨,起势凶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退时也轻捷迅速让人难以察觉。天近破晓的时候,长孙皇后唤来吴一针同秋麽麽一道守着元凰,自己倚在孩子的床角阖眼休憩了片刻。她仍是悬着一颗心,入睡很浅,恍惚间忽觉得有人轻轻摇晃她的手。长孙皇后只道是黄泉小鬼要拘元凰的魂魄,睁眼乍惊出一身冷汗,低头看时却是元凰醒来,正晃着她的手,见她睁眼便朝她甜甜一笑。长孙皇后伸手贴上元凰的额头,感觉虽仍是高出寻常体温,却已不似昨夜那般滚烫,再看旁边吴一针如释重负的样子,才算是放了心。抬眼透过窗棂望去,天色已然透亮,约摸是辰时将尽,正是下朝的时间。
元凰的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见长孙皇后醒来就要开口。长孙皇后不等他出声便道:“昨晚上三皇叔本来要进宫,吴御医说你睡得沉了不好打搅,这才做了罢。一会儿下朝后,三皇叔就来看你——你父皇也要来。你快起来把药喝了,梳洗好了见你父皇。”
孩子脱离危险,长孙皇后也不自觉地掩藏起了昨日焦灼苦痛的心情,语调又回复到平日的疏离,平静中藏着严厉。她懂得母凭子贵的道理,却也明了长孙家的权势以及太子生母的身份足以在朝中掀起外戚干政的流言。太子虽然是她宫廷地位的有利保障,却也能成为断送她性命的理由——如汉武帝赐死钩戈夫人这样的故事,她已经听得太多了。正因如此,她纵然在元凰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与情感,也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相反的,只有对太子恰到好处的疏离态度,才能杜绝朝臣们对她可能通过太子干涉朝政的担忧。
年幼的元凰自然不可能明白母后的一片苦心,好在他对母后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母后对他虽无溺爱,却绝对是关心体贴的,生病害怕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都只有母后。他昨日偷偷出宫闯了大祸内心愧疚,此时对长孙皇后的吩咐甚是顺从,从床上坐起让宫女们给他洗脸梳头,又乖乖地喝了药。只有在接过药碗的时候,悄悄瞪了吴一针一眼,算是对他不让三皇叔进宫的报复。吴一针平白背了个黑锅,却也不好说话,只是对太子赔笑着。长孙皇后见元凰能坐起来,彻底宽了心,也去到偏殿让秋麽麽为她整理妆容。
过不多久东宫殿外便传来三呼万岁,身着朝服的北辰禹踏进殿来,身后跟着惠王北辰望。北辰禹见到长孙皇后一丝不苟的仪容,推测元凰已无大碍。他心中暗喜,随后又生出一股近乎惋惜的情绪——如果长孙含荷时刻都能像昨夜一般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表现出她的软弱,那么他们夫妻之间便绝不至走到如今貌合神离的地步。
元凰本来想下床行礼,被北辰禹弯腰抱起又放回了床上。元凰见北辰禹脸上带着笑意,没有生气的意思,胆子便大了些,想把母后昨晚告诉他的、龙气护身的故事说给父皇听,转眼见到北辰望立在旁边,又孩子气的觉得这龙气的故事大伯可能不会喜欢,便改变了主意,恭恭敬敬喊了声:“大皇叔”。
北辰望是北辰禹的兄长,若按民间辈分,元凰当要唤他为伯父。然而北嵎宫中素有规矩,凡天子兄弟不论长幼,诸皇子一律称之为“叔”,是要彰显禁宫之中帝王为最尊的意思,是以元凰从小便叫北辰望作“大皇叔”。他早看见三皇叔没来,叫过北辰望后不死心的向他身后张了又张,确定没有北辰胤的身影之后,眼中露出失落的神情,又不敢开口询问父王,大病初愈的小脸上显出些郁郁来。
北辰禹猜到他的心思,随口提到:“三弟本来要同大哥一起来看你。不过今日恰好寰州使节来朝,他随行的大将号称寰州第一勇士,久闻你三皇叔的弓马功夫高超,有心切磋一番,下了朝便往校场去了。”
元凰听得似懂非懂,但闻着三皇叔宁愿往校场骑马射箭去也不来看他,便直觉得有些委屈,神色不复方才乍见北辰禹时候的欣喜。北辰禹兄弟只道他是累了,又问了他几句话,见他情态如常便放了心,逗留不多久就离开去准备招待寰州使节的宫宴。
方才北辰禹提及北辰胤同人切磋功夫的时候,长孙皇后闻言便是眼色微凛,北辰禹不曾察觉,熟知长孙皇后的秋麽麽却看得真切。待到北辰禹离开,长孙皇后安慰上前元凰道:“切磋武艺用不了一天,待午膳过后,三皇叔总会来看你的”。她嘴上虽这么说,神色却不易察觉的冷了几分。秋麽麽看地只在心里叹气——昨夜顾及礼仪不能入宫有尚情可原,今日却是因一场不慎紧要的比武再次食言,便是她也觉得胤王爷此举太是寡情。
元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略带怯意的向长孙皇后央求道:“母后,等三皇叔来了,你帮我同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宫了,让采玥容萱回来吧。” 两名宫女曾说过北辰胤会治她们的罪,元凰听了记在心里,便真以为她们是由北辰胤处置了的。长孙皇后听后只是不答话,倒是秋麽麽好心,不想让太子误会,插话道:“太子殿下,东宫的人事不归胤王爷管。要发落采玥容萱,自是皇上做的主。”
“那,母后替我同父皇说说吧。”
长孙皇后这才缓缓开口道:“采玥容萱犯了大错,是回不来了。母后从淑宁宫再找两个你喜欢的宫女,给你带到东宫来。”
“可是,昨日全是凰儿的错,同采玥容萱没关系啊。”
“凰儿,”长孙皇后柔声唤他,方才带笑面容却肃然起来,“今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太子,太子同皇上一样,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可是……”
“如果太子错了,那一定是别人害太子犯了错——所以皇上罚了你,也要罚采玥容萱。”
元凰愣了半晌,低垂了头不再说话。这是北嵎未来的君王第一次意识到,对他而言,“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种民间盛行的道德准则,根本不存在。不论他是否愿意,他的一举一动永远牵扯着别人的生死荣辱,从而也不得不背负许多无关者的悲欢喜怒。
元凰静静在床上坐了一个下午,长孙皇后也没有离开。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元凰才见到他盼了许久的北辰胤。
北辰胤一宿未眠,今晨又被北辰禹亲点,同寰州勇士比赛弓马骑射。若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倒还好些,偏是空有一身力气的蛮人,若在战场之上便只有一箭穿心的下场。然而使节来访总不能太失礼数,他打起精神同来人真真假假演练一番,总算不辱皇命,使来使对天朝心悦诚服,却也就此浪费了大半个下午。
眼见斜阳渐沉,北辰胤怕耽误了元凰休息就寝,不及换下比试时所着的轻便武服便往太子东宫去了。长孙皇后迎着夕阳仔细的打量他,期望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曾经不安担忧的证明,却也知道接踵而来的注定是深深失望。
同北辰禹从来的温和淡定不同,北辰胤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代表人性弱点的表情,比如轻蔑不屑,比如忧虑犹疑,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更难揣测他心中真正所想。王者惯于用内敛掩饰一切,北辰胤则懂得用适当的表情消除他人对他内心的猜疑。因此当他出现在东宫的时候,长孙皇后无法读出他虚实莫辨的神情背后,究竟是深深掩藏着对元凰的关怀,还是仅仅例行公事的履行探望太子的约定。
元凰见是北辰胤来了,高兴地向他招呼。北辰胤向长孙皇后施礼之后,本来停步在元凰榻前约五步的地方,不再上前。元凰没有领悟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快乐期待,是要等他坐到床边去。北辰胤迟疑了片刻,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走过去坐在榻上同元凰对视着,一面问他:“皇侄病可好些了?”
元凰点点头,望着北辰胤,脸上却忽然露出紧张害怕来,急急问道:“三皇叔,昨日在城外,你没有着凉吧?”——孩子的感受比大人敏锐也直接,即使北辰胤掩饰的毫无破绽,年幼的元凰一样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不同以往的疲惫压抑。再加上联想到北辰胤昨日同自己一样在雪地里呆了一天,孩子便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没有。”北辰胤微笑起来:“大人不是那么容易便会生病的。”
元凰仍是不放心,学着长孙皇后的样子伸手去摸北辰胤的额头。他的小手汗津津的,方才刚捧过药碗还带着淡淡的药味,稚嫩的手心本是温暖,却因沾了汗水而捎带了湿漉漉的凉意。元凰把手掌贴在北辰胤的额上,却辨不出两个人的体温哪个更高一些。他困惑的皱起眉头,将手心移了移位置,继续很认真的判断着。
长孙皇后见到元凰越轨的举动,拧起了好看的眉毛,轻声斥道:“凰儿,不得无理。”
元凰还来不及分辨,北辰胤已握住他的手腕,将小手从自己额前拽下来,随后小心的塞回被子里。
“吾无事。”他一本正经地向元凰保证说。
得到保证的元凰松了口气,原本心中因三皇叔没有及时来看他而造成的小小埋怨,此时也烟消云散了。
北辰元凰这场有惊无险的寒热让北辰禹意识到需要尽快给儿子寻找一位合格的老师。一方面,元凰将满四岁,按皇家惯例,正是开始读书习字的时候;另一方面,元凰太过好奇的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若是放着不管,迟早会再出现同出宫赏雪类似的事故。
太子太傅的人选让北辰禹斟酌再三。北嵎号称天都,民殷国富,朝中野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然而太子太傅所需要具备的,不仅仅是超凡的学识人品,更要是过人的判断同自持。他既是辅佐太子,便少不了周旋朝野的手段,但也正因为辅佐之人是尚未介入政局的太子,又必须有抽身事外冷眼旁观的能耐。要能身在朝中而心在其外,又或者行于朝中而思于其外,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实非天下有能者皆得担当。北辰禹思前想后,竟也一时找不到万分合适的人选。
翌日早朝北辰禹就此事询问朝臣意见,果然也无人能说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名字。就在北辰禹渐渐不耐的时候,惠王北辰望提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玉阶飞”。
玉阶飞少时即广有才名,更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北辰禹在禁中亦曾有所耳闻。然而皇城内卧虎藏龙,又加坊间传说玉阶飞闲游四方踪迹无定,北辰禹便始终不曾用心寻访。直到数年之前,他的四妹北辰泓倾心于玉阶飞,抵死抗拒同西豳族长的联姻,甚至留宿宫外同那人私定终生。北辰禹知晓后派人全城搜查,玉阶飞二人倒也不躲藏,大大方方随禁卫军入了宫,这才同王者见了第一面。
北嵎帝王一诺万金,答应西豳和亲便绝无反悔的道理。北辰禹本想好言相劝,不料北辰泓一开口便当着众臣的面起了个毒誓,说是此生非玉阶飞不嫁。北辰禹震怒之下却也无可奈何,决意赐死北辰泓,再将尸体送回西豳以显北嵎大国诚信。此谕一出,朝野上下皆为长公主说情,弄得北辰禹进退两难。若不是后来西豳公主看上了铁常奂将军的独子铁峰原,由铁峰原代替北辰泓和亲去了西豳,此事真不知将如何了结。
北辰禹事后将北辰泓贬为庶民逐出宫去,也算成全了她同玉阶飞。这段波折虽未造成大祸,却让北辰禹始终觉得亏欠铁氏父子许多——铁峰原本有娇妻爱女,却因和亲一事闹的骨肉分离,追究起来,皆是北辰泓任性所致。
自北辰泓被贬出宫之后,北辰禹就再未关心过她的消息。也因此,王者对玉阶飞的全部印象,仅仅停留在当日大殿上的淡漠一眼。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着翠衫的少年,五官生的清俊,不卑不亢跪在他面前,眼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时过数年,北辰望再次提起玉阶飞,朝臣们对这个名字却也不曾忘记。北辰禹将目光投向最是出言谨慎的长孙护:“东平侯以为此人如何?”
长孙护是长孙含荷的二弟,笃信佛教,平日不为机巧之事,也因此得到北辰禹的信任。他沉吟片刻答道:“玉阶飞少有文名,闲来曾批诸子百家,论兵法韬略,手稿流于城内。臣曾偶得读之,其文气势磅礴鞭辟入里,浑不似少年人语。更兼精于堪舆星相之术,坊间传言能通鬼神。在臣看来,实为当世难得之才。”
北辰禹略一颔首,淡淡道:“既有如此人才,东平侯方才怎么不说?”
长孙护也不隐瞒,据实答道:“玉阶飞无视纲常礼教,累长公主犯下大错,是有罪之人。臣不敢禀。”
北辰禹唔了一声,没有接话,北辰望又出例奏道:“皇上,玉阶飞确是难得之才。若能得他辅佐太子,实乃我朝大幸——他感激当年皇上成全之心,必定尽心竭力以侍朝廷。”
北辰禹垂下眼睑,似睡非睡的表情正是王者沉思的习惯。大皇兄竭力保荐玉阶飞背后所藏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北辰望是最重皇家血统清正之人,当年北辰泓同平民私通款曲,被贬出宫,是北辰皇室的隐痛,也始终是北辰望心头一块大病。如今玉阶飞若能担任太子太傅,便成了朝中要员。即使北辰泓不能恢复长公主的身份,也毕竟是嫁了门当户对之人,不至辱没身份。
北辰望此举全是为了皇族清誉,倒也算不上私心。朝中上下对玉阶飞之才似都早有耳闻,若果真能用此人辅佐元凰,也是美食一桩。思及此处,北辰禹又将视线转向北辰胤:“三皇弟当年同玉阶飞曾有私交,你怎么看?”
“臣以为,东平侯、大皇兄所言极是。”
北辰禹无声的牵起一个冷笑——他早猜想北辰望举荐玉阶飞之前必同北辰胤商量,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自他登基以来,大哥三弟在朝堂上就甚少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端的是一派兄友弟恭。而此次举荐玉阶飞,多半也是北辰胤自己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北辰泓的母后早丧,从小由北辰胤的生母照顾。他们兄妹二人便好比是同母所生。北辰胤为人一贯冷漠,唯独对于北辰泓疼爱有加。当年他决意赐死北辰泓之时,北辰胤是反对最为激烈的一个,居然在早朝时说出愿代为受罚的话来,顿时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若非如此,他早当真处死了北辰泓。如今有机会让玉阶飞入朝,便有机会让北辰泓再入宫,自是北辰胤乐见其成之事。
这般倒也好,顺水推舟让玉阶飞入了朝,也可借机让北辰胤欠他一个人情。北辰禹思虑至此,便点头允了惠王的要求:“朕相信诸位爱卿的眼光,即日便拟诏封玉阶飞为太子太傅。”
“这……玉阶飞恃才傲物,于皇城外一片竹林之中结庐而居,据传非有缘者不得见。皇上下诏,他未必就肯前来。”
“这也无妨,朕亲往请他出山就是。”北辰禹了然于心的淡笑道:“读书人总是清高。朕若仿先贤三顾而请,不信他当真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