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城遗梦》小泉

4、迦夏有女鬓如霜1-3

　　兰州城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素有“丝绸西去，天马东来”的说法，人烟稠密，商埠繁荣。南北可见群山环抱，滚滚黄河犹如一条长龙沿东西穿城而过，呼啸奔腾，仿佛要将倒映下盛春时节的苍山滴翠一应带向远方。这壮丽的景致很难让人相信，她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惨烈的战争，将当初北宋的辖地易为西夏领土。
　　夏侯仪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抬头看向兰州城巍峨的城楼。阳光灿烂地照耀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终于轻松下来的快意笑容浮现，蓝色的双眸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这可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呢！果然和河洲镇大不相同啊！年轻的男孩子满心都是视界开阔带来的欣喜，仿佛已忘却不停歇走了一日一夜的疲累，兴冲冲迈开大步，直朝城门口走去。
　　咦！直到被人蛮横拦住，才惊觉情况不对。他记得史书上称兰州为“金池汤城”，父亲也曾对兰州的繁华赞不绝口，虽听说兰州刚经历过一场战乱，但也不至萧条若此，城门口竟不见一个来往的百姓，只冷冷清清站着两名戎服士兵。
　　而自己正是被这两名士兵拦住。
　　“啊？……怎么了？现在不可以进城吗？”
　　左边的士兵道：“小子，你大概不知道刚才城里出了奸细，赫兰大人下令我们把守城门， 在他们抓到人犯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士兵说的一口党项话，是西夏士兵。
　　因河洲本就一直位于宋夏边界，河洲镇也有一些党项族人居住，故夏侯仪倒也能听懂他们的语言。
　　又听到右边的士兵道：“是啊，现在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小哥你若不想惹祸上身，劝你还是过几天再来的好。”
　　听这两士兵的口气倒还不怎么难说话。夏侯仪心想自己难得出来一趟，若不将药买到就此打返，岂非白跑这么远的路了，何况既然来到了兰州城，少不得要好好逛上一圈才是。城里出了奸细，和自己一来无关，二来从这里看城里，遥遥可见许多西夏士兵搜寻的身影，想必那奸细不日便可找到。既然如此，先拿好话哄哄这两兵爷，进去再说。
　　便将好话拟了一箩筐，也将为他人买药治病的事情夹带一说，面容诚恳，言语切切，加之他本身长得清秀俊俏，招人喜欢。两士兵也没多难为他，放他进了城，只是一再言道：这进城好说，再想出城可得赫兰大人解了封禁令才成。
　　夏侯仪走入城中，眼前登时一亮。相比河洲镇，这里好一副轩然气派。地上铺大块青石，平坦坚固，左右楼台矗立，高耸巍峨，四处飞檐碧瓦，映日生光。憾的是几乎家家门户紧锁，周遭悄静冷寂，听不到一处人声。除了几家稍大的杂铺客栈尚还开着门外，也就时不时看到西夏士兵穿行各街头巷道的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城内的药铺。铺内并没什么客人，以故老板一见了他便热情得不得了。
　　“小哥，要买什么药啊！”
　　“老板，打听一下，您这里有卖一味金萼红花么？”
　　“金萼红花啊！”药铺老板迟疑了一下：“那自然是有的，不过前些日子城里流行风寒， 我这里的红花都给大夫开方用完了，得等下次草药商来才有货。”
　　夏侯仪张开了口几乎合不拢去：“这……这里的红花也卖完了？”心下直着急，高老丈的病可拖不得了呀！
　　药铺老板道：“是啊。别的药材都有，就是红花没货。小伙子，你非要这味药不可么？”
　　夏侯仪叹道：“我有一位长辈卧病在床，大夫说要有这种红花才能使药力透入，所以我专程从河州来这里买药，可是这里竟然也没货了……唉，我白跑一趟是没关系，可是老丈的病却该怎么办？”
　　药铺老板见他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想了一想，忽道：“小兄弟，你先且别难过，我倒有个法子。既然你是从河州来这里买药，想必一定认识李大夫吧！”见夏侯仪点头，他露出笑容，道：“这就好说啦。我这里卖的红花，是一个住在天山的草药商转卖给我的。他每隔两个月会来这里一次，现在是初五，如果没差错的话，了不起再过两天他就会来啦。我曾听他提起过，河州镇的李大夫常向他订些奇奇怪怪的药草，有时他也会直接把货送过去。既然红花缺货缺得这么厉害，等他送货过来之后，我就请他顺便跑一趟河州好啦。”
　　夏侯仪大喜过望，只是一叠声的感谢。心想这世上果然好人多啊！
　　没想这么顺利就把事情办完了，走出药铺的夏侯仪一下子又没了主意。现下不能出城，他可以干点什么呢？
　　身边几个西夏兵走过，其中一个拿住他盘问了一句：“可有见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绿色衣裳的？”他摇头解释说是才进城的。西夏兵盯着他的头发眼睛上下打量了半晌，似是觉得奇怪，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嘴里不知叽咕了几句什么，放开他走了过去。
　　夏侯仪晒然笑了笑，隐约听到他们的抱怨声传来：“都怪这死臭娘们，不然此刻我们早回到肃州喝酒找女人取乐子去了。说起来，上回春风阁的那娘们真骚……”
　　这些胡话他平日何曾听到，不由脸也红了。只想着要离他们远一点的好，便也不择方向，随便朝着一个地方行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染坊旁，五颜六色的布条挂得到处都是，迎风飘荡犹如美丽的女子大方舞动。染坊旁种得一颗大树，枝叶繁茂，阳光从枝叶间透下，映在青石板上星星点点。
　　咦，怎么有个人的倒影？那人似乎还在……发抖？
　　他诧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男子鬼鬼祟祟地站在大树和染坊中间的隐秘位置，若非提前看到他投在地上的倒影，断然发觉不到。
　　男子低垂着脸，斗篷的阴影将整张脸遮住，看不清长相。只见他一拳轻轻击在树上，口里抽着气，喃喃自语道：“……真是不甘心啊，我不惜一切手段才弄到的密卷……虽然和这次西夏军要搜的东西没有关系，但是一定会被他们找借口给抢走……可恶，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不如早点高价卖给别人算了！”正说着，突地头一转，正朝向夏侯仪站立的位置，斗篷下依稀有精芒一闪，夏侯仪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听他抢先道：“这位小哥，你来的正好，这个羊皮封卷你有没有兴趣？”
　　夏侯仪道：“啊？我吗？”
　　神秘男子呸了一声：“废话，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这羊皮封卷里藏着至关重大的秘密，是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弄到的。如今逼不得已，就以低价卖给你好了，这大概是你一生一次的机会，怎样？你有兴趣么？”
　　夏侯仪心性单纯，被他说得颇是心动，可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并没几块碎银，只好呐呐道：“我身上只带有这么多钱。”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作手势比划自己带的钱数。
　　神秘男子愣了一愣，大抵这个数字并不能令他满意。他转过身，重重拍了下树，又顿了下脚，结果还是转回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好，这笔生意成交！这是羊皮封卷，请你好好保存，我现下得赶快离开，失陪了。”
　　夏侯仪接过密卷，看着神秘男子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暗巷里。心想：这羊皮封卷若有如此价值，不知道里面到底记载些什么？于是颇有兴趣地展开一看。
　　朗朗的阳光下，羊皮卷上一片空白。莫说是字，连丝污渍油印也无。
　　夏侯立时醒悟到被骗了。可四下一看，哪还有那家伙的影子。可恶！他暗骂。原来，这世上坏人也并不那么少。
　　“不成，我得找到他！”他捏住了拳头：“爹常年在外辛苦劳碌，赚得的血汗钱不能给我这么乱糟蹋了！”顺着刚才神秘男子所走的暗巷一路查看，不慎脚下一疼，踢着一大块横木。原来走到了一栋废屋旁。横木正是从废屋内伸出，一半在外，一半在内。
　　夏侯仪心思这废屋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小心避开横七竖八摊在地上的废弃物事，走了进去。鼻间登时闻到一股腐臭糜烂的气味，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祥的感觉。
　　气味令他极不舒服，正待出门，忽地……
　　啪！
　　有什么小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夏侯仪回头：“……有人？”
　　大堂上一副破旧屏风后，隐隐探出一个脑袋。云鬓高盘，翠巾系蝶……居然是个女子。
　　女子的脸庞已自屏风后完全露了出来，约莫二十许人的年纪，椭圆的鹅蛋脸，端方秀泽，大大的杏仁眼，灵动慧黠，额间尚有一粒殷红朱砂，生得恰到好处，仿若点睛。虽行为份属躲躲藏藏，但眉宇可见勃勃英气，神态亦怡然自若，并不惧人，是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子。
　　夏侯仪吃了一惊，道：“……你是？”
　　女子看清夏侯仪的样子后，大胆站了起来，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位小兄弟啊，还好不是西夏兵士，真是吓了我一大跳！”边说边自屏风后转出来。但见她着一身翠绿色劲装，式样简洁，却和本地人士颇有些区别。衣衫上纹绣的图案，精致典雅，似是来自中原苏杭等地的绣工。
　　女子如此大方，倒让夏侯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以为这里没有人住，这才贸然闯入，绝非有意打扰姑娘……”说完这话立觉不对，这女子衣裳干干净净，哪里会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女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呵呵，没想到会被你这小伙子称作姑娘，我的年纪可以当你姐姐了呢。你别在意，这废屋本就没有人住，我也只是刚刚才躲进这里而已……”
　　“躲在这里……”夏侯仪恍然大悟，指着女子道：“哦，你就是西夏兵正在满城搜找的女贼！”
　　女子双眸含笑，嘴里却颇是犀利地道：“说女贼多难听。我只是和他们借用一下某物，没想那西夏军统领小气得紧，竟然因此就下令关城抓人！”说到这里，语气缓和下来：“不过呢，给兰州城的百姓惹来这些麻烦，倒是令我过意不去。”语气又转凌厉，秀眉一挑，双瞳锁冰，“怎么，你想出去通知西夏军来抓我，好领赏么？”
　　这女子最后一句说得咄咄逼人，夏侯仪却并不觉刺耳，自己若换了女子的立场，只怕还没她刚才那般好说话的口气。这般问问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方才虽然只和她说了寥寥几言，已暗暗对她的快人快语言颇为好感，当下微笑道：“这位姑……姐姐，我瞧你秀丽聪慧、谈吐文雅大方，一点都不像是个偷鸡摸狗之辈，我倒宁可相信是……是那些西夏兵士们自己搞错了。”
　　女子“啊哟”一声，一双狡黠的杏眼微眯着看向他，大有一副轻瞧了的架势：“瞧你一脸老实像，倒看不出你的嘴这么甜，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这么多美词称赞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夏侯仪被女子瞧得不大自在，吞吞吐吐地说：“……呃，我……我叫做夏侯仪。”
　　女子点头道：“好个文雅的名字，和你很相称啊。我叫做封铃笙，封侯封爵的封，铃铛的铃，笙鼓齐鸣的笙。呵呵，看在我年纪大你几岁的份上，你就委屈点叫我封姐姐好了。”
　　“封-铃-笙，嗯，铃清笙润，天乐合鸣，封姐姐的名字也很好听啊。”夏侯仪平日里自个囫囵吞枣了不少经书文典，一直没派上用场，早在腹中觉得憋屈了，这时正好拿出来晾晾。
　　封铃笙捂嘴轻笑：“啐，你这坏孩子，从哪学来这些讨人欢心的词儿的？你平时都这样拐骗别的姑娘对不对？”
　　夏侯仪常年呆在河洲镇，哪见过如封铃笙般伶牙俐齿的女子，一时急了，直解释道：“啊？没有啊。我……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心里便自然而然想到这些词语。如果这样说话不妥的话，我以后就不说了。”
　　封铃笙瞧他一脸老实像，不禁噗嗤一笑，道：“好啦！开个玩笑罢了。喂，我问你，现在外头的情况如何？”
　　夏侯仪道：“呃……简单的说，街上现在半个人都没有，大家因为怕事全都躲回家里去了，西夏兵正在挨家挨户的搜，不知道何时会搜到这里来。”
　　封铃笙脸上的嬉笑之色缓缓褪去，叹道：“看来我是在劫难逃喽。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 别要和我牵扯进来，要是让西夏兵撞见了就麻烦了。”
　　“可是，这样子……也不顶妥当啊！如果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离城，我愿意尽力帮忙。”夏侯仪挺直了胸膛，和这位封姑娘虽只萍水相逢，但几番话下来，心里已然把对方看作了朋友，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岂有弃友而逃的道理！
　　封铃笙面露感激之色，道：“呵呵，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啦。虽然咱们相识时浅，不过看来挺投缘的，如果得能逃过此劫，将来必会有机会再聚首罢。”
　　夏侯仪还是摇头：“可是……”
　　猛听一声大喝从屋外传来：“……谁在屋子里面？！”
　　封铃笙大惊失色：“……糟了！”
　　对应封铃笙的大惊失色，四个西夏兵是喜形于色：“找到啦，女贼在这里！”又看见夏侯仪：“咦，不只是女贼，还有一个小贼……”
　　封铃笙不欲连累夏侯仪，当下道：“几位军爷们，东西是我偷的，这位小哥只是凑巧路过，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就放他走吧。”
　　四人中有一个盔甲较为不同，似是头子模样的人说道：“少啰唆，不管是女贼还是小贼，只要在场的就通通给我拿下！统领有命，胆敢拒捕的一律格杀勿论！”
　　夏侯仪忍不住上前驳斥道：“你们忒也蛮横，我和这件事并无关系，也要拿下，或是格杀勿论吗？”
　　西夏兵哪听得进他这番道理，早当他们是瓮中之鳖，待要快快拿了他们好去统领那儿领赏。其中一人嘿嘿狞笑道：“我看不给你一点颜色，你是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说话之际，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拨起军刀。
　　银光一闪。
　　鲜血溅在地上。
　　“好痛！你们竟然……”夏侯仪捂住手臂，剧烈的疼痛令他脸色煞白。血的腥味丝丝传入。这刺鼻的腥味……好似激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心脏跳动毫无道理加快，血直往上冲。
　　西夏兵仍在狞笑：“像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还想和我们讲道理？到了铁牢里再慢慢说罢……咦？”眼前忽明忽灭地闪现幽蓝而诡秘的光芒，仿佛就是自这小子身上散发出来？可人怎么能散发出蓝色的光芒。而这光越来越霸气，一股无以言说的巨大力量便由此而生，并沉沉压迫而来。
　　夏侯仪双掌重重击在头上：“……唔！我的头……”
　　头疼欲裂！要爆炸一般，好难受……
　　为何……为何这鲜血的味道令我感到如此强烈的愤怒？还有……恨意！
　　我竟已经能控制我的身体。
　　不！我甚至已经能控制我的思想！
　　西夏兵心中已是胆怯，嘴里却不肯饶人：“你还在那里装神弄鬼？想再吃我一刀么？”
　　夏侯仪忽地抬头，湛蓝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变作金黄，闪耀着日曜般明亮的光华。仍是孤高瘦削的身形，却凛然有了一股雄视天下的无双傲气。
　　这是一股令人生畏的气势！
　　似乎他只要看着你，你便会全身筛糠！
　　他只是瞪你一眼，你便会瘫软在地！
　　他只需轻挥一手，你便会挫骨扬灰！
　　但见这少年……不，这天地尊者一般的男子张开嘴，缓缓说道：“……居然胆敢伤吾尊体，无知下辈……尔等万死亦难偿此罪……”