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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暖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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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暖冬
北辰胤离开之后,元凰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只在送别北辰胤的第二天,从来准时的孩子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在书房。玉阶飞在东宫的后花园里找到他,元凰正一个人坐在莲花池边的青石阶上,一动不动,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水。他赤着脚,头发也没有绾好,在脑后马马虎虎捆了一把,三三两两的发丝散落在肩膀上,从侧面看去,遮住了大半张脸。如果不是看他穿戴着平日外出的衣服,眼中也有神采,宫人们险险以为是太子梦游到了水边,几次要过来拉他回房。
东宫的莲池固然是经过精心设计,此时却绝不是赏莲的季节。将残未残时候的莲花最是看不得,比之冬日万物尽折时候,更是撩人心绪,徒增伤怀。古人有名句说“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风愁起碧波间”,咏的正是秋初时候。池中芳红尽落,翠色凋零,只剩下零星几株褐色残梗,宫人们尚来不及拔除,格外碍眼地杵在正中,使本来愉悦的金风也带了些萧瑟。
元凰本来捧脸望着池中,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玉阶飞。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困惑的神情来。没梳好的金色刘海杂乱地盖住了前额,看起来好像是刚起床的样子。玉阶飞开口问他道:“今日怎么没来读书?”
元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日也要读书么?”
“自然是要的。”
“可是,三皇叔才刚走。”
玉阶飞哑然:“三王爷戍边,同你读书有什么关系。”
元凰听了这话,猛然醒悟似的“啊”了一声,似乎又仍有些不解。他抿嘴想了想,发现找不出合适理由回答玉阶飞的问题,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旷课逃学,渐渐尴尬起来。
玉阶飞将元凰脸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也不催他,淡淡道:“我在书房等你。你梳洗好了,便来吧。”
元凰点点头,却不愿马上离开,依然坐在石阶上不挪动。池水微微荡漾着,一波波涌过来,漫上元凰白皙的双脚,也浸湿了他垂在身侧的衣摆。元凰没有觉出足上的凉意,用手抱了膝,将下巴也搁在膝头上。他的头发很长,低头的时候几乎垂到池面,发稍软软地飘起来,好像是在水面上弹跳舞蹈。
玉阶飞看着元凰,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所有人小时候都曾有过那么一段时光,以为目力所及之处便是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是一切快乐哀伤的焦点。孩子们常常无法理解,为何在他们伤心难过的时候,周围人们的生活仍旧井然有序地进行。他们惊讶于大人们的冷漠同无动于衷,未曾想到即便是看似全能的师长,也一样是无法完全体验到另一个人的心情的。
然而,每个孩子也最终都要学会,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总有一些不变责任同义务,需要鼓起勇气去承担完成——这一点,对于北嵎日后的君王来说,尤为重要。
玉阶飞不想将元凰逼得太紧。元凰这般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会懂得其中道理。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那日以后,再未有太子无故缺课的事情发生。元凰同以往一样专致读书,只是再也不曾提起要提早练武之事。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一些,即便在渡江修进宫的日子里也不再是口无遮拦地滔滔不绝。
东宫的莲花池从那年起成了元凰的最爱,宫人们也开始逐渐对莲池边静默不语的太子司空见惯。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元凰成年之后,直到他登基称帝搬出了太子东宫,偶然遇有难决棘手之事,还是会独自回到那时已经无人居住的宫殿,背负着双手,像儿时一样怔怔望着满池碧波。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讲习中流过,元凰开头还会向玉阶飞或是北辰禹询问有关北辰胤的消息,在每次都同样得到“一切安好”这四个字的回答之后,慢慢也不再将这件事挂在嘴边。
那一年的冬天,皇城出奇地暖和,竟然没有下雪。对元凰幼时那次伤寒仍心有余悸的长孙皇后,每逢冬日都微微有些提心吊胆,今年总算能安了心。她依照惯例,命宫人们在年前给元凰制了几件新袄子。元凰高兴地收了礼物,却没有往年爱不释手的样子,过年之后也并不时常穿戴,随手丢在一边。六七岁的孩子个头拔高很快,元凰最喜欢的,几年前那件用白狐腋皮做领的袄子,如今已经穿不上了。他舍不得扔,让宫人们收拾清爽细细迭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然拿出来自个儿瞧瞧。长孙皇后知道他是喜欢那件衣服的领子,一直替他留心着。无奈白狐难求,有价无市,当日北辰胤也只是凑巧碰到,长孙皇后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暂把这件事放下了。
过年后的没多久,渡江修又入宫来,说是给太子拜年请安,其实就是来寻元凰玩耍。渡江修走后,元凰便闷闷不乐,勉强做完功课又跑去后花园廊下,跪上长椅趴在栏杆边,还是盯着光秃秃一片的莲池。
玉阶飞于是知道一定是渡江修又同他说了些什么坊间传闻。在玉阶飞心底,一直并不十分赞同让渡江修如此频繁地进宫陪伴太子。渡江修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能成为元凰心无芥蒂的玩伴,是件美事;甚至于待元凰长大之后,亦能多个亲见民间疾苦,敢于仗义执言的平民朋友。然而正因为这种了无心计的单纯善良,渡江修常常带给元凰一些北嵎太子尚不需要了解的事实或是流言。帝王固然应当耳闻八方,但元凰年纪尚小,还辨不清曲直黑白。渡江修所传达的信息,常常在无意间给他带来许多不应有的动摇疑惑。
这种质疑并非不好。恰恰相反,审慎思考而不盲目听从,正是英明君主所不可或缺的素养。只是这样的想法虽能让少年人得益,却并不适合于元凰现在的年纪。在他能够冷静辨识是非对错之前,过多的疑虑只会使他陷入无法开解的自我矛盾,因而忽视当前更为紧要的事务。长此以往下去,不仅耽误了元凰,迟早也会害了渡江修。
玉阶飞为元凰着想,曾向北辰禹旁敲侧击过几次。北辰禹虽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因了渡香蝶的缘故,情愿继续纵容两个孩子。玉阶飞深知王者虽然睿智,在内心最深处却始终是个割不断感情的人,也便不再提起此事。
元凰的情绪虽然时常因为从渡江修那里听到的消息而产生少许波动,却很少像今日这般,整张小脸写满了郁郁。宫人们窃窃私语,不敢上前打扰;玉阶飞走过去,站在元凰背后问他何事。元凰转过头来,看着玉阶飞,又扭过头去看看园中尚未落尽的槐树叶,不情愿地开口道:“江修说,今年边关特别冷,连下了数日的大雪,冻死了好多人。”
元凰说着,从廊椅上爬下,改为面对玉阶飞正坐。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双腿挂下来,漫不经心地踢来踢去,似乎希望太傅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点破。
玉阶飞不禁莞尔:“呵,太子已然知道为国事操心了——皇上早知此事,派人赶制了寒衣药品,日前已经送往边关去了。”
元凰抬起头来,斜眼过去瞥了玉阶飞一下,见到太傅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露在扇后,知道他是故意答非所问,打趣自己。元凰撇撇嘴,又转过身去趴在栏杆上不说话。玉阶飞笑笑,在他背后继续说道:“冻死了好多人,那是皇城中人道听途说,信不得。天时异常,谁也料不到。偌大一座城池,各户又有老弱病患,一时施救不及,不幸也是难免。好在三王爷在那里,想出应急的法子,素来完备周全——那些从边关一路行来的旅人们所见沿途冻毙的尸体,有大半倒是周边四族所辖之民,听说我朝边城内有救急之所投奔而来,人数众多,无法一一照应。”
元凰对宫人讲话信六分,对渡江修信九分,留下一分是怕渡江修亦为人言所惑,对玉阶飞却是十成十的相信。他听了玉阶飞的话,神色也并没有更加高兴起来。玉阶飞于是又补充道:“你看,皇上遣了三王爷去戍边,实在是件好事。太子应当庆幸才是。”
元凰看他一眼,轻轻念道:“是你们的好事,又不是我的好事。”嘴里这样念着,却松手离了栏杆跳下廊椅,走回房里去了。
玉阶飞将元凰的抱怨一字不落听在耳里,也不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进了屋。他想该是时候教导元凰,不仅听话要看人,说话也要看人。并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对任何人,毫无保留地出口。
在元凰的记忆中,儿时北辰胤驻守边关的数年岁月,是他最为孤独难受的时光。他虽然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深味寂寞一词的含义,但对当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这种过早降临的孤立无依却着实令人难耐。这不仅仅是因为北辰胤的离开,更因为北辰禹对元凰无意间的日渐疏远。
作为一个父亲,北辰禹对元凰的疼爱从来都不曾减少。他欣慰自豪地目睹着元凰过人的聪慧同机敏,像每一位父母一样,不自觉地将元凰同侄儿伯英、仲远做比,每每得出令他欣喜的结论。但是作为一名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却从元凰逼人的灵秀中嗅到了令他无法忽视的不安气息。元凰学东西很快,读书也异常勤奋。他涉猎之广,领悟之深,便是在一贯接受严苛教育的皇子贵族中间,也远胜过他的同龄人。然而他总是不满足的,不断读更多的书,问更多的问题,似乎是在同自己比赛。北辰禹偶然探访太子书房的时候,会见到元凰读到半途便突然放下书本,抿着唇,分心似的将目光飘往窗外。
北辰禹为元凰的孜孜不倦而感慰,但他不明白元凰努力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想法。元凰将要继承的天下,并非是民不聊生的穷乡僻壤,而是海晏河清、物丰民顺的天都北嵎,他却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北嵎建国千年,与周边四族虽然偶起兵戈,大体而言总是相安无事。历代帝王不乏励精图治之辈,也从来都是专于内政,少有扩张版图的野心。元凰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北辰禹觉得陌生。他一面自嘲着杞人忧天,一面却无端觉得惴惴。他不知道孩子抿着唇看向窗外的时候,稚气的眼睛里勾勒出的,竟是何样江山。
元凰并不是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孩子,但他同样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胜于常人的天资。在玉阶飞的教导同宫廷礼仪的约束下,元凰温文有礼,谦和忍让;然而天都太子的高贵身份同旁人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又赋予了孩子不时流露的骄傲同自信。在北辰禹看来,元凰拥有少时北辰胤的资质,却缺少了北辰胤的隐忍深沉。他有时候觉得元凰这种外表温和内心矜持的性格正像是自己;有时候却突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当年北辰胤被立为太子,多少便会是如今元凰的性格。
北辰禹在不动声色间关注着元凰的成长,没有向任何人说破自己的隐虑。考察功课时候,元凰每一次迅捷的应对,都让他喜忧参半。虽然万分不愿承认,北辰禹心中却愈来愈觉得,元凰不会是成为北嵎君王的理想人选。
元凰的心太高,想得太多,看得也太远。北辰禹知道将来总有一日,这个孩子不满足的目光会越过北嵎的边界,投注在周边四族甚至中原苦境。这在信奉太平治世,不喜兵戈的北辰禹看来,无疑会给北嵎带来莫大的动荡同灾难,将千百年基业投入一场变量万千的豪赌。
但北辰禹只得一个元凰儿子,虽然早年同渡香蝶另有所出,却绝不可能在近期里将那个孩子接入宫中,更遑论光明正大地角逐太子之位。更何况元凰有这般天资,如只让他做个太平盛世中的逍遥王侯,还真真是折坠了。北辰禹想过更换太傅的人选,他害怕是生性不羁的玉阶飞向元凰脑中灌输了不该有的念想;然而每每他冷静思考的时候,便清楚的意识到如元凰般自矜倔强,除非意气相投诚心敬服,否则绝不会接受他人的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不仅是玉阶飞造就了元凰,更是元凰选择了冷眼看苍生的玉阶飞。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原本该是令北辰禹骄傲的孩子,竟在无意间成了王者烦闷的根源。北辰禹前往东宫的次数愈见稀少,偶尔元凰向他撒娇,他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响应。他总以为眼不见为净,慢慢终能恢复对元凰往昔的呵护。然而多年为君的习惯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分析着元凰的一举一动,预感到北嵎将在这个孩子手中天翻地覆。
这种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又阴魂不散的隐忧,使王者本就不甚强健的体魄渐渐不堪重负。身体的不适以及日复一日的操劳,使他更无暇顾及远在东宫的太子。元凰只知道父皇来看他的次数比以往更少,即使偶然涉足东宫,也不再兴致勃勃地听他同玉太傅斗嘴。初时他觉得是自己尚不够勤奋努力,然而很快就发现不论他怎么表现,都似乎无法引起父皇全心的注意。他以为这是长大的必经过程,只好学着慢慢习惯。
天佑十二年仲春,北辰禹按照惯例将皇公贵族们的孩子请来宫中,同太子一起进行一年一度的春试。说是春试,其实不过就是皇帝随口询问几句,让孩子们各抒己见,并非是认真考察各人才学。这是各家世子们同太子见面叙话的好机会,谁都不愿错过,就连皇城内的富贾楚王孙,也受邀带着女儿前往。
楚王孙是皇城中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曾经在别处经营生意,积累家财万贯,携女迁至皇城后常常出款为民修路造桥,义名远播。他为人大方谦恭,又乐善好施,更兼没有踏足官场的野心,很快就成了朝中大臣们的座上宾。北辰禹本不欲结交商贾之人,一年前边关突降大寒,朝廷筹款不及,是楚王孙慷慨解囊,将边关将士的寒衣尽数备齐。北辰禹感念楚王孙的一番心意,又知道他的女儿楚华容本就是诸公子的玩伴,便特地破例请他前来宫中一会。
楚王孙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形容好比七旬老者,楚华容却是同元凰相仿年纪。她容貌生得清秀,是个敢说敢做,颇有男儿气概的小姑娘,比起有些个见到皇上太子便紧张得口不成言的王孙贵族,反倒要洒脱得多。
那日她穿着一身清爽利落的粉红衣裳,随父亲到了宫内。她在家也常读诗书,却因为身是女子,按宫里规矩不能同诸王子一道参加春试,只能站在一旁观看。楚华容早就识得元凰,看他此时独自站在皇帝身旁,也没有人搭理,便走过去,向他道:“今年春试,肯定又是你独占鳌头。”
元凰笑笑道:“又不是真考科举,看你说的好大阵仗。”
楚华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真考,哪个侯爷世子敢不让着你?这些宫里比来比去的东西,没一样是凭真本事。”
元凰知道楚华容正直且尖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说话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倒也并不生气。他向楚华容歉意地笑笑,好像在为她所指出的不公而感到尴尬。他这一笑反让楚华容觉得自己方才所说太过刻薄,安慰他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再说太子的才学,确实是比他们都好。”
元凰平日里得的称赞数不胜数,却难有几个如楚华容般真心实意,不带半点奉承。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又向楚华容笑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远远的,惠王家的伯英、仲远两兄弟迎上来。楚华容同他们也是旧识,跑上前去招呼一声,少不了又是一番嘴仗。
元凰看着楚华容跑远,不禁想起今晨玉太傅的嘱咐来。玉阶飞深谙君心,知道北辰禹对元凰所存的疑虑,早告诫元凰此次春试,凡所答之词,所对之意,皆须同伯英,仲远相类,不可别出心裁。元凰问他为何,他便实言相告说皇上的想法与太子不同,待太子长成后自可向皇上进言,如今直吐胸臆,只徒令皇上不快。
元凰听得似懂非懂,却因为是玉阶飞的教导,记在心里不敢违背。北辰禹问了些诸子政论,诗词流源,元凰都跟在伯英后头,乖乖按书上写的答了,半点不加评论。北辰禹但觉得元凰懂事许多,高兴在心里,随意想了一个典故,问他们道:“灭虢取虞一词,由何而来?”
北辰伯英恭恭敬敬答道:“《史记》载,鲁僖公五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灭虢取虞正是由此而来。”
北辰禹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看,这典故当作何解?”
“这……”北辰伯英略一思索,扬声答道:“是说虞公背盟,反受其害。两国盟约好比君子之交,不可轻易背弃。”
这般想法很是幼稚天真,却凸显出伯英的心思仁厚来,北辰禹心中倒很是喜欢,以为这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回答。他见元凰,仲远都没有别的答案,微笑起来,宣布春试的结束,让大家留在宫中用膳。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站在身边的元凰悄声嘟囔道:“可是虢国不曾背信,不一样也为晋国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